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离杭州约四十公里,在富春江边上,叫做富阳。我后一次回去是在抗日战争之后,还是满目疮伤。那一次我只是将父亲的血衣送去——富阳的父老们为了纪念他,在鹳山之麓建了一个血衣冢——匆匆的便向它告别了。
我记忆中的故乡还是我幼年时候的故乡。
最近我有二十天进修旅行的假期,我要最好的利用它。数过了黄山、雁荡、天目、……之后,我挑选了富阳。
鲁迅先生在他写的《故乡》里说,故乡凄凉得几乎使他不认识了,他记忆中的故乡要好得多。在那些年代里,还有不少人写他们的故乡,给人的感觉都是和凄凉分不开的。解放以后这几年故乡变成什么样儿了?我一心想去看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幸福,看见自己的故乡和“凄凉”永远告别了!
这二十天中,除了舟车辗转,秋雨绵绵,剩下的工作时间不,也没有能再深入下乡。这里不过是从我所接触到的各方面的一个印象得来的一些画和笔记,风景、生活和见闻。
第一个感觉
家乡是绿色的。而家呢,是白屋黑瓦。
一看见这些黑瓦的白房子,从心里就舒服。
公路从杭州先是沿着富春江岸走,从来就穿行在重叠曲折的山岭间。连成大片的稻田,绿色的山谷。晚稻还没有变黄,树叶还没有变红,盛夏已经过去,故乡的秋天还没有来。
不管是夏天或是秋天,房子总是白的,瓦顶总是黑的。那当初一定是为了容易给旅人辨认,老远老远就看见了,像一堆云托出月亮似的,一丛树簇拥着几间房子,一片绿托出一点白和黑,那就是家乡的标志。
是谁家正飘出炊烟,啊,我闻见好久没有闻见过的家乡特有的烧柴的烟火味儿了!
向日葵
东风飘飘,
掠过小桥;
看杨柳弯腰,
鞠躬微笑。
这是我小时候常常和妹妹弟弟们合唱的一首小歌,至今我们难得又碰到一起时,还要唱它两遍。
不知怎的,每当我看见向日葵就想起这首歌。
这是故乡每一条路旁都有的,鞠躬微笑着的仪仗队。
一个脸儿向着你,所有的脸儿都向着你。眼前的一排向你点头微笑,后面那站得远远的一排,也朝这边看着你笑呢。
长得傻大个儿,结实得和庄稼汉似的。看见它们就像看见世世代代在这儿生息的故乡的人们一样亲切。我忍不住开口了:
“你们都好哇?”
意想不到的,它们一齐用朗诵诗的调子愉快地合声念道:
你的心
我的心,
一样向着太阳!
城关的边缘
在没有看见富阳以前,我思忖着:怕故乡完全是老样子,看不出什么变;又怕它变得太多,使我不认识了,完全不像我的故乡了。后来我发觉这是多余的。幼时当离别了几个月再看见母亲的时候,她不也是说:“长得高了,我都不认识了!”其实当她再看一眼,就会发现每一根毫发她都是熟悉的。
回到家乡与此相反,第一眼是先发现熟悉的地方,然后才渐渐发现新的不同之处。
一切事物都是如此,在这惊天动地的整整七年里不可能不变,也不可能完全都变。新房子在造起来,而老房子也不可能全部拆掉。人们不会等着住进洋房才建设社会主义。
这是富阳城关的边缘,一过了古老的石桥,便是直贯城关的大街。这里又是小河的出口,桥的外面就是富春江了。渔业生产合作社把这里当作港口,一个小组一个小组的停泊着。就在小河进去不远,新建了一个大浦闸,每年潮汛时,江水总是由这条小河贯入大片农田,现在闸门一关,可以保住不少庄稼,包括国营农场的八千亩田地。
从我小时候就有的这些房子,看起来好像歪歪扭扭,如右面的屋顶是一头小一头大的。其实它为了因地制宜从新的时候起就是这样的结构。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的人们,和住在新洋房里的人们一样也在建设社会主义。沿着街走一趟读一读门前的牌子吧:农产品采购局、供销合作社生产资料门市部、水作生产合作社、棕棉生产合作社、水产公司收购站、国营医药公司……。
鹳山脚下
如果说富阳的美丽是从富春江得来的,那是不会错的。但是美丽的背景上不应该只是空白,于是富阳便以它的白屋黑瓦,以它的鹳山脚下的石板栏杆和招展多姿的大树,填补了这空白。
在富春江的一个转折处,富阳两面临江。朝西南的一面是市街,朝东南的一面便是这最可爱的、小小的、长满了树木和充满了儿时的回忆的鹳山。原来的城墙就在这山脊上,在这儿可以眺望整个富阳城和朝夕晴雨千变万化的江面风光。
一大清早,我走上来,还是这棵大树,台风使它损伤了两个大枝。还是这个平台,我似乎听见儿时游伴的呼唤。现在安静得很,奇怪,为什么不看见今天的红领巾们在这好地方玩耍,只有一个青年在专心看书?许是孩子们都到学校去了,而看牛的孩子也在认真的挣得他的工分?
