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回忆起,孙晚晴昨天穿的是一身丁香色连衣裙。
具体的款式和质地都不记得了,丁香色却淡淡地反光,一如雨后闪烁的花,印象派的画。
为什么总要在回忆里才能发现可贵的东西呢?
“宋老师,我的包还在电子柜里,二维码纸条不见了。”
G部门所在的园区,是信息安全重地。K部门员工并无办公桌工位。遇上会议室人满为患,可将包裹物品寄存在会议区的置物柜里,只身到办公室找G部门同事。不知是对那许多vendor顺手牵羊的怀疑雄猜,还是干脆对K部门也不信任,总之G部门老总见到“外人”的背包和电脑入侵办公区,就十分不悦。
初次见面,晚晴丢了二维码凭证,电脑包锁在柜子里。
“管理寄存柜的是物业,下班了。明天吧。明天正好有借口过来,园区没你领导,可以早下班啊。”连天正在加班,又才和魏先生吵架,便随口应付她。
事过境迁,只怪当初一心对付D组长和“厂公”,朝不保夕,连孙小姐的芳名都不关心,哪里顾得上她的急难。
本已觑得行云流水,不料今日晚晴又出现,连天的惭愧加重了。还是项目的事,只是昨天已达成一致意见,这回她来与不来,两可。真的为了早下班么?
“那支歌,‘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不是‘自己’。歌手唱错了吧?”连天红着脸开场。
“很多事一旦错了,就不能回头。当时录音室专辑制作完成,索性就以这个错的版本发行。”晚晴回答时若有所思,话音落下,却很开心的模样。孙老师“和蔼”地微笑。
今天她没有化妆,失色不少。但素颜也比上月好很多。
她穿着带里衬的打底蕾丝收腰连衣A字裙。上身是短袖的,裙长中等,刚刚盖过膝盖。和这个时代二十几岁女人动辄无袖、吊带、短裙、热裤比,倾向于“保守”。
“丘老大对一些细节不满意,我才过来的。”
丘老大是孙晚晴和柳雪的入职带教,级别很高,又比较清闲。
“他老人家不管事,年年考核最优。忽剌八插手这个?!”
“昨晚发给他邮件,今早刚出门就接到电话,叫我再来找你。”
“我还有个会呢!”
连天是有会议,但他更在意自己今早起晚了,仓促下没有洗脸、刮胡须。
蓬头垢面、胡子拉渣,一样见了沈珊珊说笑。这时却以为,见孙晚晴是不礼貌的。
会议上,连天被围攻。同组的“劳模”,钱银同志,喜欢下班后找人谈工作的劳模,担起主攻的职责。每个人总会感觉有些人天生对自己充满敌意。连天就每每神经质地猜知,钱银憎恶他那些工作省力的窍门——新单位入职了这么久,早已不复新人的青涩,熟悉公司的处事原则只需一个月;又一个月就学会推诿了,且用众人接受的堂皇腔(每个企业并不相同);半年后,各种“捷径”毕现。
D组长已去,魏先生以一敌众,连天尚可周旋。如此会议窘境,并不多见。《春江花月夜》奏响,他的黑色华为荣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一个“孙”字。
“等到中饭时间了。宋老师,我的优先级总是最低吗?”
语气是不耐烦的,语调依然优美平和,几近纤弱。
“我在会议区,你快来呀。”这声音更可爱。
负疚感强大到盖过所有的质疑。焦头烂额的他,快刀斩乱麻,呵斥了钱银为首的同事。钱银惊呆了,敬佩地目送他跑出来。他没有修整胡须,却在手机通讯录里修改联系人姓名。
“晚晴。又帮了我一次!”
