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时间周小花时常觉得自己个骨头缝里有点疼。那感觉,就好像是她的骨头被两边儿拉扯着使劲长长似的。她也的确长了很多。不但饭量长了,个儿也长了不少。她的衣服,裤子都见短。
以前她的个头儿跟周小草差不了多少,现在硬是比周小草高了一截儿。
这在头一世,根本就是没有的事儿。
头一世,她九岁(虚岁,周岁八岁)上学,读初中的时候十三了。三年初中读完,十六了还没来初潮。到了高二虚岁十八,周岁十七了,才跟周小草几乎同一年来了月经,个头儿一下子窜了起来。可她也没长过周小草。从小到大,因为周小草发育得好,他们姐妹两个走在一起,人家从来都说周小草是姐姐。
现在有这么大的区别,周小花知道肯定是付家那个聋哑女孩儿给她吃的那几滴液体造成的。
周小花害怕自己长成个巨无霸,问过杨老头,杨老头给她吃了定心丸。说是就她这个小身板儿,再怎么长,也不会长成巨无霸。她家亲生父母的遗传管着呢,她的身高是有限制的,不可能长得那么恐怖,很可能她成人了一米七都过不了,更不可能长成个一米八的大高个儿。
这就好这就好。周小花又不想长高了去当模特儿,一米六多点儿正好。对她来说,一米六就是个大坎儿,她头一世就没长到一米六。
说到付家那聋哑女孩儿,周小花费了心思打听了几回,啥也没打听出来,就借着周小草跟女孩儿那个与小草差不多大的妹妹玩到了一起,曲线救国。
其实呢,那小女孩儿论年岁跟周小花的年龄相近,只比周小花小一岁。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小孩儿,周小花是个成了精的假孩子,两个人根本玩不到一处儿。平时玩的时候,都是周小草跟小孩儿玩,周小花就在旁边陪着。
你可别以为孩子好糊弄。跟孩子一起玩儿的时候,你是否高兴,是否喜欢她,别看她人小,也许她说不出什么来,但她心里绝对清楚,你是不是真心跟她一起玩儿,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而周小花,对付家聋哑女孩儿的妹妹,是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的。
女孩儿的妈妈怎么不喜欢聋哑女孩儿,就是怎么喜欢女孩儿妹妹的。
以前周小花没注意聋哑女孩儿,没注意她穿什么用什么,但自打在水库里见到女孩儿开始,她就是一身她爸爸的旧迪卡大衣裳,既当上衣也当裙子穿,就从没换过样儿。女孩儿的头发也始终打着结儿,她妈妈那么爱好的一个人,都从来没张罗着给孩子洗个澡,换件衣服什么的。
女孩儿的妹妹却不同。小女孩儿衣服几乎一天一个样儿地换,就连头发上的发卡,也是三不五时地变换着花样儿。小女孩儿的身上,也常年散发着奶甜味儿,干净,清爽。
聋哑女孩儿被她妈妈常年关在就铺了几个破麻袋的平房里,空荡荡一间房,没桌没凳,也没床,连床被褥都没有。
她妹妹却同妈妈住在一铺炕上,有铺有盖,被褥是量身做的两整套。这套弄脏了换另外一套。夏天热不着,冬天冷不着。
他们家吃饭的时候,聋哑女孩也没上桌的资格。她仍旧是被关着的。母女两个吃饭,谁也不会想到家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你侬我侬地互相喂饭,母女间情份很深。
吃完了饭,年轻女人想起来的时候,就会掰半块饼子,或者馒头的放到关大女儿的那间平房窗前的不干不净的碗里,顺便在另一只不怎么干净的碗里添点水。若是没想起来,聋哑女孩儿就啥都没有,就这么饿着,干着,挺着。
周小花常常想,若非聋哑女孩儿手上有异常,就年轻女人的这副做派,女孩儿这么小,怕是早就给折磨死了。
若是单单如此,周小花还不会怎么讨厌女孩儿的那个妹妹。
有一次周小花悄悄带了吃的过来给聋哑女孩儿,被她那个妹妹看见了,那小女孩儿看到周小花手里半大瓷碗的鸡蛋炒韭菜跟一个玉米饼子,不单不心疼她姐姐,还一副浪费东西的表情,跟周小花说:“你拿这么好的吃食给她吃干什么?她吃了啥也不能干。我妈说,喂她还不如喂只猪呢。猪养一年,年底能杀了卖钱。喂她,能干啥呀?”当妹妹的硬是夺了姐姐手里的吃食,倒给了家里的猪吃,没给姐姐。
那个时候,把周小花气得真真叫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差点儿没伸手掐死那个当妹妹的。
这之后,周小花对聋哑女孩儿的这个妹妹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了。
只是,再送吃的给聋哑女孩的时候,她都是悄悄地,再也不当着这小女孩儿的面儿给了。
日子这么粘粘糊糊地过着,时光在不经意里,就往前过了一大截儿。
麦子刚割完收回来,在场院里晒干了压出麦粒儿。队上该分的分,该卖的卖,就下来了确切的消息。
确实要单干了,村里每户按照人头分自留地。其他的地是提留地,每年要交提留,也就是公粮,完了粮食才是自己个的。村里的地有好有孬,怎么分呢?抓阄。抓到哪块就是哪块,哪家也不许闹腾。
但既然是涉及到各家自身利益的事儿,怎么可能不闹腾?闹腾得小了都不依呢。最后,付家跟冷家大动干戈,据说两家的男人都上手了。不过好在没出人命。但地终于还是分下来了。
