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柳大夫的女儿也曾入宫……可……我又积了什么善呀!”
“小臣惶恐。天下福泽,皆由殿下积善所得。”
神志不清的如梦开始怀旧了,可柳璨似乎并不乐意重提往事。
“可我记得,柳相这些日子可没有惶恐的时候呀!”
如梦知道,柳璨和蒋玄晖蛇鼠一窝,都是朱温的走狗。
“殿下折煞微臣了,微臣与小女,无时无刻不在惶恐呀!”
“是吗?是对李家惶恐还是对朱家惶恐呀?”
柳璨的花言巧语,倒是激怒了已无大用的如梦。
“天下本为一家,微臣惶恐,朱家是李家,李家亦是朱家。”
深受丧子之痛的柳璨渐渐显现出自己的毒意:自己的女儿进宫没几天就枉死了,自己不傻,女儿怎么会傻?分明就是这李唐王室里妖徒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而柳璨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颠覆天下。
“我听说,柳相是柳太师的族孙,可愿为我写几个字?”
“微臣惶恐,殿下尽管吩咐。”
柳璨懵了,自己的模糊答法,怎么引来了更模糊的对话。
不过,他那充满正气的书法可一点都不模糊,就高挂在殿内呢!
“就写: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积善宫好不容易来了两个人,现在他们都走了,宫里又冷清了。
不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就是可以自发思考,然后看着柳相留下的笔墨越陷越深。
“积善?我是造了什么孽呀!”
回想过去,如梦越发觉得自己直接或间接,有意或无意地害死了许多人,而那时的自己还是以善良温婉自处。现在,得知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如梦心里的自责像洪水般喷发。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真是讽刺呀!”
可是,她已经是太后了。
就算幡然醒悟,也不能再出差错。
“从幻生到幻灭,原来是这种滋味。”
曾经,她是多么希望争取权力,为了七郎,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的孩子,而现在,当权柄在握时,她发现,自己是个失败的妻子,失败的母亲,失败的皇后,失败的人!
她有一种预感,强藩不倒,她自己可能就是李唐王室最后一个太后,还有可能是最后一个皇后,如果这样,自己的生前身后名一定要守住,绝不能让李家蒙羞,让柷儿受过!
“要么,我现在就死了吧!”
若如梦在宫闱内的丑事被抖露了出来,自己又有何颜面对着李家的列祖列宗?
自从身边人一个接一个走了之后,如梦累了,早就对中兴大唐绝望了。
毕竟如梦手头,已经没有棋子了,满盘皆输了。亦或者,自己就是一枚棋子,为大唐故事填上悲哀结局的那枚棋子……现在如梦不求让暮霭沉沉的大唐华丽转身,只求在这夕阳残照下,能够让李家,让柷儿,败得体面些。
“阿娘!”
在如梦打算自缢之时,许久未见的柷儿冲了进来。
“你不是要和我恩断义绝的吗?怎么还来这积善宫?”
“我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吗?”
对人生已毫无留恋的如梦总算又一次感受到亲情的温暖,总算又一次有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这样活着,太累了吧?
可是,如梦万万没想到,这单纯的答案却蕴含着无限心机:那三个精明的乳母合计过了,以柷儿现在的年岁、人脉,柷儿在朝堂上根本插不上话,军国要政名义上是柷儿治理,实则已经都拱手让人了……况且,现在能在前朝说得上话的亲人也就如梦一个了!那么,大家长是必要的!一来抵挡强藩朝臣,成为柷儿推诿的挡箭牌。就算大唐在柷儿这败落下来,以后史书也可以说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为柷儿开脱。二来撑起后宫众人,成为乳母们上位的垫脚石。只有如梦才能力排万难,废除旧制,帮助乳母成为内命妇。
那几个乳母将自己的思想灌输给柷儿,让柷儿与阿娘和好亲近,正好救了如梦的性命。
兰花败落后,绿菊盛开。
一大早,柷儿就到积善宫问安,希望以几盆绿菊和如梦谈笔交易。
“柷儿要过人生中第一个千秋节了。”
回想当初,如梦似乎只给裕儿庆过生,其他的孩子,都扔给别人了。
“阿娘可愿……”
不得不说,红着脸的柷儿和绿菊真配。
“好,都依你,都依你!”
如梦知道柷儿想要什么,自己已无回天之术,又一直亏欠柷儿,他的那点小心愿就满足了吧。
“内旨宣:乳母杨氏赐号昭仪,乳母王氏封郡夫人,第二王氏改封为昭仪。”
可这几个乳母的心机,又这么能比得过前朝博弈的男子呢?
“至尊!乳母自古无封夫人赐内职的先例。”
“晋封内命妇实在是有违典制呀!”“是呀,玄宗圣人再宠幸杨玉环的姐妹,也没有封她们为内命妇呀!”一个个老臣反对至尊惯了,连至尊的家务事也要管了。
“我还是至尊吗?”
