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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爹告诉我,我大哥的母亲桂花临死前也对他说:“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大哥的母亲死于一九五一年,死于肺结核。肺病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是不治之症,就像今天的肺癌。五十年代初,谁得了肺病,别人就会说他快死了。今天,肺病对于医生来说,已是一碟小菜了。桂花患的就是肺病。她从吐第一口血到死,拖了一年多时间。而这一年多,她在黄家是受隔离的、孤独的。那个年代,大家都害怕得肺病,因为肺病会传染。我爷爷一家人就把桂花狠心地关在杂屋里,在杂屋里开了个铺,马桶成了她一个人专用的,碗筷也是单独一套,旨在不让她把病魔带给家人,甚至都不让她与她儿子见面。

桂花是在孤独中死的,死时三十四岁。“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桂花在病榻上哭着,说着胡话。桂花的妈妈在桂花十岁时就因肺病去世了。桂花的爹要养五个儿女,就把家里的老二卖给一个有钱人家做丫头,把老三桂花许给黄家做童养媳。桂花说我要妈妈,实际上是神志不清了,脑海里出现了童年的幻影,说不着边际的胡话。

“我要你带我回家,我好久没看见妈妈了,妈妈在家里哭呢。我听见妈妈叫我,你带我回去吧,你带我回去吧。”桂花冲她男人说。

她男人说:“你妈妈死了二十多年了,桂花。”桂花反驳说:“没有,你骗我,我妈刚才还在这里,说她回家去打个转身……

妈,你来了,他还说你死了,想骗我。”她男人左右望望,除了他和她,任何人都没有。但是,她妈妈确实来了,来接她走,穿着绿衣服蓝裤子,进来时轻飘飘的,只是他阳气重,看不见,而他女人看见了,叫道:“妈,我要回去,我不住在这里,这里好冷清的。”

她还对她男人说:“你让我妈坐呀,你去搬张椅子来,我要和妈妈在一起。”桂花死于她母亲遗传给她的肺病。当时我大哥三岁。

刚解放时,县里的干部都是“四野”下来的北方人,之前都是扛枪打仗的,虽然不讲派系却很抱团,不把当地的游击队放在眼里,甚至怀疑游击队员的革命目的不太纯洁,因此游击队们在县里分到的工作,都是跑腿的。爹觉得自己对革命又没什么功,能活下来已经万幸了,就打报告,说老婆病了,父母年龄大了,儿子还小,他想回黄家镇工作。北方人批了我爹的报告,爹就回了黄家镇。桂花死后,爹成了鳏夫。爹骨子里是个随遇而安的男人,悲伤了一阵子,想就这么过吧。但爹意志不坚,尽管爹经历了许多苦难,打算用努力工作,来忘记对亡妻桂花的思念,然而爱情还是没抛弃他,这个女人就是我母亲李香桃老师。

迎春路小学的女校长——就是那个在李香桃老师的追悼会上大发宏论的女人,是个很想占点小便宜的女人,还是个马屁精。对下面的老师,她不讲半句客气话,丁是丁卯是卯,让那些老师觉得压抑却又对她无可奈何。女校长对镇里的领导却一百个客气,因为这些领导不属她管,反而是管她的。爹被女校长视为有利可图的镇领导之一。她这样认为也没有错。爹当时是黄家镇供销社副主任,负责供销社的货源。

“有白糖吗,黄副主任?”女校长笑容可掬地问尚是鳏夫的我爹。鳏夫对知识女性很客气,答:“要下个月。”

“还要下个月呀?”“要下个月。”鳏夫说。

“有白糖吗,黄副主任?”女校长于下个月的第一天就跑进供销社问鳏夫。鳏夫有些抱歉,因为他没调到白糖。“你下个星期来吧。”下个星期的一天,女校长看见鳏夫在路旁与什么人下象棋,马上走过去问:“有白糖吗,黄副主任?”女校长脸上遍布着专为讨好人而堆积的笑容。鳏夫手里拿着马,正要放卧槽马,见是女校长问他,忙说:“跟你调了两斤。”“谢谢、谢谢,太谢谢您了。”女校长说。鳏夫就弃下象棋,领着女校长去供销社买白糖。女校长说:“黄副主任,我女儿患了肝炎,医生说我女儿需要吃白糖调养、滋润。”女校长手上拿到白糖,脸上就山花烂漫。“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可以吧,黄副主任?”