周超家的地跟前世分得没什么不同。这次分地,因为周家小三也上了户口,每人两亩地,分了八亩自留地。还是头一世周小花家分地的地界儿,在村北水库的南边儿,地势很高。若是风调雨顺还好,干旱点的话,收成铁定会受到影响。而且没有水灌,万一真的干旱,上水的话就只有担挑手提了。好在这块地周超家只有三亩,另外五亩地在这块地中间隔着村北水库的斜对个儿。那里地势就稍微要矮点,上了水灌的,基本上旱涝保收。
两边儿是村里赤脚医生冷亿家的地。大家有喜欢找杨老头看病吃草药的,自然也有喜欢打针吃药寻求省事儿的。冷亿平时一到了季节变换的时候,也挺忙的,找他的人有点多。他们家人多,三个闺女两个儿子。冷亿人长得不好看,驼背,个子还矮,娶了一个离婚的女人。大闺女和大儿子是冷亿老婆改嫁带过来的,其他几个孩子才是他自己个的。土坡下面只有三亩多地,不够,而周超家这里只分到了三亩地,他们家地所在的土坡面积有点大,不止六亩,其他的就分给他们家了。
至于紧临村南村北的好地,都养了好几百年的熟地,上水容易收割方便,都是别人家的,周超家是没份儿的。
这八亩地,周超家种了两亩地的花生,六亩地的苞谷。
单干了,大牲口村里也是分了的,几家一头牛或者一匹马,自己个回去商量着办。
周超家是跟付元金家搭伙的。其中包括付元金家的两个兄弟,和他家隔壁的孙颖家。周超家说是跟周爷爷周奶奶断道儿了,但还是由周大姑撮合着,周爷爷周奶奶也再三保证,再也不卖他们家孩子了,两家才又走动了起来。这次搭伙,周英家自然也搭了进来。
周超也知道周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在集体的时候干活儿,人家咋干呢他也咋干,偷点儿懒耍点滑什么的人,大家也没哪个十分管他。但现在单干了,若他都不肯拉拔周英,别的人家肯定也不会有谁家愿意伸手帮忙的。都是一个村里的,谁不知道谁呀?单干了,谁不想好好地干,多挣点钱?夏允兰这小媳妇也是个能躲懒就躲懒的,谁喜欢跟他两口子搭伙?
几家人分到的那匹马,就养在付元金家。说好了,一年这几家人一家给付元金家五十斤苞米面儿,三十斤麻糁(花生榨油后剩下的渣滓,榨油的时候压成一块一块的),两亩地的苞谷杆。今年因为苞谷跟花生还没收成,就先欠着,到秋才给。
事后,周超坐自己家门槛上,吧嗒吧嗒抽了半天的烟。
周小花问他:“爸,以后万一爷爷奶奶想起来,再想方设法地卖妹妹怎么办?”
“不会了。你爷爷奶奶都保证过了,再也不会卖你们姐妹了。”终归是自己的父母,周超还是很相信他爹妈的保证的。
周小花撇撇嘴儿,这里说不通,就说别的:“我妈跟我小娘打了那么一架。万一小娘又使坏,欺负我妈怎么办?”
“不怕。你妈又不是打不过她。”
哎哟,这是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吗?不过,都是刨土坷垃的,心眼儿再怎么使,也不可能大出天去。周小花一个小孩儿,也就不想了。但她还是搞不明白,周爷爷周奶奶做了那么对不起周超的事儿,周超怎么就能原谅呢?她就这么问了周超。
她爸跟她讲:“孩子,人这一辈子很长。能够原谅别人,这是一种很重要的品德。原谅是一种遗忘。遗忘一些人家对你不好的,记住人家一些对你好的,你的日子就会过得更加的从容,更加的平和。原谅,不单是善待他人,也是善待自己。对他人好,也是对自己好。”
周小花想着她爸的这些话,睡觉的时候躺在炕上,不知道怎么地泪水就糊满了一张脸。她家她爸不是没教她为人处事,是她头世没用心留意吧。
她想起了她头一世的失败的婚姻,也想起了跟那几个男人交往的前后。
她从来不认为人家都是不好的,就她一个是好的。她知道自己个肯定也存在很大的问题。可惜她一直没找到原因。现在她可以肯定,其他的问题她暂时还不好说,但她起码没学会原谅。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既学不会原谅别人,也不原谅自己。就如她唯一的一次婚姻里,她不原谅老婆婆对她的搓磨,也不原谅那个男人对她的不作为,更不原谅自己对婆婆的妥协不反抗。所以,她就收获了她失败的婚姻。其实,在那场婚姻里,婆婆并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男人也没有到外面找女人花天酒地,都不是不可以被原谅的。
周小花的这一个不原谅,其实正如周超说的,她没有善待他人,也没有善待自己。她没有对别人好,也没有对自己好。
前世有位被扒出来劈腿的女人面对前夫的不原谅,曾经痛哭流涕,说:“以前人们有什么东西坏了,都是想法儿去修,现在人有什么东西坏了,都是想法儿去换。”
周小花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她遇到问题了,不是想法儿去解决问题,而一直在选择逃避。从某些方面讲,周小花一直是个懦夫。生活上的懦夫。
她发誓,人的一生,不能重复犯同样的错误!这一世,她不能让自己去当一个懦夫!打死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