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梁军至柏乡①,赵②人告急,庄宗③自将出赞皇④,会德威⑤于石桥,进距柏乡五里,营于野河⑥北。晋兵少,而景仁⑦所将神威、龙骧、拱宸等军,皆梁精兵,人马铠甲饰以组⑧绣金银,其光耀日,晋军望之色动。德威勉⑨其众曰:“此汴、宋⑩佣贩儿,徒饰其外耳,其中不足惧也!其一甲直数十千,擒之适足为吾资,无徒望而爱之,当勉以往取之。”退而告庄宗曰:“梁兵甚锐,未可与争,宜少退以待之。”庄宗曰:“吾提孤军出千里,其利速战。今不乘势急击之,使敌知吾之众寡,则吾无所施矣!”德威曰:“赵人能城守而不能野战。吾之取胜,利在骑兵,平川广野,骑兵之所长也。今吾军于河上,迫贼营门,非吾用长之地也。”庄宗不悦,退卧帐中,诸将无敢入见。德威谓监军张承业曰:“王怒老兵。不速战者,非怯也。且吾兵少而临贼营门,所恃者,一水隔耳。使梁得舟栰渡河,吾无类矣!不知退军鄗邑,诱敌出营,扰而劳之,可以策胜也。”承业入言曰:“德威老将知兵,愿无忽其言!”庄宗遽起曰:“吾方思之耳。”已而德威获梁游兵,问景仁何为,曰:“治舟数百,将以为浮梁。”德威引与俱见,庄宗笑曰:“果如公所料。”乃退军鄗邑。
德威晨遣二百骑叩梁营挑战,自以劲兵三千继之。景仁怒,悉其军以出,与德威转斗数十里,至于鄗南。两军皆阵,梁军横亘六七里,汴、宋之军居西,魏、滑之军居东。庄宗策马登高,望而喜曰:“平原浅草,可前可却,真吾之胜地!”乃使人告德威曰:“吾当为公先,公可继进。”德威谏曰:“梁军轻出而远来,与吾转战,其来必不暇赍粮糗,纵其能赍,亦不暇食,不及日午,人马俱饥,因其将退而击之胜。”诸将亦皆以为然。
至未申时,梁军东偏尘起,德威鼓讠喿而进,麾其西偏曰:“魏、滑军走矣!”又麾其东偏曰:“梁军走矣!”梁阵动,不可复整,乃皆走,遂大败。自鄗追至于柏乡,横尸数十里,景仁以十余骑仅而免。
《新五代史卷二十五·唐臣传第十三》
【注释】
①柏乡:地名,在今河北省柏乡县。
②赵:赵州,治所在今河北省赵县。
③庄宗:即后唐庄宗李存勖(公元838—926年),沙陀人,唐末晋王李克用之子。他嗜杀好斗,贪财如命,在与后梁及其他军阀的连年混战中,占据了黄河流域,于公元923年称帝,建都洛阳,国号唐,史称后唐,同年灭后梁。公元926年兵变被杀。
④赞皇:地名,在今河北省赞皇县。
⑤德威:即周德戚,晋王李存勖手下的大将。
⑥野河:水名,即今河北赞皇、高邑、柏乡县境的槐河。
⑦景仁:即王景仁,梁王朱温手下大将。
⑧组:丝带。
⑨勉:鼓励,鼓舞士气。
⑩汴、宋:即汴州、宋州。汴州,治所在今河南开封;宋州,治所在今河南商丘县。
佣:受雇佣、出卖劳力。
直:通“值”。
老兵:周德威的自称。
鄗邑:地名,在今河北省柏乡县北。
遽:快,急速。
魏、滑:即魏州、滑州。魏州治所在今河北省大名县,滑州治所在今河南滑县。
赍(jī):携带。
糗(qiǔ):干粮。
未申时:即未时、申时,古代计时的12个时辰中的两个时辰。未时,相当于13点至15点钟;申时相当于15点至17点钟。
偏:部分。
讠喿:通“噪”,喧哗、喊叫。
麾(huī):指挥作战用的旗子。本文作动词,指挥。
【译文】
天祐七年冬,梁军攻至柏乡,赵州人向晋告急,庄宗亲自带兵去救援,他从赞皇出发,在石桥与周德威会合,然后前进到离柏乡五里之处,在野河北边安营扎寨。晋兵比较少,而梁军主将王景仁所率领的神威、龙骧、拱宸等军,都是梁的精兵锐卒,人马铠甲用丝绣金银装饰,其上反射映照着日光,晋军望见了惊惧得脸色微变。周德威鼓励手下的兵将说:“这些梁军只不过是汴州宋州一带的贩货小儿,徒饰其外表,其实不必惧怕!他们身上的铠甲一副可值数万钱,抓住他们正足以作我们的军资,不要只是白白望着喜爱这些铠甲,应当努力去夺过来。”他回来告诉庄宗说:“梁兵很厉害,不可冒然与之争战,应稍稍后退以等待时机。”庄宗说:“我带领一支孤军出战千里外,速战速决才有利。现在不趁机迅速进攻梁军,假使让敌军知道我军的数量,那么我就没有什么可以对付的办法了!”周德威说:“不然,赵州的军队善于守城而不善于在平野广原作战(这样赵军所守城池尚不至于很快被梁军攻占)。我军取胜的优势在于骑兵,平川广野,正是骑兵发挥长处的地方。现在我军处于河流之上,靠近敌军营门,不是我们发挥长处的地方。”庄宗不高兴,回来躺在帐中,众将中无人敢进来见他。周德威对监军张承业说:“大王很恼火我这个老兵。不迅速作战的原因,并非是我胆怯。我军本来就人少,还靠近敌军营门,我们所凭仗的,就是一条河流隔着。假使梁军得到舟船渡河,我们就完了!不如把我军退到鄗邑,引诱敌军出营,袭扰敌军,使敌军疲劳,就可以谋划到战斗的胜利了。”张承业进到庄宗那里说:“老将德威懂得军事,希望不要轻视他说的话!”庄宗急忙起身说:“我正在思考他说的话。”不久周德威俘获梁军的游兵,便问梁军主将王景仁在干什么,梁军游兵说:“他整治修造了舟船几百只,准备作为浮桥。”周德威带着梁军游兵一起去见庄宗,庄宗笑着说:“果真像你所预料的那样。”于是退军到鄗邑。
周德威清早派三百名骑兵去攻梁军营进行挑战,自己带精兵三千跟在后面。王景仁大怒,把他的全部军队都派了出来,与周德威辗转争斗了几十里,到了鄗邑的南边。梁晋两军都摆开了阵势,梁军横亘展开六七里,其中汴、宋州的军队在西边,魏、滑州的军队在东边。庄宗打马登上高地,望了望,高兴地说:“平原浅草,可前进可后退,真是我打胜仗的地方!”于是派人告诉周德威说:“我应该在您之前进攻,您可跟着前进。”周德威进谏说:“梁军冒然出战,远道而来,与我转战几十里,他们出战时一定来不及带上干粮,即使他们能带上,也没机会吃,不到中午,人马都会饿,趁着他们要退军的时候去进攻,就会胜利。”众将也都认为对。
到下午未申时,梁军东边部分尘土扬起,周德威击鼓呼喊着前进,他指挥自己西边的部下呼喊:“魏、滑州的军队跑啦!”他又指挥自己东边的晋军喊:“梁军逃跑啦!”梁军阵势有些松动,不能重新列好,于是都逃跑了,梁军就这样大败了。晋军从鄗邑追到柏乡,几十里都尸横遍野,王景仁仅带着10多个骑兵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