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没什么事情能让我爹吃惊了,但那天的的确确让我爹吃了一惊,并让他心潮起伏。
我们走出毛老人家,走到了我开的奥迪A6前,面对黑亮亮的奥迪轿车,毛老人满脸惊诧,那意思虽然没有用语言表露,但我能感觉到。我说:“这是我们公司的车。”
毛老人深有感触地说:“我这辈子还没坐过这么好的车。”我说:“您们这代人是我们这么大时,长沙市还没几辆车呢,社会发展了。”毛老人点头,“我们老了,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世界是你们的。”“也是你们的呢。”我说。
毛老人笑道:“我们这一代人是给下一代人做基石的,很悲哀,但值。我们这代人把几代人的苦都吃了,让下几代人少吃点苦,这就是值。我们出生时正逢军阀混战,长身体的时候抗日战争爆发了,刚打完抗日战争,又是国共两党的战争。不打仗了吧,‘反右’又来了,接下来又是十年‘文化大革命’,反正在我们这些人头上弄一个紧箍咒……能干事的时候,‘左’的路线把我们钳制得半死不活。可以放开干的时代来了,自己又老了。”
爹说:“就是、就是啊。”我问:“毛叔叔,怎么走?”“不远,出这条街,再拐一条巷子就到了。”
我依他的指点,把车开到一处拐弯的口子上傍墙而停。这是老街,巷子很窄,如果把车开进去就会阻塞骑单车和骑电动车的人。我们下车,朝着这条巷子里走去,我很好奇,想看看毛老人葫芦里卖什么药。这位老人走路步履矫健,印堂红亮,嘴里笑呵呵的。
“呵呵呵呵,没想到还能见到您。”毛老人说。毛老人又说:“呵呵呵呵,这可是我从没想过的事啊。”爹说:“是啊,这辈子我们还能见上面,不容易呵。”毛老人很乐观地嘿嘿嘿嘿道:“我想得通,这是老天爷垂怜我们,没给我们权,没给我们政治地位,但让我们多活几年,看看这个世界。”爹感慨地答:“就是、就是啊。”毛老人把我和爹领到一处歪歪斜斜的房子前,这是幢老房子,没办法考证它建于哪个年代,但看它那破旧的样子,一定有五六十年了。一张窗户卸了下来,摆着铝合金所制的柜台,食品柜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种品牌的香烟、饮料、矿泉水和话梅、桃仁、姜之类的食品。窗口旁钉了块白底红字牌,向路人昭示:公用电话。柜台上搁着一台老式的枣红色电话。还有一只绿色的电子计时计费器搁在电话旁,让你边打电话边留意打了多少分钟。
“田老,田老,田老,来客了呵。”毛老人嚷叫。一个个子不高、背有些弯、脸色虚胖且已完全秃顶的老人走出来。他的秃头上有几处奇形怪状的伤疤。他的眼睑很厚,在很厚的眼睑下藏着双混浊的小眼睛。他的嘴唇上方有一颗肉痣,肉痣上长着一根长长的白毛。他的一只耳朵缺了三分之一那么大一块。他着一件羊毛背心,内里穿着灰长袖衬衣,衬衣的领扣和袖扣都扣得很好。他门牙缺了一颗,笑时,就呈现一个小黑洞。“毛老,您啊,”老人说,笑着,“要什么烟?”
看来毛老人经常上田老这儿买烟抽。毛老人摇头,“我今天不买烟,”毛老人说,快乐地一笑,“我跟你带了个人来,看您还认得吗?”两个老人相望,彼此回忆着,都到记忆的老仓库里翻寻,但都没认出对方。田老谦虚得近似卑贱地摇头,率先说:“不熟悉。”
爹也表情茫然。“仔细想想,”毛老人提醒两老,“老战友都认不出啦?”田老又惭愧的样子看了我爹几眼,还是想不起来。爹也同样不知道这个田老是谁。毛老人咧嘴笑笑,“他是炊事班长黄抗日,田老,你一点都想不起了?”
“炊事班长,你是黄抗日?”田老脸上非常激动,“黄抗日,你还活着,真太高兴了。”
爹脸上仍一派茫然,只是被他的激动弄得不知所措,“您、您是——”“他是炊事班田副班长,”毛老人说,“田国藩。”“田国藩,啊——”爹也很激动,把田国藩的手紧紧攥着不放。“是你、是你,这颗痣让我想起了你。你还活着,还活着呀。”田国藩也攥着我爹的手不松,一张皱巴巴的鼠脸上绽开了众多苦涩和快乐的笑容。
我们步入田国藩老人家,坐到藤沙发上。一个老妇人过来为我们泡茶,田国藩对老妇人大声嚷叫:“都是几个老伙计、老伙计。”
爹同老妇人打招呼,老妇人只是笑,没应声。田老人解释:“她耳朵听不见。”“哦。”爹哦了声。“同她讲话费劲。”田老人说,边拿纸和笔写下了一句话给老妇人看。老妇人马上“呃、呃、呃”,一张老脸上展现了笑,笑出了一口不齐整的老牙。我从老妇人那灿烂的笑容上,隐约能捕捉到逝去的青春。她看上去比田国藩老人高一点,也条一些,剪着短发,头发都灰白了,眉毛是我们说的柳叶眉,也灰白了。脸上也如她同年人一样皱纹遍布。她着一身灰蓝色衣裤,脚上一双黑布鞋。
“您老伴?”爹问。“我老伴。”田老人笑容可掬道。
外面有个年轻姑娘要买矿泉水,田国藩老人忙起身去做生意。随后田国藩老人又折回来坐下,三个老人闲聊了一刻多钟,爹发出感叹道:“没想到你还活着。一九四五年六月,还记得吗,那个叫槐树店的地方,我们去拔日本兵的据点?”
