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也不是说人家骑杨老头头上拉屎,杨老头都不带吭声的。杨老头没那么窝囊。能够置办下偌大一份家业的人也绝对窝囊不了。
现在,就站在这房子的院子里,都不用进屋,杨老头都能想象到屋里会有多么埋汰,多么肮脏了。他摸了摸鼻子,站住了,不想进屋了。要进,也要等这家人搬走了之后再进。
听到院子里来了人,屋里炕上的中年女人下了地来,打开堂屋的门,见到了站在院子正中的杨老头,打量了一眼,这人谁呀?不认识啊。
就跟世界上很多事,发生在事主身上,很多时候当时事主并不能第一个知道,反而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杨老头回来的消息,整个村里都传遍了,偏偏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程家,没一个跟他家的人说的。
公道自在人心。先前程家砸开人家的门,把锁撬了,大家都认为这事做的不对。只是碍于是人家的房子,不是自己家的,跟房主也不沾亲带故,不好出面管这个闲事。还有喜欢占小便宜的则私下里暗暗后悔,早知道自己家就去占了,别人也说不出什么。现在人家正经房主回来了,村民十个有九个抱着看热闹的心思。不过这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大家都拥在门口,没进院子。很多人也是被这家院子里的这股味儿给熏着了。能不进来还能看热闹,那自然更好。
杨老头先发制人:“你谁呀?住我家房子?我没你这门亲戚啊?”
什么?房子是面前这人的?当初分家的时候不都说好了,这房子给她家,另外给老三起一套新房吗?现在这算怎么回事?眼看本来当成自己家财产的房子有人来争了,中年女人吓了一跳,“嗷”地一下就跳了起来:“我这房子住的好好的,凭什么说是你家的房子?你哪来的回哪去,别到我家来胡说八道!”
“你是程家的哪个媳妇?大媳妇?二媳妇?还是小媳妇?”杨老头真不愿意跟个媳妇扯皮。这位疼闺女是疼闺女,打他出生那天起接受的就是早年的那套理论教育,女人比男人地位底下的想法根深蒂固,这辈子别指望他把这个从脑袋里拔出去了。他直接问中年妇女。
其实这女人并没多大岁数,今年刚三十出头。只是农村人上山下田的,每天风吹雨林,皮肤又黑,就显得格外老些。她听见杨老头这么问,不用说人家对她家都有什么人,那是门清啊。人家这是早就打听好了。可她嫁过来十几年也没见过这人啊。以前她分家过来的时候听过一耳朵,说是她公公婆婆分给她家的这五间房子,并非是公公婆婆盖的,是一户姓杨的地主的,解放后杨地主捐了山和田,跟闺女一起搬走了,就再没回来过。她公公婆婆就把人家的门拗了,当成了自己家的房子住着,后来分家,老大家要的是三间新房,她倒觉得这房子虽然是泥坯垒的,可看着就结实,又是五间房,分给她家她也就接了。这几年,眼看老大家生了一个孩子又一个孩子,三间房住起来窄窄巴巴,她还曽庆幸分给她家的是五间房,不是三间。现在她两儿子住一屋,闺女住一屋,自己两口子住一屋,另外加个套间跟堂屋,刚刚好。以前别人跟她说起杨地主什么的,她还以为人家是眼馋她家的五间大房子。现在看来,明显不是啊。人站在那,一身的正气,温温文文的,怎么看都不象个赖皮子。她平时为人虽然有点泼辣,但也只限于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这一辈子,除了婆家和娘家,她门都少出,镇上都没去过多少回,遇到了事,就有点慌,她问:“你姓杨?”
杨老头笑眯眯地点点头:“既然你知道我,那我就不多说了。你去问问你公公婆婆,他们是怎么回事?趁我不在家,占了我的房子,还把房子分给了儿子住,他们是怎么打算的?”说完,从网兜里把闺女怕他在火车上坐不到座,专门找周爸做给他的小马扎取了出来,安在院子里,直接坐着歇上了。
中年妇女听到“占了我的房子”的说法,吓得脸都白了。这年月的人都打****过来的。“占房子”这事属于地主恶霸行为,被人告了那不是小事。她平时出门向来都把门关的严严实实的,生怕人家进她家偷了她家的东西。这会却全顾不上了,拔腿就跑。
程家三儿子那公婆俩只挣出来一套三间房子。给大儿子盖了,后面的俩儿子就盖不起了。老二住了杨家的房子,他们家原来的房子就分给了老三。那公婆俩就在老大家的院子里起了两间厢房住着。当然,这俩人今年岁数也不老少。都六十多岁了。老俩口听说杨老头回来了,心一下掉冰窟窿里了。
农村的人一辈子在土里刨食,费劲不说,辛苦那也是少不了的。这年月又实行粮食管制,大家就吃着队上分下来的那点粮食,要多挣点钱都不容易。在往过走的一路上,两口子真是一个百般滋味在心头,心情起伏之大,难描难画。既有占了人家房子的羞愧,也有指望人杨老头不跟他计较房子事情的想法,如果能够不搬,把房子送他家住着,那当然更好。要说私下里,有没有因为那破老头还活着,来跟他家要房子这事,而干脆希望老头别活着,那也是藏在自己家的肚子里,别人是没法知道的。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家好好的回来了,这事是真的要好好掰扯掰扯。
俩口子这么想,他们也不琢磨琢磨,杨老头会跟他们掰扯不?
