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午后,夕阳慵懒的挂在山头。将最后一抹余晖,尽数挥洒在宫苑之中。于是宫苑里的池塘,柳树,小桥,碎石小径,竹篱笆点缀其间,好像是一幅泼墨的江南水墨画。
萋萋芳草地上,落着几瓣鲜红的蔷薇花儿。想来是昨夜的风雨侵袭,才落得一地花儿。如今芬芳尚存,独留一片暗香。“还记得这里么?”君颢回过身子,看着婉凝陷入回忆道。
琉璃八角亭,廊檐下描画着各色花鸟鱼虫。亭子的上方,大书“漪澜亭”三个大字。是了,婉凝怎么会忘记这里。当初她跟随薛梓若入宫时,夜里好奇才会踏入这御花园,走近这漪澜亭。
那个时候,婉凝对君颢也只是好奇罢了。她从未想过,夜里可以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在独自饮酒。秋风吹来,夹杂着一丝丝的凉意。那个孤独的身影,让婉凝想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她也只是,恍惚中把君颢当做了那个人。一直以来,君颢都是他的影子。然则时间久了,婉凝才慢慢的明白。自己的心儿究竟是向着谁的,尤其是这一次的事情,已然让婉凝看的分外清楚。
是不是有些情感太过脆弱,无法承受时间的消磨。没有谁会预知未来,也没有谁会一直陪伴在身边。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的确是需要是时间的印证。萧易寒,婉凝以后再也不要听到这个名字了。
“凝儿,”君颢看着婉凝有些茫然的神色,不觉伸出手来轻声道,“朕想与你一起,重复五年前的故事。”此时的君颢露出笑意,话语里满是关怀的味道。微风拂过,夹杂着微微栀子花香。
那只大手,曾经带着婉凝度过五年的漫长岁月。为了君颢,婉凝受过累,甚至不惜失去双眸。追随君颢逃亡玉池,和他一起在大青山春耕,那些同甘共苦的日子,婉凝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是不是以后,君颢不会赶走自己了。是不是以后,君颢会一直一直与自己在一起。是不是以后,君颢只会让她陪着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君颢的眼眸中,满含期许的意思。
那一刻,婉凝的眼皮有些湿润。她慢慢的伸出自己的小手,然后放在君颢暖暖的大手掌中。这是婉凝此后幸福的依靠,温暖的港湾。君颢轻轻拉着婉凝的手,像是拥着整个世界。
小小的石凳上,已经铺好了厚厚的垫子。婉凝坐在君颢的对面,竟是觉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低下头来,可以感觉得到君颢炽热的目光。于是她把头垂得更低了,双手不停地绞着裙带。
“这些日子,辛苦凝儿了,”君颢轻轻抬起婉凝的手腕儿,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只血红色的镯子,“这镯子同血玉簪是一起的,一直没有机会送给你。今儿正好,只当是朕的谢礼……”
还记得那根血玉簪,被婉凝丢入水池后。便被君颢捡了起来,当婉凝重新别在鬓间的时候,便再也没有摘下。血玉簪,血玉镯子。婉凝如雪的肌肤,倒是越发趁着镯子艳如血莲花。
多少年过去之后,婉凝依然戴着这两样物件。那个时候尽管君颢不在了,可是簪子还在,镯子还在。她抬起手腕儿,镯子里满是君颢温暖的关怀。它像是君颢的怀抱,守护着婉凝的一生。
小火炉上的火焰跳动着,簇拥着一只黝黑的小砂锅。徐徐冒出来的热气,飘逸出一阵栀子花的清香。米酒的原料中,婉凝加入了春天时才刚开的栀子。清新雅致,越发显得米酒的味道醇厚。
凑着炭火烧的正旺的时候,婉凝掀开锅盖儿。用小勺舀了一小碗米酒,笑意盈盈的端过去道:“皇上且尝尝味道如何?”君颢平素最喜欢婉凝熬的米酒,今儿嗅到栀子的味道,仿佛是回到了春天一般。
才刚入口的米酒,在唇齿间滑过的瞬间,回味一朝春天的味道。君颢微闭着眼睛,随口问道:“宏儿也说,你熬的米酒最是好喝……”听了这番话,婉凝的心里宛如吃了蜜糖一般。
“也多亏了你熬的米酒,宏儿才有精力处理朝政,”君颢淡淡的话语间,仿佛是若有所指,“只是宏儿年龄尚小,凝儿你做为御前侍女,也多应向皇后请教一二,好悉心辅佐宏儿才是。”
婉凝是何等的聪慧,她跟在君颢身边五年之久。怎会不知君颢的话里,蕴含着什么意思呢。说是楚云宏代理朝政,而偏偏说起自己熬的米酒。还是“多亏”这两个字,不就是说,如果没有自己的话,楚云宏就没法子料理政务么?
