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归云生走了进来,只身一人,没有杀气,没有悲伤,只有全然的平静,或者还有一丝丝疲惫。
他看着坐在暗影里的易风,良久不语,冷冷的目光,很复杂的意味。
易风道:“君无名没有答应吗?”
归云生冷冷道:“虚伪!以你现在的手段怎么可能不知道今天在青龙堡外发生的事。”
“我更想听你说。”易风笑。
“我凭什么要和你说。”归云生冷然。
易风转首,不再看他,“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归云生突然笑了,“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今天柳剑南死了,毒发身亡,徐一恒当众发誓与你不死不休。凤施死了,百里采薇放言谁若杀了你,便委身于他。就算是七旬老翁或是与多人为妻亦无妨。还有……”
易风听下去,并不打断,等他终于讲完了,才冷冷问道:“张云的尸体你火化了?难道不该给剑少看看他父亲死后是怎样被人羞辱的吗?”
归云生见易风淡定无波,冷笑道:“是我高估了那些人在你心中的份量,还是低估了你绝情的程度?”
易风道:“兼而有之。”
归云生道:“虽然让剑少看到可以激起他的斗志,但同样会导致他自责。因此,我将他火化,散于风中,这样,武林盟的人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易风道:“你很疼你的徒弟。”
“我不明白你那天为什么要救剑少?”
“因为我想。”
“为什么?”
“因为在在风雨坞很多年了,没有交情,但也见了太多面了。也因为那天,他若不是答应离珞去救我也不至于被武林盟所囚。”
“可你应该知道他是张云的儿子。”
“九嶷山一役发生时,没有我也没有剑少,天行宫被灭门时,剑少没有参与,所以那些就算与我有关,但至少与他无关。”
归云生沉默,他第一次对眼前的少年人生出一丝自己都不想承认的敬意。
易风微笑,说道:“我知道九嶷山一役是怎么回事,你看吕大叔就知道了,他和张云一样被人陷害了,你们复仇无可厚非,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叶雄确实该死,但我的母亲不该死,叶家上下很多人都不该死,所以,那天看到张云死,我觉得愉悦。”
归云生听到前半段正自感概,收尾处却听到他微笑着说,张云死了他很高兴!
归云生压下怒意,露出一个笑容,看似灿烂,却很渗人,“其实,我还有个好消息没有告诉你,你曾经的未婚妻——莫幽月,现在已经成了你好朋友欧阳无非的未婚妻。”
易风笑道:“先生耳力确实有问题,那天在场的人都听到了,莫殊答应将莫小姐嫁与欧阳无非为妻。先生太后知后觉了吧!”
归云生伸手扶额,叹道:“看我的记性,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莫幽月与欧阳无非的订婚宴将于二十天后举行,不知欧阳无非可给你这个好朋友发请柬了?”
易风沉默……
下一秒,淡然道:“先生专程来找我,就是为这个?”
没有看到易风失态虽然不解恨,但归云生想起此行真正目的,正容说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我不希望剑少和离珞在一起。”
“看出来了。”
“你答应了?”
“可是为什么?你不知道剑少很喜欢离珞吗?”
“可是张云这样死了,他还能沉迷于儿女私情吗?”
易风长长叹了口气,不语。
“你要我做什么?”
“……”
易风看着归云生,半晌,点头道:“可以,作为交换,我要祖儿退出魔鹰门。”
归云生目光一凛,淡淡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而你却要我一个人,相较之下,我好像比较吃亏。”
“如果你觉得亏就算了,我当你没有来过,请便。”易风越表现的淡漠而谦和,归云生越愤怒。他从未如此受制于人,可偏偏却又不得不受制于他,终于将怒气压了下去,冷冷道:“我答应。但只怕她不会答应。”
易风道:“你只要不协迫她,一切都好说。”
“冷壁秋跟我走。”归云生道。
“只要他走得了,我绝无异议。”易风笑道。
归云生眯起眼,说道:“你什么意思?”
易风冷冷一笑,道:“没什么意思。”
归云生压下所有情绪,转身,走到门口才冷冷说道:“君无名要我带句话给你。”
易风不接话,捏起一杯清茶,浅酌。
归云生道:“今晚子时,子非鱼轩,他要见你。”话了,人已离去。
归云生确实当得起惊才绝艳四字,这样站在武学顶峰的人都是骄傲的不可一世,但如今,与易风两次交锋,他都明显处于被动,他很不爽,但是他与张云确实参与灭天行宫一案,内心深处,他还是有些不安的吧,因为那夜确实死了太多不该死的人。
易风看着他离去,放下茶杯,目光再度迷离,因为迷茫与痛苦,他不会让任何人看见他这样的神情,但无人的时候,何必骗自己?
夜至,他换了衣服。
吕阳看他要出去,不由皱眉道:“你现在的伤还未好,江湖中又有太多仇敌,要不要……”
易风道:“放心,杀得了我的,不敢杀,敢杀的,我也不怕。”
子非鱼是一个茶轩,园林格局,有人品茗,也有人饮酒,茶香至浓时,雅兴正起,或是饮至酣畅后便倒头大睡,各种情况都发生过,于是,子非鱼轩便设了客房让留宿的客人睡觉,因此它没有像别的茶楼一样后夜便关门。
易风来过这里,而且是与君无名一起来的,所以,他直接走入,四周的灯火将亭台楼榭置于朦胧的意境中,荷风亭中已有人在,易风有些意外,向来只有他们等君无名,何时他会等人?