程家拗了他家门锁,占了他家房子,现在他回来了,赶紧麻溜地给他搬出去腾地就是。他杨老头愿意了,不跟你计较你占房子的事情,不愿意了,把这事往上面一告,程家人跑都没地跑。他家拗人家铁锁,村里人看到的不少。人杨老头家是当初的地主,那锁都比一般的锁头牢靠,有那么好拗?当初程家是喊了铁匠来,又是烧又是掰的,拿着把大铁钳子一通捣鼓,才终于在没破坏木头大门的情况下把锁头拗开了,折腾得动静很大,合村上下都知道。上面下来一调查,啥都清楚了。杨老头会耐烦跟你扯这些?当年几个小子多往杨家跑了几次,杨老头就搬到了山上。人房子空了那么多年,那是人家愿意,房子是人家的,你管人家空不空呢?难道就因为房子空着没住,你就可以随便当没主的了,随便住?有那个道理吗?
都一个村子,两家隔得又不远,没一会就到了。
杨家原来的房子门口,围了一大圈的人。不过看到程家老俩口跟程家二儿媳妇回来了,都自觉地给人让出了条道,让三人很顺当地进了院子。
杨老头大马金刀地坐在小马扎上,看到人来了,也没起来,眯起了眼睛。
笑话,抢了他家的房子,他没马上发飙打人,就算客气了。
程家老俩口仔细地打量着杨老头。他们多希望来的不是杨老头啊。即使是杨老头的后人,他们也能掰出点歪理来把这事赖掉。再说了这事也有点不可思议啊。杨老头活着的话,那该有多大岁数?他还能有那本事,单枪匹马地回来要房子?
没变啊。确实是那个杨老头。人家除了皱纹稍微深了点,头发稍微白了点,就跟当初的时候一个样。甚至连眼神,也是一样地锐利,精明。眼前的老头,不说他已经这么大的岁数了,别人听说了,谁信啊?也没谁见过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这么身强体健的!
经历了几十年打倒地主生活的人,那被感染过的对地主的鄙视本来稍微让这俩口子好不容易才硬着头皮到了这里,这会看着这样的杨老头,打小就种下的对老头的敬畏就出头了,程老六腆着脸招呼:“杨老哥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哥哥的日子过得不错啊,这么把岁数了身体还这么好。”
“还行吧,也就这样。”杨老头把对方的恭维收下了,问程老六,“老六啊,你占了我的房子,怎么说啊?现在我回来,可是连个歇脚的地都没了!”笑话,活了这么长时间了,杨老头还缺少了恭维他身体好的人?咱还是言归正传!
“要不,您还是住山上去?”程老六这话一出,恨不得吞了自己的舌头。杨老头都多大岁数了?他把人往山上支?
果然,周围的人虽然没谁嚷嚷,却发出了不少“嘘”声。
杨老头也给气笑了。房子是他的房子哪,凭啥要给别人让出来啊?他问程老六:“我那山上的房子还在?能住人?”
在是在的。不过能不能住人,就不知道了。
前些年程老六占了杨家的这五间房子,村里有人就动了占那房子的主意。同样是泥坯的房子,杨老头房子盖的结实,打扫一下就能住人。那家人打扫了一下,确实住进去了。
可打住进去那天起,一到晚上,就光听见或近或远的狼叫了。移过去的鸡,也是今天两只,明天三只的,早上总能看到一院子的鸡毛。这家人还不肯死心,打听着当初杨家父女两个住山上的时候养了几只大狗,就也操持着弄了一只回来。可还没呆上一天,第二天的早上,就看到大狗被咬死了,还剩半截身子扔在家门口,血淋淋的看着要多渗人就有多渗人。这家人被彻底地吓住了。
你说如果不是有扇门板子在那挡着,狼会不会半夜三更地跳进来,把人叼去咬下半截来?于是这家人速度比当初搬家还快地又搬了回去。房子是好,可也要有那个胆儿住不是?即使有那个胆儿,也没谁比别人多条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