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赶到乌镇时,是大年初三的晚上,天气似乎比高原的温暖多了,南希换了相对单薄一些的衣裳,在酒店里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那一觉,睡了近二十个小时,从拉萨乘飞机,又转客车,再转客车,一路奔波才来到乌镇,空气一下子充足了许多,不像高原的稀薄。
乌镇不大,标准的南方水乡。
南希醒来跑出去吃了些东西,很多店都没有开门,南希跑了好几条街,才看到一家面馆,吃了面本想要回去,路过一家旗袍店,驻足看了一会儿。
本来没有打算进去的意思,店主却看到了她,走到门口招呼道:“姑娘,可有中意的旗袍?”
南希摇摇头,抬脚准备离开。
店主上下打量了一遍南希,再次开口道:“姑娘是外地人?”
南希顿住步子,微微点头。
“姑娘,是在等人么?”
“嗯。”
店主微微一笑,忽然抬头看向夜空,“我在等人,在这里等了五年了。”她的目光毫无焦点的落在黑夜的尽头,思绪仿佛被拉到从前,“等一个人来寻我。”
“等一个人?”南希好奇的看着店主,她一身旗袍包裹着保持良好的身材,看上去不大的年龄,三十多岁的样子,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得体的微笑,这气质总觉得有些熟悉。
南希微微皱眉,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忽然想不起。
“没错。”店主轻笑,“我的店里煮了咖啡,姑娘可愿同饮?”
这个邀请有些莫名,却又不那么的好拒绝。南希点头,踏进了店里,她先是环顾店里的布局,不算大,八九十平米的样子,布置的却很有格调,灯光也很柔美,给人清爽干净的感觉。
看得出这应该是一位很会打理生活的女子。
落地的玻璃窗前放置了一张古朴的小桌,跟屋子的布置很相容。南希顿觉心中舒爽,这应是以为很懂艺术的女子。
店主端来两杯咖啡,还冒着热气,递给南希一杯,自己面前放置了一杯,她姿态优雅的在椅子上坐下,看了一眼略显局促的南希,缓缓一笑,“许是我的邀请太过唐突,姑娘不必拘束。”
“没有。”南希浅笑,“只是觉得您的邀请确实有些让人意外。”
“我常这样,邀请路过的人进来看一看旗袍,邀请驻足的人进来喝一杯咖啡。”店主端起面前的咖啡,小指微微翘起,很是端庄有韵味。
南希的脑海里忽然划过上世纪二十三年代生活在大上海的小资女子们,她们也曾这样姿态优雅贤淑的执杯喝咖啡,没有烦恼,没有忧伤,过着惬意潇洒的生活……
可是眼前的女子,眸子里分明装满了故事。
“咖啡很好喝。”南希浅抿一口,忍不住夸赞道:“这咖啡的味道很别致,似乎在哪里喝过。”
店主的手猛地一顿,随即收起脸上惊诧的神色,继续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这个口味的咖啡是我和曾经挚爱的人一起研制出的,别的地方应该喝不到。”
南希微微一怔,“对不起,勾起了您的伤心事。”
店主放下咖啡杯,轻轻摇头,“无妨,都是些陈年往事,如今也不过是偶尔想起罢了。”她抬头看着南希,总觉得眼前年轻的女子似乎很像一个人,却又说不出哪里像,是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愁绪,还是黑如曜石一般的眸子里透着的孤寂?
“姑娘,春节放假,怎么没陪家人一起,反而独自一人踏上了漂泊的路呢?”
漂泊?南希被这个词惊到,她现在的样子很像漂泊的浮萍一般么?她忽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有家不能回,有熟悉的地方不能待?
感觉很凄惨的样子。
南希假装不在意的轻笑,“利用放假出来走走,看看更多的地方和人。”
“走再多的路,看再多的人,终不及家里的温暖更让人眷恋。”店主轻轻搅拌着咖啡,头也不抬的说道:“姑娘选择在这样合家团聚的日子一个人跑到异乡,大抵心中也装着什么故事吧。”
南希没有说话。
店主也不觉得尴尬,她一圈圈搅拌着咖啡,她静静看着咖啡杯里的漩涡,仿佛看着人生遭遇的一个又一个激流。
她忽然想到眼前的年轻女子像谁了。
像她,像年轻时候的她。她不常邀请人进店喝咖啡,只邀请一眼看过去觉得有缘或者舒服的人。
“你很像一个人。”店主抬头看进南希的眸子里,“你喜欢南方么?”
“听说南方适合流浪,适合疗伤。”南希不自觉的说出这句话,仿佛是被对面那双明媚的眸子蛊惑,“我喜欢南方。”
“心里有伤的人,要么喜欢草原的热烈,要么喜欢南方的柔婉。”店主扭头看向窗外,夜很黑,也很长,不知你在等的人是否也在等你。
小时候南希就从那些诗词歌赋中中了南方了毒,一心想着长大后一定要来南方,没想到真的走到这里,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又似乎很一样。
水是柔美的,也是忧伤的,江南的城和人都很小巧灵动,和怡委婉,似乎从骨子里就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伤。
“您刚才说我像一个人?”