还是那从不摘下的面具,易风一笑,坐在他对面。
君无名道:“你是叶雄之子?”
易风笑道:“我情愿不是。”
君无名笑道:“现在怀念做杀手的日子了?”
“很怀念。”
君无名从地上提起两坛酒,推给易风一坛,道:“为你的很怀念,当浮一大白!”
酒坛轻碰,两人饮尽坛中酒。
“你可恨他?”君无名道。
易风一怔,随即明了,摇头道:“从他死去那一刻,已经不恨。”
君无名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他有点交情。所以第一次看见剑少的时候我有点惊讶,后来才知道剑少是他儿子。”君无名的声音里有一丝悲伤。
他本是性情中人,易风不意外,故人离世,不管曾有仇还是曾有情,待年岁老去,都只落下悲伤。
“我父亲对不起他,很对不起。”想起张云一生,易风低头。
“叶雄本身是个侠义之人。”君无名道。
“你相信我是叶雄之子?”正倒着酒的易风手顿了一下,抬头问道。
“为什么不相信?”君无名莞尔。
“可侠义之人做错了事,后果更可怕。”易风的眉头拧在一起。
“他受人蒙蔽而已,何况他已付出了代价。”君无名道。
“只是那代价未免太大了,虽然错了就是错了,可成为那代价的一部份,我很难因为他曾经的荣耀而觉得荣耀。”
君无名眉头一挑,没料到易风对死去的父亲是这样的看法。
“你知道你父亲最让我佩服的一点的什么吗?”
“你也有佩服的人?”
君无名失笑,“少年不知山高,唯一心征服耳。但山川巍峨,自有其壮观之处,谁又能否认?若是全然否认了,眼中无山无水,胸怀又怎能壮阔如山如川?”
易风莞尔,“君不去教书,可惜了!”
“你怎知我在创立风雨坞之前,不是一个书垫先生?”
两人哈哈大笑……
酒意至浓处,君无名问:“你想做什么?”
“我要参加九嶷山一役并参与天行宫灭门的人全都死。”淡然的声音却透出丝丝冷意。
君无名笑道:“这话该由剑少来说一半。”
易风没有笑,道:“我为叶雄赎罪,也为叶氏无辜惨死的百数人报仇。”
轻轻的语音,每个字却都极凝重。
君无名道:“三十年前的事,很多人都死了,病死的,老死的,被别人杀的,被魔鹰门杀的,剩下的不多,但实在也不少。”
易风微笑,“没关系,只要活着,可以慢慢杀。”
君无名看着易风脸上温暖的笑,却听到他吐出这样冷酷的话,才明白到底已经过了三年了,物是人非啊!
“你既然是叶雄之子,为什么不告诉莫氏父女?”
“因为莫殊不会相信。那么莫幽月也不会绝对相信,就当我是坏人吧,何必让她为难!”易风笑得云淡风轻。
君无名笑,“你不难受吗?”
易风拍拍心口,苦笑,“很难受。”
“喝完就不难受了,来!”君无名又提起两坛酒。
一醉方休,但愿也能解千愁!
很想醉的时候,有很烈的酒,还有可以一起醉的人,易风便渐渐醉了。
越醉却越难受,伤口更疼了,人在清醒与混沌中挣扎,夜渐深,亭子里能落脚的地方堆满了空酒坛。
君无名没有想醉的心情,于是便喝下多少酒也是难醉,况且,他不想再喝了,再喝下去,他怕自己会不由自主摘下面具,于是起身,拍拍易风的肩膀,告辞。
走出几步,他说道:“你父亲敢认错。”
易风皱眉,醉了吧,他有些听不明白,是了,是说早先那个问题,君无名说他唯一佩服叶雄的一点……是敢认错吗?
是啊,那夜灭天行宫的那些人,无非就是不敢认错罢了.
夜已深了,风带来了些湿意,不过多时,雨便滴下。
易风出了子非鱼轩,脚步略显踉跄。
街上早已空无一人了,即使供人花钱买醉眠花卧柳的烟花巷此时也寂无人声。
黑暗的长街上,偶尔可以看到几盏灯火。
屋子里面有多少人在安睡?在这样冷雨敲窗的夜。
易风看着远处的灯火,一度坚硬的心毫无预兆的疼起来,他以为可以不在乎,至少是装的不在乎……不得不去杀人,让双手沾满血腥,让深爱的人对他绝望,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或许江湖本不能用这样简单的思维去划分,可是,他不想杀人!!!
一想到那些温热的血从不同的皮肤里面溅出来,洒到他的脸上,甚至嘴里,他就想吐,后来,他慢慢克制,今夜,那些鲜活的话面再度跳入脑海,他弯下腰,剧烈地吐起来,直到吐出血来,才渐渐直得起身。
有人轻拍他的背,低柔的声音带着担忧说道:“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