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少面上淡定无波,离珞的手却被他抓的有点麻了,这样桀骜冷酷的一个人,原来也会这样紧张,或者……是挣扎。
挣扎?难道他也被束缚着,被某些不愿面对的事情束缚着?
这是个极小极破的茶馆,没有旁的茶客,剑少与离珞落座后一个灰衣人坐在了对面,剑少已经易容,他居然精通易容术,离珞没有想到。
被江湖追杀数年都不曾易容的剑少竟肯为她易容?对面的男人一直看着离珞,离珞看看剑少,再看看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神色中透着一丝惊讶的灰衣人。
“她是谁?”灰衣人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的女人。”剑少一出口,离珞便想反驳,却有些震慑于他的笃定,话到口边终是没说出来。
“你…你…”灰衣人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无言。
“我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了,所以我的事你们最好也不要干涉。我今天来见你也是了断与你的师徒之谊。”
“这位姑娘,心口是否受了伤?”剑少的话灰衣人似乎没有听见。
“是。”离珞淡淡道。
灰衣人笑了笑,因为剑少看了离珞一眼,那一眼让他断定,他必然是不知道她受伤了,“心口处的伤可马虎不得,这样吧,我门中有位医仙,可治百病,姑娘可随我去看看。”
“不必了。”离珞淡淡道。
“不收你药费。”灰衣人笑道。
离珞心内微惊,这个灰衣人简直能将人看的透透的!只是,“那更不必,我不想欠人情债。”
灰衣人眼中掠过一丝异色,淡淡一笑,终于将目光放到了剑少身上,“听说就是她在西岭雪山要救你?”
“我好像已经说过,我的事你们无权过问。”剑少冷冷道。
灰衣人冷道:“你的事就是他的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可能与他没有关系,有些事你最好相信,你眼睛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听到的也未必可以相信,养你二十年竟不如和他七人的二十天,二十天你就那样相信他们,把二十年的养育之恩置之不顾?”
“你们用十四年来把我训练成一把剑,而他们却用那二十天教我变成一个人——能哭亦能笑的人,我想做个人,养育之恩,我已经做了你们十四年的杀手,也还够了。”剑少直直地盯着灰衣人,一字一顿。
灰衣人一直与剑少冷冷对视,良久,久到时间似乎已经凝固,终于苦笑一声,说道:“连他的儿子都不相信,世人又怎么会相信?”言罢,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离珞看着剑少,他的眼眶是湿的,但眼神却是绝决的。
剑少的手冰凉,离珞试了几次,却无法将手抽出,“我的手麻了。”
剑少恍然,将手松开,“疼吧?”两个字,很多的怜惜与歉意。
离珞搓了搓手,“不疼……我不是你的,我不习惯有人对我好,我也还不起你。”
“不用你还。”剑少只要看着她的时候,眼神总是温柔的,离珞没有想到对这样的眼神说不需要那么大的勇气——大到她没有的勇气。
青龙城。
已是入夜,香车宝马仍川流不息的是花街柳巷。
一个形容落拓的少年在屋脊上饮酒。脚下是秾歌艳舞、美人如雨,他却独自望月而卧。
曾几何时,他还在笑那个顶头而卧的朋友,“怎么,什么样的女人让你这样神魂颠倒?那么多如玉的美人就被你这样冷落了。”
“她就像阳光一样明亮,像泉水一样清澈,看她一眼,世上的女子便都不想看了。”朋友梦一样呢喃。
他一怔,继而大笑,“看你的样子还像个杀手吗?”
朋友却极认真,“我已不想再做杀手。”
他一惊,道:“你这话最好别给君无名听见。”
朋友却淡定,“我已跟他说过了。”
他一时无言,“那君无名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
他摸摸朋友的头,朋友一手推开,“放心,头还在。别把君无名想的太冷血了。”
绝刀沉默,他不能像易风那样,只是把君无名当做一个普通人,甚至当做朋友。
因为他心中有个鬼。而他怕君无名发现那个鬼。
要知道,神出鬼没的风雨坞主人还没有战败的记录。除了风雨坞内部甚至没有活着的人见过他的功夫。那个对任何事都洞若观火的人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藏在他心中的鬼?后来他没有想到两件事,第一,就是竟然任由易风退出风雨坞而没有追究。第二,就是剑少被发现是残杀西岭七雁的凶手后竟然只被除名。
君无名是个对属下宽容的人吗?不是,他清楚的记得,任务失败后,君无名那冷厉的目光,他没有刑罚过任何一个属下,他只是要失败者最要好的朋友去再次执行这个任务,而往往,目标有了防范以后,这个任务的难度就增加了数倍,危险就更多,有的杀手没有再回来,这样的方法比任何刑罚都残酷,以至于后来,没有杀手愿意再交朋友。甚至选择不去认识彼此。
但易风还是要和他成为朋友。因为易风来的那天绝刀对他笑了笑,十几岁的少年,有时最是冷漠偏执,易风珍视这样善意的微笑。
往事一幕幕掠过他的脑海。他抓不住任何一个闪念。脑子越乱,不由想起的却越多,他索性闭上眼大笑起来。
没有内容的笑声,听不出是悲是喜。
“绝刀。”
有人唤他,他一掠而起,居然这样大意,刚才若是有人想致他于死地还真不难!