“记得、记得,我记得。”田老人连连点头,脸上笑容满面。“我在那儿又负了伤。”“就是,我当时还想你可能死了。一颗日本兵的子弹打中了你胸部,那血流得吓人!”
“不是打中了胸部,”田老人用手指捅了捅左肩胛下方,“这儿,打中了这儿。要是打中了胸部,我今天就不会坐在这儿说话了。我还能活到八十五岁吗?”
“对,对。”爹说。“我晕了过去,当时我什么都不晓得了,”田老人回忆道,“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爹很开心,满脸愉悦,因为他心里以为早死了的人,仍活在世上,就手舞足蹈的。“我在槐树店也负了伤,子弹打在我屁股上,现在这儿还有一块疤。我们当时都以为你死了。因为日军追了过来,端着机枪扫射,想你不死也会死。所以毛老让我认你时,我根本就没往你身上想。在我对槐树店那一仗的记忆里,你已经……”
“哈哈哈哈。”毛老人大笑。“哈哈哈哈。”田国藩老人也大笑。
田老人告诉我爹,槐树店战斗是他一生中经历的最后一次战事,之后他就远离战争了。他现在也不太记得他是怎么来到长沙的,因为他当时精神失常,记忆力很差。受伤的事他记得,因为那颗弹头和他脑袋瓜里的那块弹片,直到两年后才分别从他的头颅骨和肩胛骨里取出来,让他足足痛苦了两年。这种痛苦太强烈了,想抹也抹不掉。但他始终也想不起他是怎么到长沙的,也始终回忆不起他是怎么躺到手术台上的。他一直在医院养病,后来也一直在医院工作,打扫医院的卫生,成了医院的绿化工。
一九五四年他结了婚,他妻子是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一九五○年他妻子的亡夫因对人民政府不满被镇压了。她与亡夫生了个女儿,当时还不到两岁。他们住在一条街上,他常去看她,安慰她,很想唤起她重新生活的勇气。他整整追了她三年,三年后,他三十二岁,她二十七岁,两人结了婚,婚后生了个女儿,取名添添。添添一天天长大,成长得很健康,读小学时成绩很好,读初中成绩也十分优异,后来下乡当知青。一九七六年,她选了她满二十岁生日那天,割腕自杀了。
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被视为坏人。关于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干过一事,是他于解放初期主动向医院党支部交代的。他也晓得他当过游击队,但因找不到人证明他在游击队里干过,就无法让人信服。有人说就算他在游击队里干过,也只能证明他是假干革命而不是真革命。如果是真革命就该一路革命下去,所以他有可能还是革命的叛徒。有人这样一指出来,吓得他再也不敢吱声了。医院的革委会头头不再让他走进病房,怕他往革命群众的药里放毒,让他去打扫厕所。女儿自杀的消息,他是在扫厕所时知道的。医院里管知青工作的干部通知他:“你女儿自杀了。”他顿时晕倒在厕所里。他始终不相信女儿是自杀。田老人叙述这一切时很轻描淡写,但一谈到女儿脸上就不平静了,可以用那四个字概括:波涛汹涌。
“我女儿从小就是个自信心很强和性格开朗的女孩。她这样的女孩怎么可能自杀?”田老人说,一张老人斑密布的脸上,一派迷惑和气愤,“我女儿当时长得像极了她妈,很漂亮,说什么也不该自杀啊。”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属实,他起身,步入房间,拿出一本影集,看得出他很珍爱这本影集。影集装在一只漂亮的盒子里,而影集里所有的照片都被塑料薄膜保护着。照片全是黑白的(那个年代,彩色照相机还没进入中国),他一家四口人的,或者女儿添添的单身相。从添添满周岁到小学毕业照、中学毕业照和她下乡当知青的相片全有。最后一张照片是她手撑锄头、脸望蓝天的照片,背景是水库。照片的右上角有一句话,行书体,写着:“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1975年7月7日。”
照片上田老人的女儿很漂亮还很端庄,目光却有些凄迷。也许是我知道她自杀了,就这么去理解她的眼神吧。
“您的大女儿呢?”我指着照片上一个比添添大的姑娘问田国藩老人。田老人回答我:“她在深圳的一所中学教书。”
“哦,那她还好吧?”“她还不错,前两年退休了。”田老人回答我。
老妇人笑着,知道我们在谈她的家人,但她由于耳背,一句也听不见,所以她只是笑,用笑来面对我们谈论的既悲伤又沉重的话题,对我们谈论她二女儿自杀的事情也报以慈祥的微笑。她听不见。
有一个年轻人在门外叫嚷买烟,田国藩老人忙屁颠屁颠地走去拿烟。他走回来后,见我爹看着他,就非常坦率地说:“我开这个小店也是没办法,我和我老伴要吃饭,我退得早,退休工资只一千零几十元钱。老伴一直是家庭妇女,就靠我这点工资。这几年物价上涨厉害,工资每次都只是象征性地加一点点,赶不上物价增长的速度。所以就开了这个方便左邻右舍的小店,开了十多年。邻居照顾我们的生意,平均一个月有七八百元进项。”
“这很好,也找了点事情做做。”爹说。“‘文化大革命’一结束,我从医院里调了出来,调到离家不远的糕点厂守传达,结果调亏了。若在医院退休,工资会高一点,可那个时候,只图方便,离家近就行,哪里能想到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呵,”田老人说,“在医院里,我这把年纪的,退休工资都涨到三千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