弦外之音自然是婉凝有“僭越”的意思,尤其是最后一番话。强调了自己的身份是“御前侍女”,是要婉凝记住自己的位置。又要她同皇后请教,是不是以后自己也有跟皇后同样的权利。
那一瞬间,婉凝愣在那里。她不曾想到,君颢其实对自己还是有所防范的。是不是自己这几天插手的事情太多了,才会让君颢感到有所“危机”呢。于是君颢趁此机会,说出了这句话。
“皇上大约忘了,凝儿已然是萧郎的妻子,”婉凝转而笑着,“这辅佐殿下之事,自然是要皇后娘娘还有那些元老大臣……”上次下的圣旨,其实婉凝早就不是什么御前侍女了。
倘或不是宫中发生的这许多事,或许婉凝早就同萧易寒奔驰草原了。只是尘世之事,总归是难以预料的。既然君颢肯说出这番话来,就已经明白的告诉婉凝,她仍旧是御前侍女。
不过对于多疑的君颢来说,婉凝还是想着,推辞一番才是正理。以退为进,君颢定然会让自己留在宫里,帮助殿下处理政事。更别提什么代理皇后打理后宫了,而且婉凝所言属实,自己本来就是萧易寒的未婚妻。
“朕如果非要你,留在宫里呢?”君颢忽然俯下身子,看着婉凝满不在乎的眼神,“何况你们尚未叩拜天地,根本就不算是夫妻。”这个时候对于君颢来说,他只要留住婉凝便可。
尽管他知道,婉凝是有一些越俎代庖的意思。若是有一天待自己百年之后,婉凝也走了的话,宫里那么一个软弱的皇后,加上一个未成年的太子。可又如何应付朝政,君颢实在是放心不下。
何况君颢的心里,也着实想着留下婉凝。这样也可以打消她对萧易寒的思念,时间越久,他的心里越发惦念。上次被行刺一事,君颢便担心自己是不是就这么死去,便再也见不到他的凝儿了。
自然,他也是对婉凝有所戒备的。他告诉了太子楚云宏,对待婉凝一定要像长辈一样尊敬,也要像使唤一个侍女一样随意。若是以后婉凝真的擅自做主,楚云宏可以按照宫规将她逐出后宫。
“君颢,”婉凝唤着他的名字,轻轻的蹲在君颢身边,然后将头靠在他的腿上,低声道,“以后你说什么,凝儿便做什么……凝儿留在宫里,哪里都不去了……陪着你,可好?”
风轻轻,水盈盈。碧波如洗池塘畔,几瓣荷叶独飘零。相对夕阳向晚归,谁人肯去听。一帘秋雨,将炎炎夏日打湿的颇为沉寂。这薄幕初秋的早晨,宫苑里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尽管到了立秋时节,天气依然是燥热。那些秋后的蝉儿,在做着最后的嘶吼和挣扎。廊檐上,婉凝不停的来回踱着步子。自从得了纤云回了京都的消息,她便派遣王连瑛去往街头去寻。
如今这都半天了,仍然被不见王连瑛的身影。一旁的蝶儿见了,不觉端过来茶水,笑着宽慰:“姑姑忧心,那王妃娘娘原是王公公的侄女儿,这一去必然给您带来的……”
婉凝正要接过茶杯时,只见廊檐上走来一个身影。是王连瑛没错!婉凝急急地迎过去,焦急的问道:“如何?可是找着了?”“姑娘且看——”王连瑛往后退了一步,便走出来一个面容苍白的姑娘。
“纤,纤云?”婉凝颤抖着声音,却还是没有能够认出来。眼前这个面色憔悴、形容消瘦的姑娘,竟然是半年未见的纤云!婉凝慢慢地走过去,看着纤云一身的粗布麻衣,凌乱长发,心里不觉一酸。
当初纤云离开京都的时候,婉凝正在大青山陪同君颢,举行春耕大典。没有来得及送别纤云,更是没有写过一封问候的信。等到她风尘仆仆的从大青山回来的时候,也尚未问明纤云的下落。
尽管她知道,纤云定然是去了江城寻找夫婿。想来过些日子就会回来的,然而没有想到的是,纤云一走便是大半年。这半年的时间里,婉凝周旋于宫廷之间,想着如何报仇,却是无暇顾及纤云。
就是到了正阳阁,看到青鸾和莲衣的时候,婉凝方才觉着,原来自己的身边,已然少了一个人。那个人陪着自己走过无痕岁月,自己却是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给纤云留下定点儿思念的位置。
如今再次见到纤云,她的心里不觉微微一疼。原来往昔岁月,自己都拿来用作了私心,纤云如此对待自己。到让婉凝的心里有些愧疚,她颤抖的手儿,不自觉的慢慢放了下来。
“姑娘难道,不认识云儿了?”纤云看着婉凝有些陌生的面孔,确乎觉着这个与自己相处了四年的主子,此时竟然变得有些遥远。是不是婉凝还在,埋怨自己当初的不辞而别?