三丈外的屋脊上那个素衫女子是谁?
“离珞!”他收起刀与戒备,不由得惊讶,他实在无法把那满身血迹与泥污的裘装少年和眼前这个白衣如雪、女子装束的少女联想在一起,他得承认,她是个美丽的女子。
“好久不见,你居然还没死,看来你命大的很。”绝刀笑。
“你找我做什么,报恩?”绝刀再笑。
“我听说,明天武林大会要处置易风。他会死吗?”
“他还没死我知道,以后会死我也知道,他明天会不会死我就不知道了。”
“你能不能救他?”
“哈,哈哈哈,我?”绝刀失笑。
“你们不是朋友吗?”
“就算我想救他,也救不了,且不说青龙堡高手如云,各大门派那么多高手又岂是吃素的?”
“可你们是朋友?”
“欧阳无非还和他是朋友呢,你怎么不去找他?”绝刀冷笑。
离珞转身,这次她没有皱眉,只是唇抿的很紧,似要咬出血来。
“你喜欢他?”绝刀笑,道:“你最好不要喜欢他,喜欢他可不会好受!”
离珞没有回首,也没有再理他。
她不喜欢绝刀的方式——对人、对物、说话,可她要承认,对着绝刀,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离珞顺着屋脊往回走,走了一阵,她停了下来,她不愿与任何人接近,跟剑少一起走是因为她在等他想起那些与大叔有关的过往,可是似乎这样并不好,因为她忽然发现她有些眷恋他手心里的温度,这绝不是个好习惯——她一遍遍提醒自己,欠人多了,就还不清了……
如果每个人都会在她生命里离去,最初——就不要想的太好了!
时间多漫长啊,父亲离弃她和母亲,母亲最后又离弃了她,如果不是大叔的笑容与承诺那样温暖与坚定,她会怀疑,大叔其实也是不要她了呢!
离珞坐在屋顶,漠然无所视……
夜风很冷,她抱紧双膝把头伏下去。
“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离珞蓦然抬头,“你怎么……来了?”
“你要救易风?”
“他救过我。”在风雪山庄,在玉嬷嬷那支玉簪下。
“我也不想让他死。”不然,他何必要来看看。
离珞一怔。
“你宁愿受绝刀奚落也不肯向我开口?”
离珞道:“绝刀也救过我,他说什么我并不在意。”
剑少无言,良久,低声叹息:“为什么我没有最早遇见你……”
离珞望着无尽的夜色,淡淡笑了,“如果都是要离开的,早晚又有什么不同……”
剑少沉默,忽然蹲下来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我不会离开,我保证。”
夜里,剑少已经除去为了易容附在脸上的东西,一双如星般的眼睛熠熠生辉——这是张英俊到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脸,这是个冷酷到让人不敢直视的人。
离珞皱眉,她听师姐们提过男女之情,所以不是不懂剑少在说什么,只是那些于她似乎都是太遥远的东西——她是个连活下去的理由都随时会消逝的人。
她木然看着剑少,给不了任何回应,不是不喜欢,而是不知道怎么去喜欢。
剑少皱眉,顺手把她搂进了怀里,没有再说什么,他很奇怪,为什么看见她木然的样子,心会很疼。
离珞没有推拒,因为夜风里坐久了很冷吧,她舍不得剑少怀里如此真实的温度。
可以试着相信除了大叔以外的人吗?
不要吧,相信的结果多惨呀……
多年之后,离珞回望自己人生的时候,才渐渐懂得,一个没有被爱过的孩子,真的不懂怎么去爱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