鳏夫说:“你问吧。”“有了新对象吗,黄副主任?”鳏夫不好意思地说:“没有。”“真的没有还是不好意思说自己有了?”“真的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呵?”

女校长上上下下打量几眼鳏夫,“黄副主任您今年多大了?”鳏夫说:“别称我您,我三十六岁。”

“我们学校有一个女教师,二十三岁,比你小十三岁。哪天我叫她跟你见见面吧?”女校长又补充一句说:“这个女教师工作很不错的,能力也强。”

鳏夫迟疑了下,动了动上下颌骨外凸的大嘴说:“她有孩子吗?”“你想到哪里去了,”女校长说,“人家还是个姑娘呢。”这个二十三岁的姑娘便是李香桃老师。

鳏夫为此做了一套蓝色中山装,他是去见女教师啊。鳏夫没读什么书,仅仅在少年时候被爷爷逼着跟村里的一个私塾先生读过三年书。鳏夫对将见面的女教师浮想联翩且诚惶诚恐。但鳏夫的诚惶诚恐是完全没必要的,这是李香桃老师心里早已决定随便嫁个男人算了。李香桃老师又矮又丑,脸上还一脸阴麻子,看人时眼睛有点小三角,实在不怎么样。鳏夫穿着崭新的中山装,把风纪扣扣上,硬着脖子不安地坐在女校长家的方凳上等着姗姗来迟的李香桃老师。但他一看见李香桃老师,马上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成为老姑娘。一颗不踏实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于是他觉得没什么地解开了顶着脖子的风纪扣。

“李香桃老师,这是镇供销社的黄副主任。”女校长介绍双方认识说。两人手也没碰,只是相视一眼,各自坐下了。鳏夫没话说,他一生经历的女人有限,不晓得如何跟女人交谈。“黄副主任是个憨厚人,”女校长觉得巴结上鳏夫,从此白糖就不成问题了,“李香桃老师,你可不要欺负我们黄副主任呀。”李香桃老师咧嘴笑笑,偷偷打量黄副主任几眼,实在找不出眼前的黄副主任有什么可取之处,随口道:“哪里、哪里。”“黄副主任,你也不能欺负我们李老师啊,”女校长夸李香桃老师说,“李香桃老师为人善良,工作认真负责,是我们学校的骨干教师。”“哦。”

李香桃老师笑着,一口不整齐的牙齿呈现在鳏夫眼里。“我们校长是夸我,我没那么好。黄副主任工作很忙吧?”

“很忙,三天两头要守在县供销社里要货。”鳏夫说。“那很辛苦的。”李香桃老师说。“不辛苦、不辛苦,”鳏夫说,说完就又没话说了。墙上贴着张毛主席像,鳏夫不望李香桃老师,而是看着毛主席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李香桃老师与女校长说着学校里的事,鳏夫发现李香桃老师说话时手挥来抓去,那是用手势来表明她说话的力度。鳏夫觉得这个大姑娘有股劲,虽不是桂花那种温柔体贴的女性,但充满生气,手舞动起来显得有力,不是桂花那种病恹恹的可怜相。还有一个好处他不敢说,那就是这姑娘有知识,是教师,这是他感到自己不如的。

两天后,鳏夫从县里调货回来,遇见在店堂里聊天的女校长。女校长把满脸灰尘且眼睛充血的鳏夫拉到门外,说:“怎么样啊,黄副主任?”

“蛮好、蛮好。”“她也觉得你人不错。”鳏夫说:“谁啊?”“李老师呀。”女校长说。

鳏夫想起来了,回答道:“哦,你是说那个李老师呀。”“不说她还说谁啊?”女校长笑着说。

鳏夫也笑笑。“那我就把你的态度告诉她。”“我的态度?我那天还没看清她的长相呢。”女校长说:“你也是,别不好意思。”鳏夫犹豫道:“我有点怕跟女老师打交道。”“怕什么呀,她又不是国民党。”

鳏夫挑了下眉头,瞅着女校长:“她很多知识呀。”女校长大声说:“国民党都被你们打败了,她一个老姑娘,有什么好怕的!