他二人先吃饭了。这才发觉,彼此还很陌生。除去工作,只有柳雪是共同认识的。说起他的几件糗事,都笑了。晚晴的笑,抿着嘴,先是无声的闷笑,随着咧嘴渐大,挣扎出一点轻微的音节,比说话声略响,但更短促,旋即用手捂住。其他女生要张牙舞爪、前仰后合、大大放肆后才捂嘴呢!她的两腮婴儿肥,嘴角原有几分朝下撇,带出苦相。但这么笑时,就甜了,竟生出别样的一种内敛的美!传统上,中国人看重含蓄蕴藉。连天默默赞叹,如今能这样笑的女孩子真少啊。
晚晴还提到,她买房了,在浦江镇。
“女生买房也正常。不指着将来男人的房子,可见她为人很好呀。”连天像侦探一样,“浦江镇还是远了些,她家经济条件一般吧?也未必,如果是世博会组织拆迁过去的房子,造得比一般商品房都好……”
连天抽纸巾抹嘴时,G部门的同事才陆续进食堂取餐。珊珊见他和晚晴坐一处,神秘地一笑。阳光从餐厅的玻璃穹顶照射连天擦纸巾的动作,细致优雅超过素日。他还用手捂嘴试了试口气,确认这顿丰盛的午餐没有带来口腔异味。
“散散步吧?帮助消化。”
“嗯……太阳太大了,我没有伞。”
连天莞尔,“她的脸黄黄的,胳膊红红的,非是冰肌玉骨雪肤,也怕晒呀。”
“园区里有几株紫薇花,盛开了,不看看么?”
晚晴傻傻地摇头,“我不要。”
连天并没有觉察她的憨态,连天沉浸在淡紫色的失望中。
回会议室取笔记本电脑,放归办公室后,连天还是背着手,踱出来看池塘尽头的紫薇花。
炎热的夏天是女人展露肌肤和体态的绝佳季节,而男人无论怎么穿,都显得有些“村”。冬天则可以披上风衣,围一领围巾,千人一面,在冷峻中透出中性的柔美气息。但宋连天夏天穿短袖衬衫和西裤,也很好看。只是他脸上也同他人一样,被蒸腾得潮潮糊糊的,比不得冬天清爽峻洁的面容。窃喜的是,他心头的堡垒似乎也热得化开了,以至于孙晚晴脸上的雀斑也朦胧起来,雾里看花,分外系心!
一条葱青色的连衣裙,挡在连天和紫薇中间。
“‘浅碧笼裙衬紫巾’。”连天不由自主念起来,“今天你是叶子,昨天你那身丁香色,更近紫薇花啊。”
“那是藕荷色的。什么眼神。”晚晴嘟起嘴。
“男人对色彩哪有女人敏感呢?”连天显现出一深一浅双酒窝,“可是紫薇花也有好几种颜色。粉白的容易混淆别的花儿,洋红的太俗,还是淡紫色好看。”
晚晴低头认真地说:“是花都很美,没有那么多讲究。”
“你也喜欢赏花!”连天感激起来,“紫薇长放半年花,真是长情!”
熏风酽酽地拂过,连天的头发乱了,却透过眼前荡下的几缕发丝,和晚晴对视了一刹那。继而都注目那紫薇花瓣:精致,密簇,极似古代的褶裙,又似西方女人鲸鱼骨束腰的衣裙。晴光熔化忧郁的淡紫色,反射在眼眸中就是甘甘的藕荷色。星星花瓣围着金黄米粒状的花蕊,不像牡丹那么大方,不像丁香那么拘谨。还有许多绿色带棱的球状花苞,未吐晴丝,来日方长。花也与人相通,怯怯与他们对视。长条打到连天的眼镜,立刻随风摇摆,进出旁的树阴。恰生生等同于晚晴说不想看花时摇头的幅度。耳边的蝉声照此节奏起伏,太阳下花光明灭。
“噗!”
小鱼跳出池面,打破了瞬间的永恒。
“紫薇真香啊。”
连天笑了,“你闻到的是栀子花吧。”
“你又不是我,知道我闻的哪边?”
真像“子非鱼”的诘问。女人的心事,比鱼儿更难懂。连天做的,只能是凑近紫薇花闻。
晚晴喜欢一个人看花。抚脸说热,小鱼一般跳着,避开青石板,踩上高高的草,回去了。
连天咕哝着,“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