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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宿敌盟友(1)

明堂“失火”的后续问题着实让武皇帝头疼了一阵。毕竟历朝历代中火灾都被认为是对君主不利的征兆。有人说火灾虽是阳,但却是由极阴而导致——这就直接挑战了武则天以女身称帝的政治合法性,一些臣子甚至开始旁敲侧击地对武皇帝施加压力,他们声称以往君主在火灾发生之后都会多多少少地做些修德禳灾的动作,比如暂着素服、避正殿、告祠帝陵、下罪己诏、赦天下等等,建议武皇也应效仿先制,不该急于将明堂重建的事体这么快地提上朝堂日程。

然而女皇毕竟是女皇。她当着持此意见的朝臣之面冷笑着说:“你们是想让朕辍朝思过吗?还是干脆让朕也下个罪己诏?朕何罪之有?!朕偏要登上端门,大摆宴席,看看我大周太平盛世,到底何灾之有!”

婉儿明白女皇所采取的不过是厌胜之术。其实她的内心慌乱得很,于无人处,婉儿独自侍奉时,能看出女皇遍布周身的绝望。是的,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的意念、斗志连同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给那场大火无情地浇灭了。

“朕已逾古稀,真要重建明堂,缓说朕有生之年看到看不到,单论昔日里那般大肆兴工,劳民伤财,就非得被朝堂上那些老家伙戳穿脊梁骨不可。”

女皇这样说着的时候,幸好她身边还有一个时刻为姑母着想并时刻准备为她效力的侄儿武三思。

在女皇心灰意冷时,梁王武三思挺身而出,力主圣上效仿汉武帝重建柏梁台之举,在明堂地基上继续扩建,以压火殃。

女皇采纳了武三思的建议,扩大地基,重建庙堂,又将铜制九州鼎(九鼎中最大的鼎谓之神都鼎,象征洛阳,高一丈八尺,其余的八鼎即冀州鼎名武兴、雍州鼎名长安、兖州名日观,青州名少阳,徐州名东原,扬州名江都,荆州名江陵,梁州名成都,皆高一丈四尺)置于其中,终于,在天册万岁元年(公元696年)春,重建工程结束,武皇将其改名为“通天宫”,并于同年四月亲自主持祭祀之礼,大赦天下,改年号为万岁通天元年。

由于梁王武三思力主重建明堂有功,武皇帝又赏了他一项大周建国以来的“肥差”——修撰国史。历朝著史者无论本性善恶、人品好坏,名字好歹都留下来了,所以,武皇帝也想给自己的侄儿一个名垂千古的机会。

武三思是带着一颗感恩之心来到文史馆的。他知道自己虽一路高升,却并没有对姑母的大周做出过什么实打实的贡献,这是所有人暗自在心里瞧不起他的缘由,也几乎成了日夜折磨他的一块心病。当然,他没有忘记上代人的恩怨,父亲武元庆与姑母之间的种种,他从小便看在眼里。他知道祖父武士彟先娶相里氏为妻,生下父亲,后来再娶杨氏,生下韩国夫人武顺、姑母以及郭孝慎夫人武云三个女儿的。祖父武士彟去世后,父亲待姑母亲生母亲杨氏甚薄,于是公元655年姑母被立为皇后时,武氏一族跟着荣耀加身,先皇追赠皇后之父武士彟为太尉,又封皇后生母杨氏为荣国夫人,独独把父亲武元庆从宗正少卿贬为龙州刺史。那一年他随父亲凄凄惶惶地远涉龙州,父亲一路在骂姑母,而母亲一路在骂父亲,在他当时那颗小小的心里,似乎已经种下了对姑母的仇恨。父亲经过长途跋涉,又抑郁成疾,到任龙州不久便因病过世,从此他成了孤苦无依的孩子,在母亲的叹息和旁人的冷眼中长大,正当他的心里已在不自觉的慢慢忘却自己还有个如日中天的姑母时,圣旨来了,武皇后要把他接回皇城。

武三思刚回国都的时候简直不知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姑母了。但环境催人熟,很快,他学会了见风使舵。在洞悉了姑母的用人标准和处事法则之后,他相信间接置父亲武元庆于死地的姑母会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地看待自己。于是他看到了希望,他武三思貌不惊人,也没什么惊世才华,但他却有一颗识时务的心。