那些老不死的连珠炮似的异议,让柷儿手足无措。
柷儿本以为,只要过了阿娘的关卡就是一帆风顺了,怎么在这前朝还有那么多无聊的人?
现在的柷儿,和曾经的晔一样,开始思考,自己到底配不配称为“至尊”。
“当年汉顺帝封乳母宋氏为山阳君、安帝乳母王氏为野王君……臣等商量,至尊疼爱乳母可见至尊仁慈,但当今礼宜求旧,望请至尊另赐封号。”
“臣附议!”
“臣附议……”
那些个老臣,就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和柷儿对着干。
“赐杨氏为安圣君,王氏为福圣君,第二王氏为康圣君……你们,迟早换了你们!”
不羁的柷儿总算明白,至尊之尊,是他们捧出来的,如果他们不愿意捧了,自己就什么也不是了。面对他们的提议,柷儿也只能妥协。
“有这么个至尊太费事了!”“没想到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哄那个舞勺孩童。”“还想换我们,我只知道他要被换了!”“听说柳、蒋二人正全力促成加赐梁王九锡之礼呢!”
臣子们的议论不是宫里那种躲在没人的地方里的背后嚼舌根,而是正大光明的在宣传“唐祚已尽,天命归梁”。
这么一来,这消息可就迅速地传向李唐皇室了。
“前几日,那个姓苏的田舍汉在朝堂上嚷嚷着禅位……怎么办,柷儿真的要禅位了吗?”
“听说,改朝换代后,旧主都不得善终……”
“柷儿呀!我们还没享几天清福就要……?”
“说什么呢!”
这是第一次,柷儿对他那比亲娘还亲的乳娘们,发那么大的火。
这时,柷儿发现,自己的乳母只会推脱,自己能够依靠的还是自己的阿娘。
“好孩子,你们是?”
“奴,阿秋,见过殿下。”
“奴,阿虔,见过殿下。”
说来也是奇怪,一向平易近人的如梦,居然在这积善宫生活了好几个月,才知道自己的手下姓甚名谁。
或许,是因为她身边已无亲信,所以她不敢轻信。
但是她对自己的柷儿,深信不疑,所以,就遣了那两个宫人去向曾经的蒋郎君求情,希望蒋郎君念在往日情分,在他日禅位之后,保全如梦和柷儿的性命。
“山河依旧,美人不在呀!”
“……?”
可是,在她的印象里,那个文弱书生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心狠手辣的恶人了,怎么可能还会帮自己呢?
再说了,他对她,已无感情可言。
“蒋郎君被奸人所害,现如今已身首异处。”
“什么?”
“他们说,蒋郎君处心积虑推迟禅位计划,就是等待时机,复兴李唐。”
听说,蒋郎君无意,可他人有心。那些嫉妒蒋玄晖所得之人,一个个恨不得把蒋玄晖退下十八层地狱。恰好这时阿秋阿虔找上门来,给那些小人翻天覆地的机会。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蒋郎君的经历,就像当初花启嫣、张雪、伏案等等,都是红极一时却又潦草收场。
那么,如梦,也是其中之一吗?
她可是后宫人里活到最后的人,难道不是赢家吗,怎么能和那些人相提并论?
“殿下,这是蒋郎君托人寄给殿下的遗物。”
不识相的阿虔在这时拿出一页彩笺,上面清楚写着:今生一场荷花梦,来生还做护花人。
“好希望,这是真的呀!”
如梦记得,他的字迹刚劲有力,正气涌然,绝不是那新添上的连墨水还没干的彩笺上的字。她也知道,眼前的两个宫人,没那么大本事,能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安全运送到积善宫。
那两个宫人,只不过是朱家养出来的奸细罢了!
那么,朱家是打算治如梦一个与外臣私通之罪吗?
“先帝升遐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美的夕阳呢!”
如梦似乎大彻大悟,知道大局已定,自己也无法再改变什么。只好躺在懒椅上,看着大唐日薄西山,享受着最后惬意的时光。
“是呀,一片鲜红,像是血溅到天空了呢!”
阿秋似乎多嘴了,可是自己目不识丁,实在无法想出什么恭维之词。
“我们,也终将成为那抹鲜红。”
暖黄色的阳光一不留神落在如梦冷白色的衣服上,越陷越深,最后毫无温度。
闭紧双眼的如梦,深吸一口气,又深呼一口气,如此反复好几个轮回。
太阳,下山了,可能,再也升不起来了。
说实话,如梦还是有些焦虑,害怕,自己本是未亡人死了一了百了。
可毕竟柷儿还在,他还那么年轻。
“太后何氏私通蒋玄晖,秽乱宫闱而自杀谢罪,遣黄门收所上皇太后宝册,追废为庶人,差官告宗庙。”
“阿娘!你别走呀!柷儿对不起你呀!”
又一天,如梦一大早就起来梳洗打扮,换上新衣,在屋顶上,与晨雾朦胧中,迎接新升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