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暮时雨
傍晚美丽的霞光被阴云吞噬,猝不及防地,便下起大雨来。
沿街的贩夫走卒护住货品往回赶,不一会大路上就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别说是人,就是猫儿狗儿,也早就蜷缩在屋檐下啦。
雨帘在地上激起泥流,升腾起薄薄的雾气。
可就是这样的天气,有人偏要出城。
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守夜人说,春雷是要惊醒地里的蛰虫的,这样糟糕的天气,很少有人愿意从京城前来吧。
——酉时。原来是黑泽大人的车子啊,因为约定了相见,这样恶劣的天气也前来么,您真是守信啊!
“哼……”车中之人一声冷笑。
〖黑泽の夜〗
雨还在下,蝉鸣似的聒噪。他身穿黑色桐竹凤凰纹直衣,穿过渡桥,径直走到宫野明美的房间。
“看样子不好收拾呢。”
刚踏入房间,金发女人妖娆的声线就传入耳中。
“已经死了呢。”金发女人走到他身边,“虽然看不出来,但应该就是那种药的作用……”
“我说,该不会是你的小猫偷偷把药给她吧?”女人一手搭在他肩上,勾起深红的唇角,说道,“眼见逃跑的事情要败露了,就畏罪自裁了……可是,不好收拾呢,也不晓得看不看得出来。”
他不语,打量寝台上断了气的女子,生前应该有过挣扎的痕迹,不过似乎并无中毒的迹象。
一旁放着的几个妆奁漆盒,里面也并无他物。面无表情地抽出太刀,他向女子胸口刺了进去,尚且温热的血液缓缓渗了出来。
挑灭了灯芯,他沉声道,“走吧。”
雨下得无止无休,他来到她的窗前,浑身沾染着雨气。灯火阑珊,被夜灯吹得扑扑跳动,少女正把格子窗摘下,见到他时,吃了一惊。
“怎么,没有等到你想见之人么?”他说道。
“……我未曾想到你会来。”少女答道。
他冷笑一声,走进了房间,巡视了一番,倒是未发现什么异样。
低头,看见茶发少女灯火下苍白的面色,他鹰隼般的绿眸逼近了她的面庞,说道,“永远也别想离开这里。”
窗外,雨声如旧。
天明时分他离去,对她说道,“你姐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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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啊……”少年从文卷中移开了视线,轻声自语道。
一年前,千奈大火,花魁在火灾中死去,然而,三年前,千奈的大火中,当时的花魁也同样死去了。
人们都说,千奈的花魁难逃在烈火中死去的命运。
事实上,千奈自落成以来曾遭遇数次大火,严重的时候烧得半壁焦土,然而每一次,千奈都顽强地重建起来,甚至比之前更为繁华,颇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姿态。
这里是士族公卿的交际场,文人画师的留恋地,其浮华绚丽,或者说是第二个京城也不为过了吧。
在锦绣华光堆砌的千奈中间,红颜佳人有如过江之鲫,而唯有花魁居于高台华阁最上……
然而,一年前,那场千奈的大火,原来是花魁的引火****么?
自杀么?琉美似乎并没有这样说。
——她们都不去救她,而我,也无能为力。
似乎也是种含糊其辞隐去死因的说法……为什么要选择如此决绝的自尽手段?是情人的感情背叛,亦或是旁人的恶言恶语?