认清了形势后,武三思开始一点一点地积蓄力量,并尽一切可能让自己迅速成长起来。他几乎是按姑母的需要制定自己的成长规划的,他坚信有朝一日自己与姑母的关系将不再只是他武三思的俯首贴耳、单向依赖那么简单,他明白因为自己姓“武”而成长起来的势力一旦介入朝堂,便会成为当时还是帝后之姑母的坚实后盾。

于是他一路按自己的打算成为今时今日众人面前的武三思,对于前尘往事,忘记该忘记的,牢牢记住并利用对自己当前有利的,这便是他武三思。现如今,他终于要大干特干一场了,他深知这是场为身为大周皇帝的姑母歌功颂德的买卖,干好了便无疑是他们武氏家族内部的双赢。

这样想着走进文史馆时,春官尚书武三思的脸上甚至带着几分得意。但当他越往里走,似乎越觉出了形势不对,文史馆里的人们正为搬运典籍忙进忙出,他们各司其职,见了武三思,除了必要的礼节外未见一人有向他讨差使的意思。

再往里走,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弄不明白此时此刻这声音何以会出现在这里。是的他听到这声音时头脑里瞬间有如雷击,他刚刚从这声音的主人那一记耳光之下挣扎出来,刚刚从对往昔的追忆中收获一丁点儿自信,不想这声音却又循着他来了。

阴魂不散!他在心里暗骂。

“你怎么会在这里?也是来修史的吗?”他遣散了所有人后对婉儿说,“是姑母派你来的?”

“不然大人以为奴婢是来做什么的呢?”婉儿的嘴角有一丝浅笑,看在武三思眼里,又成了鄙夷。

“你休想揽走这活儿!”他听到自己暴跳如雷的声音,事实上他也惊异于自己如何一见这女人就会在瞬间失控,“堂堂周史,浩浩工程,岂是你一介女流所能介入和完成的?”

“一介女流,皇帝都做得,修史有何不可?”

他又被她噎住了,再争下去,恐又落人口实。此女流非彼女流,这讨论的对象,已被这小女子偷梁换柱了。

“还是快些回你的政务殿吧,姑母在那里派给你的活还不够你焦头烂额吗?”

“奴婢倒是乐得回去,只是圣上命奴婢一得闲暇便来帮大人修史,这会儿就这么无功而返,却是该如何交代?”婉儿不温不火地说。

“怎么,你不是最不屑于干这类曲意讨好的事儿吗,今日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

“奴婢愚钝,大人说做何事是曲意讨好?难道是为圣上修国史么?”

三两个回合,武三思便算明白了,绕来绕去,绕进去的总是他,看来自己根本不是这小女子的个儿。

“大人只管放心,”他正想着,但闻婉儿又说,“奴婢只是奉命而来协助大人工作,绝不会喧宾夺主,抢大人的头功。奴婢来此不为功利,只为复命。”

“只为复命?你哄谁呢?”武三思又听出了婉儿此言中的讽刺之意,于是狡黠地一笑,反讽道,“自从来到这宫里,我就没见过谁是不为名利而做事的,今日姑母为帝,偏偏你也同为女子,你在她身侧哪怕再受重用,终究敌不过那张氏兄弟受宠,况且非但如此,而且还得不到任何名分,姑母年事已高,故而你又打起如意算盘,兀自开走下一步棋。不过你听好了,不管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捣乱的,我这里的事都不需要你插手。”

婉儿见他上次挨了自己一耳光后不但不长记性,反而变本加厉,索性起身道:“那么好吧,大人,奴婢这就走,这里有一份奴婢奉旨初拟的体例编目,希望能帮到大人。”

那一日武三思独自在四壁皆是典籍的文史馆里一直坐到天黑,他默默地看着那份墨迹未干的国史编目,他原本打算在这里屏退左右闭关三日写就的东西在那个和他彼此瞧不起的小女子那里竟能信笔拈来须臾而成,编目上行云流水,未有任何勾画涂抹的痕迹,想她自年幼入宫伴姑母左右,便耳濡目染姑母的一言一行,如今这浩浩周史,说白了其实主角儿只得姑母一人,从先帝驾崩到姑母一步步走上帝王之路,朝臣任免提贬,一波一波有如流水,可这小女子却竟能稳稳地在姑母身侧如此近距离的站稳脚跟,所以公平地说,撰这周史她还是有发言权的。

由此及彼,他想到姑母多年来也是得心应手地无偿使用着婉儿这台高效运转的国家机器,她上官婉儿再有能耐,也不过像她的祖父一样,终生为人差使奴役,姑母知人善任,十几年来截获无数婉儿的才学心智,他作为专修《周史》的春官尚书如何就不能取之一二?

