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击队于二打槐树店中损失了十五名同志,而日本兵也被他们打死了十来个,所以杨队长觉得这次行动虽然没达到预期目的,也是虽败犹荣。“我们虽然没拿下槐树店这个据点,但我们已给了侵略者充分的颜色。我们缴获了五支步枪,还缴获了两挺机枪。这就是胜利,”杨队长在驼峰山上向游击队员总结说,“同志们,这就是胜利,要看到这一点。”
大家看到的是少了十五个同志,就低着头,悲伤着,脑海里都是那些阵亡的兄弟。杨队长见大家苦着脸,情绪低落,又道:“第一次,我们攻打槐树店,什么也没捞到。但这一次我们缴获了战利品。我们搞到手榴弹后,再打一次槐树店。我们一定要拿下这个日军据点。”
爹清楚杨队长是个好大喜功之人,只考虑自己建功立业,这样的人当头,同志们跟着他是很危险的。爹说:“老杨,你是老党员,不要只想自己,要考虑下别人。”
杨队长不高兴了:“我哪里没考虑别人?”爹悲痛地说:“死去了十五名同志。”杨队长更加不高兴了:“怪我吗?我们是游击队,打日本人,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天经地义。你以为我杨孝仁不心痛?我比你更心痛。”爹感觉杨队长很固执,不肯认错,便说:“既然这样,我不想说了。”杨队长一心要把我爹的思想调过来,问:“你说吧,我错在哪里?”爹答:“你没错,同志们错了。”杨队长鼓起了眼睛,喉咙变粗了,批评我爹说:“黄副队长,你身上国民党军队里那种兵油子作风太严重了。要改。”在一旁为我爹治伤的和尚等杨队长走开后,说:“这个人,是头犟骡。”爹忍着伤痛说:“他就是想拔掉一个日军据点,好证明我们不是土土土匪。”爹屁股负伤的半个月后,游击队员小五把彭家村里那位老中医接了来。老中医放下药箱,忙为我爹及另外三名伤势恶化的游击队员看病。那时我爹的屁股上烂了个大肉洞,流脓流血不止,臭烘烘的,肉洞里生满了蛆,蛆虫在肉洞里翻滚,让人恶心。
老中医检查完我爹的伤口后,对我爹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弹头挖出来,把蛆虫杀死,不然你的伤口就没法好。你懂吗?”
爹点点头,“疼吗?”“这个时候你还问这种话?”“你用什么东西挖呢?”
老中医从药箱里找出一把小调羹,举着给我爹看:“就用它。”爹想象这么大一把铜调羹将捅进他的伤口,额头上就浸出了冷汗。“用它?”
老中医问:“还有更好的东西么?”老中医让和尚和江苏人把我爹绑在床板上,按着,又让小五坐到爹的双腿上,还让小狗子坐到我爹的腰上,这样我爹在痛时就没法反抗了。老中医将铜调羹放到火上消毒,手就在我爹屁股上摸着,掐着。我爹在他的手碰到伤口附近时便痛得杀猪般地大喊大叫:“哎哟哎哟哎哟。”老中医让他咬着被子的一角,“会很痛的,你忍着点。我要用调羹挖了。”
老中医在我爹的左边屁股上摸来掐去,终于找到了那颗弹头的位置,便用手抵着,以免在刨它时,它钻入新的“地带”。老中医在挖掘弹头时先掏出了很多蛆虫,撒在地上,他把那枚业已发绿的弹头从伤口里挖出来时,爹已痛晕过去了。
爹从晕厥中醒来时,他的女人桂花就守在一旁。她疼爱地瞧着男人那张苍白且瘦扁的脸。她看到男人睁开了小眼睛。“你醒了?”女人惊喜地瞥着男人。
爹是从噩梦中走出来的。他梦见倒在血泊中的田矮子,而田矮子的尸身上爬满了癞蛤蟆,它们是食血蛙,把田矮子身上的血全部吸干了。他在梦里看见和尚给田矮子超度亡灵时,结果田矮子的亡灵被癞蛤蟆跳起来,一口吃了,于是田矮子的来世就只能是癞蛤蟆了。他还在梦里遇见了一个脑袋上长着六只眼睛的魔鬼,他邀请他去阴间看看。醒来时,这一切都没有了,他美丽动人的妻子桂花坐在床旁。女人说:“你在梦里又喊又叫的。”
爹虚弱地说:“我梦见田矮子死了,他的亡灵被一只大蛤蟆吃了。”桂花觉得他很可怜,就捧起他的一只手说:“啊,可怜的,你梦见我没有?”爹摇头说:“我还梦见阎王爷要拖我去阴间看看,我说我要等我的儿子生下来后再去。”