最清晰的记忆是在这里拍过一张照片,坐在右角一带短栏上面的,除了我和一群弟妹以外,有父亲、三叔达夫和他带来的客人雷圭元、刘开渠等。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每天到了傍晚,这里就不同了。从盘山而上的石阶路上,劳动了一整天的人们,用松散的脚步蹓跶到这里来,用各种最自在的姿势坐着,吃着花生或老菱,抽着香烟。
船家的孩子
从桐庐上溯,到七里泷钓台,一条小船要走五小时;回来顺流而下,不顺风,也要三小时。我们在富春江水上生活了一整天。而船家的孩子从小便生活在水上。
从晨雾到暮霭,星星月亮,船篷的轮廓里的画面缓缓的流动着,变幻着奇异的颜色。
船一到了钓台,游客们便要赶时间爬山。而船上的孩子们便在山脚下严子陵老公公的碑亭附近玩耍,拣拾毛栗果,折一根狗尾草当鞭子,或者看着花毛毛虫爬,听到妈妈在船上叫喊还不愿回去。
我的船主人有两个男孩子,大的在中学里读书,暑假回到船上住,给弟弟用木板钉了一条小船,多么像真的船啊!拴一条绳子可以拖在爸爸的船后面走。同行的朋友用油画笔给他在船头上涂了红颜色和花纹,这一来像一条最体面的大帆船了。两个孩子都乐开了。
小弟弟才两岁多,妈妈不许他和那些大孩子上岸去乱跑。他习惯了一个人在船上玩儿,不声不响。这盆花儿是妈妈给他种的,种的是马苓菜,南方大概叫五色锦,但这一盆小花完全是红的。红极了。说一“盆”花不对,其实是一“锅”花,原来那是种在一个破了的搪瓷锅里的。他爸爸买了新的钢精锅以后,这个破锅就变成花盆儿了。那小家伙把它当宝贝儿,用江水浇它,搬出搬进;不玩儿了就把它放在船尾那个翘起的头上的三角形槽里,大小刚刚合适。小家伙还告诉他妈妈说:“轮船上有红旗,啊啦(我们)有江花!”
捕鱼人
吃到鲜美的鱼,就想着要去看望捕鱼人。
从小时候起,我就对于捉鱼最感兴趣。晚上听见船上叫鱼鹰的声音,我就要跑到岸边沙滩上去看。那是一个暑假,我已经在读中学,因为常到渔船停泊的“管驿里”去,就认识了许多船上的孩子,他们带我到处去玩,也带我出海去捕鱼。月光下,在平软的沙滩上,我教他们唱歌,跳舞。
我多么想再碰见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啊,可是我终于找不到。
我去看了渔业生产合作社的社长,原来他们早已听说有个画画的人到富阳来了,对我很感兴趣。但是多么悲哀,没有人把我当作富阳的女儿。
我们很快就熟了,我向他们问东问西,好容易才弄清楚什么叫大网、丝网,什么叫食钩和滚网,好像过去没有这么复杂。这些生产工具在过去的生活中是最使人发愁的,一张网太不简单,有些细的丝网简直可以当作工艺品看,而现在完全是社里供应了。
社里一共有十个小队,每队十来户,一般的是一户一条船,最多的是一户有三条船。他们用简单的协作方法,如拉大网最少的是四条船。如今产品每天有二千多斤,由水产公司收购。如有三四个劳动力的家庭,每月可收入八十元,最低的有二十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