一记耳光加数年的折磨,换来一篇虽为初拟却已臻完善的编目,细想来对他武三思而言,倒不像是桩蚀本买卖。

于是他如获至宝。只要有本宣科,他武三思不愁不能漂亮地完成任务。他甚至第二日便摩拳擦掌地找来所有记注官和专职修史机构的史官共商大计。著作局的著作郎、著作佐郎,校书郎、正字官以及典书手、楷书手乃至装潢直也被他一并找来了。文史馆一时间热闹非凡,昔日里除了个别史官很少有人涉足的地方突然成了人们津津乐道又喜向往之的福地,仿佛谁能在这浩大工程中讨个把差使,日后定能飞黄腾达一般。

内行人却不太看好这个初来乍到的武三思。他虽把台面铺得很广,声势造得很大,但却没有一个详尽可施行的进度方案。

唐朝的皇帝是很为修史官着想的,一旦有修史需要,中央机构和各地方机构都要将所需材料亲自送往史馆,这样既省时间,又免去了史官的奔波之苦。所以当起居注和各官署录报都逐渐到位时,专职修史的史官们便陆续有事可干了。可一直被晾在一边的校书郎、正字官以及典、楷书手却牢骚满满,初本尚未写就,这么早把咱们找来作甚?!一旁的装潢直更是沉不住气了,你们莫气!初本未成,好歹有字写有本可校,我一装潢直早早候在这里,莫不是让我闲来无事先装订白纸不成?!一旁的著作左郎听了前边几位的牢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们本是负责撰写碑文祝文的,这会儿在这儿苦耗了数十日,也不知能不能分个差使!依在下看,整个修史过程开始至今除了那篇统一抄写并人手一份的编目还像个样外,没有一处是妥的!

这串连环炮般的牢骚汇演被刚踱进来的武三思听了个结尾。人们不知这编目并非出自他手,只道是这位意气风发的春官尚书是个十足的理论主义者,只管纸上谈兵,不懂循序渐进地推动落实,且连人员配备运用上都毫无经验。

武三思故意咳嗽了两声,刚刚牢骚发得响亮的几个人皆作鸟兽散。他又清了清嗓子说到:“近来大家著史辛苦,今日早些散了吧,三思在府上略备薄酒,望与各位同饮!”

武三思来时路上就想好的这番话差一点就夭折在嗓子眼儿里了。他心里其实委屈得很,高宗时史馆以宰相为监修,称监修国史;修撰史事,以他官兼领,称兼修国史;专职修史者,称史馆修撰;亦有以卑品而有史才者参加撰史,称直史馆,可这些人无疑都是具有扎实的史学基础的,而就在前不久,他还是夏官兵部尚书,这个统管军事的职务按理是无论如何也和修史扯不上边儿的,他虽也略通文史,可上来就提纲挈领地修国书实在是为难到头了。

那次宴请之后,武三思才真正搞清了身侧这帮人在修史工作中的固有分工。于是他把初修过程中暂时用不到的人员先行遣散,又照史官崔享吉的意见将大周建国以来的时政大事也纳入到编撰资料的范围内。时政记确是有武皇帝以来开创的,女皇几次当朝提出要拨专人记录皇帝与臣子间讨论的军国大事,但因这项工作品级低微又不是肥差,所以才一直无人自告奋勇。

武三思在整个著史过程中对酿辞加项都是颇感兴趣的,他生怕自己所修编的《大周史》不够华美不够厚重,以致于达不到姑母要求而令她对自己失望。

“可这时政大事又能从何处获得得系统而全面呢?”春官尚书虚心求教。

“依在下看,圣上旁边就有一本活历史。”崔享吉道。

“上官婉儿?”武三思不屑到,“立朝五年多,文武百官自己尚不能记全他们和皇帝聊了什么,这小女子怎会全部知晓?”

