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谨端着新浇的雪蜜牛乳从外头进来,见绾娘在妆台前捏着一枝玉坠出神,因问道:“这玉坠精致,只是不如皇上赏的翡翠珠嵌并蒂海棠水头好,怎么小主总爱盯着看?”
殿里地龙烧得暖和,蕴着浓浓的檀香气息萦绕殿中。
绾娘下意识将手中的赤金缠丝珍珠玉坠收紧,复松弛道:“东西用久了,也总会念旧的。”
落谨端上牛乳,“小主趁热喝。”
绾娘从妆奁中取出一烫银圆盒,捏出一枚香丸放进嘴里,就着牛乳一口喝下,方拿丝帕擦了擦嘴角,道:“拿下去吧。”
落谨问道:“这香丸虽是太医循着古方制出来,说是无大碍,可奴婢担心是药三分毒,且香料本就诸多繁琐,用久了怕是不好。”
绾娘轻轻一笑道:“用完了这些,便叫太医院不必再送来了。”她颔首低声,“原本就是一时的野趣,皇上新鲜劲儿过了,也该换个法子,省得叫人排揎是奇技淫巧。”
落谨不屑道:“那些人的话,小主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绾娘目光深沉,“她们真正排揎的,是我的出身吧?”
落谨被诘住,“这......”
绾娘揉了揉肩膀,落谨作势上前,绾娘转过身,拍了拍落谨的手,对着雕花镜道:“我出身低微,这已无可更改,与其自伤身世,倒不如想想,如何让这短处变成长处。”
落谨点头,眼神中流露着隐秘,“她们越是轻视小主,便会疏于防范,大意轻敌,咱们才能有机可乘。”
绾娘摘下花钿,卸了满头珠钗,一边将长发捋过身前,对镜笑道:“不仅如此,她们越是刻薄我,我越要在皇上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必要时再流露出一点难受。”
落谨即刻明白过来,“有皇上的这份怜惜,就是小主在后宫最大的武器。”
两人正书说着话,外头的宫女进来禀道:“小主,人到了外头。”
落谨吩咐带人进来,绾娘一边摘下耳环,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珍珠玉坠收进妆奁。
窗外朔风撕扯着几棵发黄的主干,发出嘶嘶拉拉的声响,宁康打外头进来一路低着头,直到了绾娘跟前也不曾抬起来。
绾娘坐在绣墩上,翩然一个转身,朝宁康讥笑道:“怎么嫌我这地界太小,竟容不下你,还是跟旁人一样心里拿我作笑柄,竟连头也不肯抬起来了。”
绾娘口齿厉害,又兼身份不同往日,几句话数落得宁康头埋得更低。绾娘轻哼一声,扬声道:“你是怕我找你算后账吧....呵,我倒也曾以为那日在内务府的盘算,是云弋向成贵人告密。转过头却忘了还有你在这里头,若不是你,云弋哪里知道得那样详细,成贵人更不会来得那样巧。”
她俯下身,逼近宁康:“你处心积虑拉我下马,难不成还打量着不该有的蠢念头。”
宁康左右无措,红着脸不敢说话,绾娘忽然莞尔,对着镜子,笑出媚然弧度,“谁算计都不要紧,我今天依旧是小主,这就是命。”
宁康情知遮掩不过,遂叹了口气,低声道:“小主既知道不是云弋,便别再为难她了。”
镜子中的脸骤然变色,绾娘一拍案几,发出“砰”一声闷响,震得手臂上银丝镯发出嗡嗡的低音。“她纵然没有下绊子,却不肯帮我,如今连见她一面也不得。往日里姐妹情深挂在嘴边,合着竟是唾沫星子,随口一啐罢了。”
宁康无奈:“身份有别,她也是避嫌。”
“好一个避嫌。”绾娘嗬嗬笑道,“多年的情分,竟连避嫌也用上了。是打量她主子出身比我好些,念着我一辈子不如她,便好早断了来往,也呈她的忠心去吧?”
正不知如何应对,窗外远处一阵声音传进来,那声音不大不小,仿佛是刻意朝着殿里。“妹妹整日里不爱出门,怎么这大冷天倒跑出来了。”
另一人声音小些,倒似有些闪避,“天冷人少,出来透气。”
前头的声音笑道:“真难为妹妹了,天光好的时候不敢出来,生怕碰上污秽东西沾了霉气。”她用力叹道,“做姐姐的也劝劝你,该出来还得出来,不然让人拿住了话柄到皇上面前装可怜,还白白把机会都给了旁人。不过......”
绾娘想偏过头不去理会,偏那声音又大几了分,“咱们再怎么出来晃悠,有些见不得人的本事,是咱们做也做不来的。”
宁康亦听出来这话头指向谁,殿里一时静极,直到外头渐渐没了声响,才听见绾娘凉意瑟瑟地笑了。
“你和云弋都以为我一心飞上高枝不回头了?你瞧,我在这,就是日日听着这些的。”她盯着手上的珠饰,使力晃了晃,“原以为得到了这些便是我想要的了,可是走到这一步,还是没人瞧得起我。”
宁康眼眶一热,心里软了几分,又道:“小主也知道这条路不好走的,但还有奴才和云弋。其实云弋心里还是念着小主的,从前小主还在辛者库时,她便托我把镯子当了给小主接济。”
绾娘倏而捕捉到一些字眼儿,抓紧了道:“镯子?什么镯子!”
除夕家宴照安排进行得有条不紊,热闹归热闹,纵是南府和京师梨园的名伶一道道排下来,兰煜仍旧在这整晚的觥筹丝竹里,捕捉到一点儿不可言说的气息。各人的心事都在酒杯间心照不宣,于这宫里最大的未知,便是年后的凤位落定和大封六宫的名位。兰煜瞥了一眼上首的延月和觅瑛,如今宫里的人也学会了顺势而动,大局未定之前,各宫都在按兵不动地观望。有望晋妃位的无外乎有子嗣和母族势重的几位,至于低下的妃嫔则争相在席间献艺,好盼在皇上面前得一份记念。
宛荞失宠许久,自然不作此想,兰煜年前刚封了贵人,也没有在这上头计较,太后似乎兴致不高,孟知也随之低调,于是三人便同漱宴、清还自来取乐,不理会席上的莺歌燕舞。
除夕第二日正月初一,玄烨身穿赤红色金钱纹长袄于慈宁宫贺年,并着一道纸签,一同呈在老祖宗寝殿的案几上。
“月明星稀”老祖宗微眯起双眼,“这便是那高僧留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