再说,有知识不正好吗?没知识怎么建设新中国?你一个老革命,还嫌弃人家有知识?”

鳏夫满脸惭愧:“我怕她嫌我知识水平不高……”

“嫌你?不,李香桃老师是个乐于助人的女老师,再说,她喜欢革命同志。不是你们打国民党反动派,国民党反动派就不会倒,新中国就成立不起来。你不要犹豫了。”

鳏夫没说话。女校长左右望望,低声说:“李香桃老师说她同意跟你接触接触。”

爹对我回忆说,他和我母亲第一次约会是一九五四年五月的一个星期天。事先两人就说好了,不在学校里见面,也不在街上见面,到镇尾那片竹林里见面。

这个建议是李香桃老师提出来的,女校长把李香桃老师的这个建议带给了鳏夫。“镇尾的竹林,明天上午九点,”女校长说,“记得去呵,黄副主任。”

鳏夫的一生还没跟女性约过会,桂花是童养媳,从小生活在一起。约会给了鳏夫一些浪漫的情怀。那时候有部苏联电影,一对漂亮的年轻男女就是背着父母在树林里约会、相拥。他马上穿起了他舍不得穿的那套中山装,尽管天气有点儿偏热,鳏夫还是将风纪扣扣上了。他觉得这样他就像个严肃的人,而不像一个没有教养的人。他还觉得恋爱是一件严肃的事,因为这是一辈子的事,所以他得以严肃的姿态出现,以免李香桃老师轻看他。

鳏夫比李香桃老师先到一刻钟。他打量着周边环境,看见路旁的野花开得很好看,看见天空蓝莹莹的,看见田野一片迷人的嫩绿。接着,他看见了李香桃,李香桃穿得大红大绿的来了。她老远就看见一个着中山装的男人站在竹林前东张西望,但她装作是无意中碰上的情形——故意这么道:“哎呀,是你?我们哪里见过吧?”

鳏夫咧开大嘴笑笑,知道她是玩天真,便说:“见过,在校长家里,记得吗?”李香桃老师大声道:“是的,想起来了,那天我去校长家玩,碰见了你。”她不愿意承认今天的约会是她安排的,问他:“咦,你怎么在这里?”鳏夫晓得李香桃老师在装单纯,便挤挤眉头道:“是老天爷安排我在这里。”李香桃老师说:“天气很好,竹子的颜色绿亮亮的。”“啊,都很绿。”鳏夫将手一挥说。他脑海里闪现了下桂花的身影。他仿佛看见桂花从田野那头快步走来,一张脸在初夏明媚的阳光下苍白苍白的。他叫了声:“桂花。”李香桃老师左右扫一眼,问他:“你叫谁?桂花是谁?”鳏夫醒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回答:“啊,我是想起了秋天时的桂花。”“现在是五月,只有橘花。”

鳏夫说:“这里真安静。”他们在竹林边散步,然后顺着一条坎坷的开满了野花的田埂径直向前走,走到了远远的田野上。天色一片碧蓝,远外的山巅紫紫的。两人走到一处山坡前,那儿有几株樟树,樟树高耸入云,树荫下凉爽爽的。两人在这儿的草地上坐下。李香桃老师让鳏夫把衣服脱了,因为鳏夫的衣襟和裤腿都汗湿了。鳏夫回答李香桃老师:“我不热。”

“你背上都汗湿了,还不热?”李香桃老师哼一声说。

鳏夫说:“那我把衣服解开吧。”鳏夫低下头,解开了卡其布中山装,露出圆领口汗衫。汗衫已彻底湿了,也烂了,黑黑的左乳头呈现在汗衫外。鳏夫不好意思地说:“是很热,今天。”“你刚才还说不热。”李香桃老师批评说。鳏夫想她可比他的亡妻桂花脾气坏些,“你说热,我就感到热了。”李香桃老师这才一笑,问:“你喜欢我吗?”鳏夫扬起脸看着直言不讳的李香桃老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李香桃老师抓住自己的缺点提醒鳏夫:“我又矮又丑。”鳏夫缩了缩脖子:“我不嫌你。”“你愿意娶我?我可不是一个脾气好的姑娘。”李香桃老师坦率道。鳏夫说:“李老师,你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姑娘,懂道理。”李香桃老师自卑道:“有知识有文化又怎样呢?”鳏夫说出了心里话:“李老师,我儿子下半年要读书了,很需要一个你这样有文化的母亲指导他学习。”李香桃老师高兴了,望一眼周边的景色,收入眼帘的是明媚的阳光,还看到一条公牛在路旁吃草。她又看着鳏夫结实的面孔:“你妻子是怎么死的?”鳏夫阴下了脸:“得肺病死的。”