“或许是圣上之前属意过她。微臣在弘文馆时,就见上官大人命人誊写过这些东西。”

天知道他有多么不想提起这个名字,因为数日之前,自己才刚刚很无礼地将她从文史馆遣走。

于是武三思不能确定那个恃才傲物的女人再见到自己将持什么态度。

事实上武三思来政务殿那日婉儿确实很忙。因为女皇刚刚改了年号,所以有很多这两日已拟好却未颁行的诏文需要重新誊抄。

于是婉儿埋头于笔墨纸砚之间,直到武三思委婉地说完了来意,她仍是头也没抬:“武大人不必这么客气,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尽管差人来吩咐便是,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这么说她是同意了?武三思心里暗道。那一日从勤政殿走回文史馆的路上,他心里怃然对这女子生发了一种异样的情感。她用低回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出那句稀松平常的话时并没有停笔,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但武三思却觉得今日一切都不是她有意怠慢自己。是的她的确太忙了,自己曾经或许也真的是太过敏感,他武三思出入宫廷十几年,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唯有婉儿这样的。他也是猛然间意识到婉儿这种飞速高效又万无一失的国家机器实在太可敬也太可怕了,如果说,姑母是在用权力和铁腕挑战男权社会,那么这女子则纯粹靠的是自己。是的她在宫中没有根基没有后台,甚至连把援手都没有,她背负着血海深仇,她的整个家族若在天有灵,都在无形中等她为他们伸冤,为他们翻牌。便是这样她在宫里活了下来,非但活着,还活得比那些锦衣玉食的皇亲国戚更有尊严。恰恰应了那句无论谁说出来都会很过嘴瘾的话,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偏要靠才华!

他武三思本与婉儿有个很不错的开始。那****正蒙难,当然武三思自己也弄不清那一次自毁容颜究竟是不是姑母与这女人合施的苦肉计。总之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完美,尤其是他的台词。他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就突然来了和婉儿说上几句的欲望,或许一个正值大好年华的女子被拉去黥面无论是否另有隐情都是件多少令人扼腕的事情,亦或他武三思天性中就想去征服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总之他们狭路相逢甚至相撞,尔后他灵魂出窍般说了让她不屑却令自己日后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句话。

可是武三思没有想到婉儿嘴上客客气气答应得妥妥的,却不声不响地晾了他五日。正当他忍无可忍,打算再次登门兴师问罪时,她却袅袅地来了。

“大人可是等急了?”

武三思没好气地看着她,并未言语。

“这是从垂拱年间至今的时政大事,之所以存着没有即刻给大人,是因为奴婢这几日又按编年重新校注了一遍。”婉儿说着将厚厚一摞卷宗放在武三思的案台上。

武三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重新校注?你是说,你校注它们,仅仅用了这五日?”

“大人所修之书是要留给千秋万代看的,奴婢万不敢马虎。但奴婢一个人精力毕竟有限,等大人挑拣有用的归编在册后,切记请校书郎再行勘正一遍。大人忙着,奴婢先行告退了!”

“且慢!”

“武大人还有何事?”

“你的编目拟得很好,现已全面展开撰写工作,太后初览后甚悦,还重赏了我。”

“本是太后之命,奴婢理当效劳。”

“即是如此,我希望侍书能够不计前嫌,得空便参与到编撰工作中。”武三思此言无疑是扇自己先前的嘴巴,可事到如今为了编好《周史》,也不得不如此了。

于是,他摆出一副火急火燎又公事公办的样子,就已展开的修撰中几处有些棘手的问题请教于婉儿,恨不得立即就将样稿付印。

对于武三思的好大喜功和急于求成,婉儿当然心知肚明,但她还是不卑不亢地对面前的春官尚书进行了一番规劝。她说修史是个慢活儿,正所谓采四方之志,成一家之言,唯有文火慢炖,才能深入下去,细致无误地将一个国家的风雨历程呈现于世人面前。

武三思没有想到自己心里为姑母歌功颂德的差使竟被这女子说得如此神圣,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却已将目光和所有心神都灌注在那已然写就的一叠书稿之上。