可是那时的纤云,有什么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自从得知夫君病逝的消息,她的心早就飞到了江城。尽管青鸾还小,尽管没有告诉婉凝,纤云却早已按捺不住思念的心儿。
她一直以为,是婉凝在责怪她。所以一直都没有给她说话,“姑娘若要罚我便罚,当初是我私自出宫,没有告诉姑娘……“纤云说着,便跪在地上。她不想让婉凝,感到太过为难。
“快起来说话!”婉凝赶忙起身,亲自扶起纤云。眼眶早已湿润的她,心里被纤云的这番话感动的一塌糊涂,“我盼着你回来,怎么会不认识你了?纤云,既是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午后有凉风吹来,拂动着即将落幕的夕阳。长长的走廊上,婉凝拉着纤云的手。一如当年的姐妹,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那一刻,婉凝的心里暖暖的,有纤云在的日子,她在宫里不会变的孤独落寞。
正阳殿的西侧,便是君颢赐给纤云母女的正阳阁。阁子坐北朝南,即便是到了冬日,也可以看得到温暖的阳光。殿阁周围是一棚小小的花架子,将正殿与偏殿隔离开来,单独剩下一方小小的空间。
也是等到青鸾长大的时候,这里便是她和楚云宏玩耍的地方。每逢青鸾撇着小嘴巴,委屈的唤一声“宏哥哥”的时候,楚云宏定然会出现在青鸾的面前,给予青鸾最暖的宽慰。
黄昏时分,纤云和婉凝坐在花架子下的藤椅上,看着两个孩子快乐的玩耍。心里都会十分的宽慰,至少青鸾生活的很快乐。纤云常常在想着,等到有一天,青鸾长大的时候,就带着她去江城看她的父亲。
那个时候,纤云还未告诉青鸾。有关她身世的事情,也罢,等到青鸾大一些的时候。就会带着她离开的,纤云甚至想着永远都不要告诉青鸾。不然青鸾定然误会君颢,与楚云宏生分,到时又要生出是非来。
青鸾,端木青鸾。纤云看着熟睡的青鸾,不觉心里温暖起来。这个名字,还是端木康给起的名字呢。尽管他不在了,可到底留下一个可爱的女儿。青鸾,是婉凝唯一的依靠。
“纤云,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婉凝向纤云招招手,轻声说道。纤云抚了抚自己眼角的泪痕,然后替青鸾盖了盖小褥子。方才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间,然后又慢慢的关好了门子。
琉璃亭内,有一缕清风吹过。婉凝看着纤云红肿的双眼,便知道她定然是想起了端木康。遂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肩头。轻声安慰着:“斯人已逝,节哀顺变。如今鸾儿还小,还需要你的照顾——我这里,也有些事情需要你的帮助……”
于是在那个晴暖的午后,婉凝将纤云走后。梁玉珍如何“假死”,自己又如何连同王启波、梁玉珍的假死、何静等人,将江苓嫣打压下去。最后萧易寒又在宫里,把江苓嫣救走的事情,一一说给了纤云听。
“你也知道,蝶儿虽在我这里服侍,可到底是江苓嫣身边的人,”婉凝对蝶儿,还是不大信任。如今纤云回来的正好,婉凝可以趁此机会。把蝶儿也给赶出宫去,其实婉凝是担心,蝶儿还会与江苓嫣有所联络。
又或者,是蝶儿在宫里给江苓嫣做内应也说不定。不管是真是假,婉凝都要防备一手。她看着纤云心不在焉的神色,不觉拉着她的手道:“我知道你也吃了不少苦头,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你是西戎王妃,算是西戎的余孽。若想保住你和青鸾的性命,必然要信我的才好……”
是的,纤云是累了。可只要婉凝有任务,纤云定然义无反顾的去做。婉凝说的不错,现在青鸾还小。自己又是王连瑛的侄女儿,当今皇帝自然没办法动她。但是谁能保证,就一辈子平安无事呢?
换句话来说,即便是楚君颢不动她。下一代帝王总会要动手的,婉凝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现如今就是要牢牢抓住楚云宏这个太子殿下,清理后宫才好。为了将来,也为了青鸾。
纤云反手握着婉凝的手心,认真道:“姑娘放心,纤云定会不负所托!只是不知道,要纤云做些什么才好?”“这几天你先休息,”婉凝拍着她的肩头,笑着道,“回头我去找你。”
婉凝抬起头来,可以看得见窗外沉下山头的夕阳。黑黝黝的,隐约露出岁月的累积。如今外头派了王启波,继续查找萧易寒的下落。陈国那里,也派了使者去说情。后宫这边,婉凝想着是时候,应该对陈雪樱皇后做一番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