店主有些羞涩的笑了笑,“是啊,你很像年轻时的我。”
原来如此。南希回之以微笑,难怪初见就有一种熟悉感。
“冒昧的问一下,您在等谁来寻您呢?”
“一个负心人。”店主直言不讳的说道:“曾经是我挚爱的先生。”
一个负心人。南希的心像是被什么猛地扎了一下,为何痴情的人总等在原地,而薄情或无情的人都是四处游走?
就如她和凌简。凌简是不是在很多个这样的夜里,也在等她这个负心人回心转意?
“他会来么?”南希问,“你们离婚了么?”
“没有。”店主微微叹息一声,“五年了,我也不知他是否会来。”
南希急了,“他若是一直不来,您就这么一直等下去么?”
“或许吧。”
为什么呢?
这几个字南希想问,却又在话出口的刹那顿住,每一段故事都有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结局,或开心,或悲痛,很显然,眼前的女子曾经也很幸福过,后来或许是发生了一些变故,让那如蜜糖一般的幸福被冲散,可那些幸福是那样的深刻,以至于记在脑海里根本忘不掉。
是不是曾经遇到一个最好的人,眼里就再也看不进别的人?
“你一定很爱他吧。”
“爱。”店主惨伤的笑了笑,“曾经十分爱。”
“他爱您么?”
“也爱。”店主又笑了笑,“曾经也是十分爱。”
南希疑惑,“既然这样……”她终究是忍住了,同样十分爱的两个人最终仍然选择了分开,一定有不能在一起的理由吧?
她忽然又联想到自己,她和凌简又何尝不是深爱着彼此,却因为造化弄人而不能在一起。问了,不过是又揭开一次伤疤,让差不多愈合的伤口再次鲜血淋漓的呈现在旁人面前。
“分开总会有理由,若是相爱的人能够相守一生,该是让人多么羡慕的一件事情。我偶尔会在店门口看到有年轻的情侣打打闹闹,吵吵笑笑,总觉得自己苍老了,年轻人的心性让人羡慕又担忧,他们做事凭自己喜好,有时会不考虑后果,率性而为,可这也是人的真性情。”店主喝完杯中的咖啡,笑着问南希,“咖啡凉了,口味会散,需要再续一杯么?”
南希急忙递上咖啡杯,“谢谢您。”
店主一边倒咖啡一边问道:“姑娘,从哪里来呢?”
“苏……”南希顿了顿,“我居无定所,四处漂泊。”
“这样啊。”店主再次端着咖啡走来,“上一个地方去的是哪里呢?”
“西藏。”
对这样回答店主似乎很惊讶,又似乎是在意料之中的,“那里很好,很适合当做远方来漂泊。”
“您去过那儿?”
“嗯,五年前去的,那时我和我先生刚分开,我一气之下背起行囊就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跑去了拉萨,去那里朝圣,似乎是在祈祷他的回心转意。”
南希嘴角扬起一抹苦笑,“看来当时的祈祷并没有凑效。”
“佛祖兴许太忙,没有来得及听我许了什么愿。”店主调皮的笑了笑,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
南希想,眼前的女子在她这个年龄时一定是俏皮灵动的,虽然现在多了些经历和时间感,让人觉得成熟中多了许多韵味,这是一个很耐品的女子。
“您先生曾是做什么的呢?”
“他喜欢研究轻食,当时开了两家西餐厅,忙的像陀螺一样,没有时间回家,也没有时间陪我,急不得结婚纪念日,也记不住我生日,他的心里只有事业,我不再是他心中的唯一。”
南希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挑一些比较空的话劝慰。“男人,有些事业与家庭,总是两难全。”
“我就是这样的人,做不了唯一,我连第一都不算做,不管这个唯一和第一,是我和其他女人,还是我和别的事情,都不能。”店主笑了笑,“当时真是年少轻狂,若是放在如今,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她伸手摸了摸小腹,若不是当年任性而为,她和他的孩子也该读幼儿园了吧。他三十三岁得子,她却让子胎死腹中。
负心的人,究竟是他,还是她呢?
是啊,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想到好好珍惜,也是在失去时才想着拼了命的挽回。可往往事与愿违,错过了终究是永远错过了。
“你为何不去找他呢?”
“我和他相识于乌镇。”店主的思绪再次拉回从前,“当时我迷路,找他问路,他指了路又怕我找不到,索性送我到目的地。便是在那条不长不短的路上,我爱上了他。后来我们相爱到结婚,我时常迷路,他说以后我迷路了就哪儿也别去,站在原地等他,他会来找我。”
她的视线落在玻璃外的马路上,现在的马路很静谧,不似那日的热闹。
“你们是在门前的路上,认识的?”
“嗯,就在店门口。”店主伸手指了指,“就是那个位置,门口的正中间。后来我走了一圈回到这里,发现当时的店要转让,我就租了下来,开间旗袍店。”
等一个人的南方,我在等你,她也在等别人。
这相似的爱情,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南希盯着店主手指的地方出神,关于曾经美好的记忆,人们似乎都习惯了深记。在这样无人倾诉的夜晚,就可以靠着那些回忆支撑余生。
“您就不曾想过再遇见一个人?”
店主摇头,“心里若有了良人,眼里的便都是路人。后来我遇到的人,都比不上他,你也知道,见过了最好的,就不愿去选次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