“这一处,禁僧道毁谤的诏文多有疏漏,原文当是,佛道二教,同归於善,无为究竟,皆是一宗。比有浅识之徒,竞生物我,或因怼怒,各出丑言。僧既排斥老君,道士乃诽谤佛法,更相訾毁,务在加诸,人而无良,一至於此。且出家之人,须崇业行,非圣犯义,岂是法门。自今僧及道士敢毁谤佛道者,先决杖,即令还俗。奴婢这边有笔录,且容今日回去核查,再重新写就。”

“还有这里,《政绩·水利》项下,应加上垂拱四年,在泗州涟水(今江苏涟水)开凿了新漕渠,南连淮水,沟通了海州(今江苏连云港西南)、沂州(今山东临沂)、密州(今山东诸城)之间的联系。”

婉儿一时间细校起来,而武三思这厢早已目瞪口呆。他此时此刻才明白了姑母一定要让婉儿来协助自己的真实用意,因为早在授命之前,姑母便知他武三思有几斤几两,而眼前这个对经史诏文过目成诵的女子,刚好为他补拙。

于是从那一日起,婉儿真的投入到修史队伍中来,人们以为女皇身边走了掌事姑姑决云却没有提拔其他心腹已让这个忙里又要忙外的上官侍书分身乏术,然则实际上,婉儿却每隔几天总能挤出时间来文史馆。

那是一段殚精竭虑又无比充实的日子。婉儿很快与同在文史馆修史的御史大夫李峤、正谏大夫朱敬则、凤阁舍人魏知古、崔融及左史刘知几等人打成一片。李峤少有才名,十五岁时能将“五经”倒背如流,二十岁进士及第,且诗名远扬,前与“初唐四杰”相接,后与杜审言、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婉儿平日里读过他许多诗,像“平生何以乐,斗酒夜相逢。曲中惊别绪,醉里失愁容”,还有“御气云霄近,乘高宇宙宽。今朝万寿引,宜向曲中弹”。这些诗体多为五言,虽偶有悲慨愁绪,但多是自带仙气,让人读后豁然开朗。朱敬则为人潇洒倜傥,很重节义,年轻时同以辞赋知名,婉儿也是久仰大名,更何况在长寿年间,正谏大夫朱敬则曾冒天下之大不韪给武皇上过一道折子,抨击告密之风,他说祭祀祷告结束了,刍狗就应该抛弃,醇酒已经流出来了,糟粕就要丢掉。严刑峻法可以用于一个王朝努力向上的时期,机变诡诈可以用在攻城野战等方面,而今天下已经太平,所以可以用宽松代替严酷,用仁厚平和的政策来润泽朝臣和百姓。当时武皇阅后,很欣赏他的勇气,不但在后期逐步采纳了他的意见,还给他加官进爵,婉儿也对他的为人也非常佩服。

可以这样说,婉儿几乎是入宫至今,才在文史馆真正找到自己喜欢的“大环境”。所以她才乐此不疲,每有空暇,必会前往。

张易之、张宗昌兄弟也在修史工作中混了个一官半职,只不过这两个宝贝只是隔几日去文史馆点个卯,便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自知不受欢迎的地方。

武三思时常远远地看着婉儿与列为文史之家在引经据典之余谈诗论赋,看着这些半大老头儿和青年才俊时而与婉儿争得面红耳赤,时而又默契配合有如故友。他突然觉得自己心头不自觉地生出一股莫名的嫉妒,但细想来,自己嫉妒的又是谁呢,是那群整日为自己埋首于故纸堆的大臣,还是婉儿?

事实上婉儿频繁地出入文史馆其实还有另外一重原因,那便是越来越大的隆基已不再满足于他的婉儿姑姑来来回回给他捎书,而是几次要求她带自己亲自去文史馆一趟,当然他知道文史馆最近人才济济,各路才俊因修史活动的展开而汇聚于此,热闹非凡。婉儿实在拗不过他,便答应得空带他前往。

“最好是武三思和那张氏兄弟都不在的时候。”隆基又说。

“为什么?”

“这还用问,因为我讨厌他们!天下英才汇聚于此,却由最谄媚之人和最无耻之人提纲挈领,婉姑你不恶心吗?”

“隆基又出言不慎!”