“你没传染上肺病吧?”鳏夫道:“传染了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两人说了很多话,直坐到太阳偏西。

两人再见面是半个月后,鳏夫去迎春路小学送红糖给女校长,他专门在县供销社调了五斤红糖给女校长的女儿吃。他听说,肝炎患者吃红糖比吃白糖更见效。他送完红糖给女校长,转身走进了李香桃老师的房间。那时李香桃老师住着一间房,房里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堆着学生的作业本。李香桃老师正坐在桌前批改作业,手中夹支红墨水笔,见鳏夫探头探脑地进来,一笑。“你怎么舍得来了?”李香桃老师说鳏夫,“我还以为你消失了呢。”

鳏夫说:“县供销社组织干部学习,学了十天。”“哦,干部也要学习?我以为只有群众需要提高思想觉悟。”鳏夫觉得有必要告诉她:“都要提高觉悟,不学习,思想就会落后。市里来了个领导,给我们作形势报告,要我们大家做好解放台湾的准备。”

“你们会打到台湾去吗?”鳏夫摇摇头:“暂时还没接到打台湾的命令。”李香桃老师看着他,“黄副主任,你们当年干革命,怕杀头吗?”“怕也没用,干上了就得干到底。”

“这就是我欣赏你们革命者的地方,你们太了不起了,用小米加步枪,把国民党反动派打到台湾去了。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哪年参加革命的?”

鳏夫觉得自己不是个纯粹的革命者,他是半途上加入革命的,只能算弃暗投明。他见李香桃老师一脸向往革命的样子望着他,便答:“我是一九四四年参加革命的。”

李香桃老师推算了下说:“那你参加革命十年了呀,打死过国民党反动派吗,黄副主任?”

鳏夫坚决地说:“打死过。”李香桃老师崇拜地看着他:“打死国民党反动派时,你心里是不是特别痛快?”鳏夫答了声:“是痛快。”李香桃老师没参加过革命,对革命的想象就充满浪漫色彩,哪怕是拿起枪杀人也充满浪漫色彩,因为那是杀反对革命的敌人。李香桃老师长得也不是十分难看,要嫁人早就嫁了,但她一直希望与一个革命者结合,好让同事们羡慕她,而她认识的人里,没几个人是像鳏夫一样拿起枪打死过国民党反动派的,因此她看不上。现在,革命者不请自来,就在她面前,她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以示自己有着一颗追随革命的心。她爱慕的样子说:“啊,那你是真正的革命者。”

那个年代,新中国才成立几年,大家都热情高涨地投身到百废待兴的国家建设和新生事物的宣传工作中,新中国的大地上充满了阳刚之气,一切都是向上的,革命者备受老百姓尊重。鳏夫听她表扬自己,脸微微一红,转移话题说:“李教师,你工作忙吗?”

李香桃老师嘟着嘴撒娇道:“又忙又不忙。你不来,我以为你不记得我了。”鳏夫赶紧答:“记得你、记得你,我来前还跟我儿子说了。”李香桃老师高兴了,斜着三角眼睛瞅着鳏夫:“你跟你儿子说了什么?”鳏夫红着一张脸坦白道:“我说我要给他找一个妈,问他要不要。”李香桃老师很在乎他儿子的态度:“你儿子怎么说?”鳏夫咧开他那口被烟熏黄了的牙齿说:“我儿子说他要。”李香桃老师松一口气:“那我白得一个儿子了。”

鳏夫说:“我儿子很高兴,尤其听说我给他找的是一个老师,他更高兴了。”李香桃老师听毕,脸上泛出了红潮:“那我们把这事办了吧?”“好的、好的,”鳏夫说,眼睛里对这个女人充满感激,“我来就是为这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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