桂花的肚子已开始现形了,年轻漂亮的桂花为此很幸福。她多年来盼望有一个孩子,现在孩子已怀在她肚子里了。这几天,一到晚上,她就能感觉到胎儿在她肚子里运动似的。她见男人牵挂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肯舍下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去阴曹地府,就感动道:“山猫啊,我怀疑我怀的是个男孩。”
爹高兴道:“男孩好啊,啊,我要有崽了,我这块心病总算被你去除了。”桂花更高兴,脸上充满想象:“我要为你生一个小游击队员。”爹说:“好的、好的,我早就想你生一个小游击队员了。”桂花为丈夫的伤口搽药,爹很奇怪地感到屁股好些了:“我的屁股没那么痛了。”“哦,那很好啊,”桂花说,“我生怕你会死哩。”
“不会,”爹说,“我至少要看一眼我的崽,才能死啊。”桂花在丈夫的脑袋上打了下,“我不准你死。你死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好,那我不死。”爹快乐地说。爹的伤口愈合得很快,那是爹当时还很年轻。几天后,爹就能下床了。又过了几天,爹就能一歪一拐地走路了,那张平和的猩猩脸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看见其他同志,灰头土脑的脸上也挂着笑了。“小狗子,你在干吗?”爹问跑来的小狗子。
小狗子嘻嘻道:“黄副队长,我正准备去捉蛇给大嫂做给你吃、好让你早点康复。”
爹觉得小狗子还蛮会讨好人:“小狗子,别逞能,小心蛇咬了你。”杨队长对我爹说:“我不甘心,我们白水游击队一定要打下槐树店。”爹看着一心要打下槐树店日军据点的杨队长:“我不同意再打。”杨队长说:“我这几天正想着如何打槐树店,头都想痛了。”爹看着一脸好胜的杨队长:“不行,打不下槐树店的,日军守在里面,我们攻不进去。”
杨队长歪着脸看我爹:“打不进去也要打,我们总要端掉一个日军据点才行。”爹望眼坐或躺在树底下休息的游击队员们:“我不想牺牲更多的同志。”杨队长讲着狠话道:“就是全部死光了,也要打。”
但是没有第三次攻打槐树店的可能了。就在他们群策群力地讨论攻打槐树店的方案的某一天里,湘南游击队的李政委——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带着三名警卫,满脸春风地上了驼峰山,告诉白水县的游击队员们,日本侵略军向国民党政府投降了。“同志们、农民同志们,告诉你们一个特大的好消息,”李政委满脸春风地说,“日本鬼子向国民政府无条件投降了!同志们,日本人败了,中国胜利了。”
游击队员们高兴得嚷嚷叫叫起来:“啊、啊,万岁!”“中国万岁!”
“共产党万岁!”游击队们这么嚷着、喊着,手舞足蹈地蹦来跳去,你推我攘,你打我的屁股,我在你脑门上拍一下,边欢呼道:“万岁、共产党万岁、游击队万岁!”平静的犹如绿色海洋的山林于游击队员们欢呼万岁中沸腾了,好像台风使大海歌唱一样。森林在游击队员们的欢呼声中摇晃着,发出了犹如海潮般的涛声。这种极有生命力的森林呼吸的声音,平常只有在夜里才能听见。但此刻,在大白天,森林受到游击队们欢呼的感染,也欢腾起来,似乎在彼此传递着胜利的信息,也就特别庄重和雄浑。
桂花就是于欢呼中突然感到肚子巨痛,于是小产的。身为孕妇的桂花一时高兴得忘形了,与游击队员们一起又蹦又跳,欢呼万岁,没留意脚下的地形,结果一脚踏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上——平常她走到此处时都要绕个弯的,一溜,一个后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