“婉姑放心!到了文史馆,隆基肯定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不过,咱们确实得尽量避开这两拨人,免得他们在圣上面前多事。”婉儿这么说,是出于女皇对东宫众人还未完全解禁的考虑。

这一日,婉儿便真的带隆基来了。

时值日暮,本以为“提纲挈领”的人早走了,只剩真正干实事的人在日夜赶工,不想那日武三思却偏偏这个时辰监工来了。

他远远地看到婉儿身侧跟了一名翩翩少年,他觉得那孩子脸熟,却又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于是他装作低头翻阅史料,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婉儿。隆基当然也看到了武三思,自从武氏兄弟堂而皇之地在那次祭拜中取代父亲进行了二献和三献,隆基便对他们恨之入骨。

武三思觉得这少年的眼神在哪里与婉儿有些相像。确切地说,是他那没有给坐在修史正坐上的自己一个正眼便拐向一旁那目空一切的样子几乎激怒了他。

他目送着少年随着婉儿一路拜会了李峤、徐彦伯、魏知古和刘知几等人,他隐约听到他们之间谈笑风生,话题源自苏味道的一首新诗,跟修史毫无干系。

于是终于,在众人走后,武三思开始再一次向婉儿发难了。适时婉儿正忙着将最后一批呈上来的地方史编排归总,她的工作时间和其他官员相较起来是很有些晨昏颠倒的,因为白日里武皇那边需要她,所以她涉足文史馆时,多半官员都已回到宫外的府邸。难得这一日来得早,却又让隆基求着拜会这个,引荐那个,一番天南海北地畅谈下来,早已时过戌时。隆基这会儿也心满意足地走了,古人因材施教地挑选学生,隆基却分门别类地择师而拜。他跟李峤谈诗词,向朱敬则讨教兵法,末了还跟刘知几闲侃了一会儿先朝的数位宰相。婉儿好不容易将他打发走,刚要开工,却见武三思阴沉着脸来了。

“你把我这文史馆当成什么地方了?一群文人骚客酒足饭饱后齐聚的闲聊圣地?还带些不相干的人来拜师收徒的,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婉儿道:“大人不记得隆基了吗?数年前圣上赐宴,大人还背着他到处跑呢。”

“隆基?李旦家的这小子竟长这么大了。”婉儿说的那一日距今有快十年了,武三思那时还觉得自己有必要碍着姑母和李旦搞好关系,可刚一背上隆基,就被他狠狠地揪下半边胡子。

“原来就是他!怪不得我瞅着眼熟,上次和崇训比武,还刺伤了崇训的左臂。混账东西,今日又来史馆捣乱!”

“即是比武,就难免误伤……”

“可那不是误伤!你是没看到这小子当时的眼神,我远远瞅着,连杀我崇训的心都有。”

“武大人言重了,都是小孩子闹着玩,何来杀心。皇嗣长期幽居别殿,许多材料不好获取,得巧隆基来了,和列为大臣数言数语,他们也好落笔。”

“哼……”武三思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你不必为这黄毛小儿编排理由,我今日与你还有其他事。”武三思说着坐下,“我这里刚得来一份材料,想来侍书恐怕会敢兴趣,所以特意收了来。”

婉儿在灯下展开那张泛黄又折成四瓣的纸:“

题木门寺诗

明允受谪庶巴中,身携大云梁潮洪,晒经古刹顺母意,堪叹神龙云不逢。”

这明允本是章怀太子李贤的字,巴中也与李贤被贬的地点吻合。

“这诗来自何处?”婉儿惊到。

“朝廷的一个昏聩小官托人从巴州寻来,说是李贤初贬巴州时不堪屈辱,题于木门寺晒经石上,估计这小官儿原是打算凭它讨赏的,可惜是那李贤自己先沉不住气了……”

“那木门寺又在何处?”情急之下,婉儿连对武三思的称呼都省了。

“在下一直好奇侍书跟那李贤到底是何关系……”武三思话音未落,婉儿已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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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越诸天万界,调查未解之谜。陈仲重生到一个与地球类似的平行世界,他的生活一直普普通通,直到有一天他获得了一个万界调查系统。他接受系统的调查任务,负责前往诸天万界调查各种未解之谜。故事从他调查超能降临及失控之谜说起。还有驯龙之谜、巨人崛起、极度冰寒、蜥蜴人、诸神黄昏、灭霸响指、史前物种灭亡、恐龙灭绝之谜…西施归隐何处、马嵬坡杨贵妃去向之谜、《推背图》由来、郑和七下西洋之谜,还有太平天国天量巨额宝藏消失之谜…随着任务逐渐展开,陈仲发现崩坏剧情、反转结局、彻底放飞自我才是他最擅长的事。至于解开谜底……陈仲:“嗯,我是个正经人,对待任务很严肃的(认真脸)!”巨人:“我们数千年来积攒的奇珍异宝呢?”恶龙:“我的龙子龙孙呢?”雷神:“我锤子呢?”灭霸:“我手套呢?”唐明皇:“我的…”吴王夫差:“我的…”陈仲:“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身为一名诸天万界调查员,在完成任务后顺便打包点土特产回归,不算过分吧?”一开始,他只想完成任务,强化一下身体,然后悄悄在主世界里赚几个小目标而已。后来,他发现这一切已经身不由已了。——ps:All剧情以本书为主,排名不分先后。
  • 今晚小雨转晴

    今晚小雨转晴

    多年未见,不曾想到两人再次见到是在医院相遇…小雨转晴?晴转小雨?他们的感情如何,纷纷扰扰,断断续续……
  • 云里雾

    云里雾

    好一个女子啊!不会武功竟是掌门?家中败类,变成万人瞩目?逗我吧?!
  • 一袭红衣染尽天下

    一袭红衣染尽天下

    待我着一袭红衣,取你大好江山时,你眼里可会有我?
  • 吾爱欣遥

    吾爱欣遥

    当年的知青背井离乡数十载,而他们的子女赶上政策得以回到上海,可他们就真的可以轻易融入这所城市吗?求学、工作、婚恋,知青二代面对略显局促的生活条件,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殷殷期望,咬紧牙也要在大上海寻找到本该属于他们的立足之地。
  • 爱国主义教育丛书:康有为

    爱国主义教育丛书:康有为

    好学深思,立志救国、1858年,古老的中华帝国又一次蒙受了列强的羞辱,英法联军攻陷大沽炮台,攻入天津,清政府被迫分别与俄、美、英、法等列强签订了屈辱的城下之盟《天津条约》,致使国家主权进一步丧失,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陷入更深的苦海。就在这年3月,一位在近代中国救辱图强的斗争中斩将搴旗的伟人诞生了。他就是几十年后在神州掀起洪波巨澜的康有为。康有为字广厦,号长素,又名祖诒,戊戌政变后改号更生,晚年自号天游化人、游存叟、游存父等,因祖籍南海被尊称为南海先生,或康南海。康有为1858年3月19日出生于广东省南海县苏村敦仁里康氏老屋。南海康氏是南海县的大族,世代习文修礼,是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
  • 语言艺术全书(4册)

    语言艺术全书(4册)

    语言是一门艺术,亦是通于人情世故大门的关键;换言之人情世故,大半蕴藏于语言中。然良好的口才并不是天生而是可以通过学习和训练塑造出来的。再者人不是孤立存在于世,都是在与他人的交往中生存,而语言则是我们用来交往的基本手段。故本书通过大量贴近生活的事例和精炼的要点,使读者认识到表达的重要性,以及如何才能让自己更会说话,能迅速练就“三寸不烂之舌”。
  • 德玛东亚

    德玛东亚

    德玛西亚人物传。我打南边走过,召唤师峡谷的迷雾起了又落。我将河道的螃蟹烤成金黄;我和草丛里的癞蛤蟆比赛吐痰;我和三狼打麻将,和石头人斗地主……终于一天,我离开了我的英雄们,却将他们的故事流传。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解放军带兵艺术与领导之道

    解放军带兵艺术与领导之道

    向军队学管理、从军队借鉴管理经验,这是组织管理的普遍现象。联想、华为、万科、海尔、杉杉、双星、宅急送等等中国最优秀的企业由复员军人创建;柳传志、任正非、王石、张瑞敏、郑永刚、汪海、陈平、宁高宁等中国20余年最优秀企业家曾是这个组织中的一员缮据统计,截至2004年底,在中国排名前500位的企业中,具有军人背景的总裁,副总裁就有200人之多。解放军创立之初,只有几个人、一个信念、一面旗帜,但在80多年的发展历程中,这个先后有数千万人参加的组织改变了中国社会,并影响了世界。毫无疑问,在执行缔造者所赋予的使命、在制度建设、在人才培养、在自主变革等方面,解放军是管理效率最高的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