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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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个雨夜静静侯了一夜,酉时,见到那个男人的牛车,他便更加确信她不会来了,虽然他本就知晓答案。天明时分,又看见那个男人离去了。
那夜,雨下得很大,然而他却感觉不到似的,任由雨水不时流下面庞。
等不到一个人,心安了……等不到另一个人,仍旧是……可以心安了。
没想到这暂时的心安,却换来的是一世的隐忧与愧疚。他不能带她走,他所应该做的,是默默潜伏在这千奈之中而已。
——志保给了我一种药,把它放在守夜人的食物里,等到他夜晚昏睡之时,我们就可以安全逃出去。
他立在屏风后,不知她取了些什么,拿给金发女人。“上次的安神药效果还不错……”
“按照上次的方法,这次仍有改进。”
“我说,花奈,屏风后是什么人啊?莫不是,你在私会情郎吧?”白木盘落地。
“并没有什么人。”她坚决地说道。
“不要妄想逃离了……”女人离去时这样说道,“这一切,要憎恨的话,就憎恨你的父母吧。”
他看着面色倦怠的茶发少女。
“什么都不要问我,我恐怕,永远都没法离开这里了吧……就像笼子中的鸟儿一样……”她说道,“带着姐姐走吧……那边妆奁的第二个格子里,有一种药粉,把它放在守夜人的食物里,夜晚他昏睡之时,你们就可以安全逃出去。”
他走了过去,妆奁盒中第二格中却空空如也,是记错了吧,他拉开旁边一格,取出了药粉。
而他又为何连一句“不,我不能带你走”都说不出口呢,是怕见到她失望的眼神么?还是怕,从此以往,在她心中,都是一个千古负心人的形象?
他苦笑。
——这是府上新做的樱饼,尝尝吧。
心思笃定之后,他便将药粉撒在了那樱饼之上。安睡吧,明美,我将未曾食言地静静等候,而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如果没有吃下那含有安眠药的樱饼,明美她,或许是有逃生的机会的吧?
他不敢想。
实际上,他已经想了无数次了,那个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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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如丝如茧般将夜色覆盖。她不喜欢雨那种潮湿黏腻的感觉,世界仿佛因此都减弱了声息似的,停滞着,模糊着,冰冷着,沦陷着。
“真是薄情呐,Gin,就这么走了。”她似笑非笑地调侃着他。
夜色中,男人的身影消逝在渡桥的另一端,走向那个少女的房间了。
活着当真是件无趣的事,尤其是当你有大把时间可以虚度,大杯美酒可以畅饮,白昼与黑夜在袅袅沉香中辗转,醒来与梦中没什么分别。
鸟子色葵纹底平绢表着,浓红色凸线硬木纹唐衣。撒有金粉的流水纹小苍山桧扇,绘有菖蒲的缠银枝镶螺钿发梳。
夜色凉薄,她嘴角牵动在这光华耀眼的锦绣空洞中,眼梢万种风情地眯起,“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如花美眷,莫要辜负呵。
直到一天,那位大人出现。
“真是副难得的迷人面庞呢,可惜,它很快就会老去……像嵯峨野上的春雪一样容易消融。”
“要打一个赌么?”那位大人说道。
“赌?”她笑着说道,“我对打赌很感兴趣。”喜欢赌局游戏的男人也不少,多半是为了她的身体,然而多半也败在了她的薄情之上。
“你的身体,”那位大人说道,“和你的生命。”
“哦?”
“这里有一种药,吃下去,等待你的是青春或者死亡。”
都是虚妄罢了。
她嘴角的笑容缓缓漾开,上前拿过那位大人手中之物,说道,“我愿意一赌。”
那场大火里倾颓的雕梁碧瓦,剥落的锦帐珠幔,张皇的贵族美人,火光在水影里炙热地舞动,在她眼眸中渐渐冷却。
身上华贵的十二单衣已然被烧灼出残缺的斑痕,多美丽呵,被火虫啃噬的曼妙图案,她饶有趣味地审视这断景残垣。
“拜托……拜托你……救救我。”
脚下匍匐着受伤的狼狈女子,昔日的娇俏容颜已被灼伤和污迹掩盖了,她似乎被坠落物伤到了腰椎,艰难地向前爬行着。
她蹲下身,托起女子的下颌,打量着那双充满恐惧的双眼,说道,“这里有一种药,吃下去,等待你的是不死或者死亡。”
“看着我,就像我一样。”她说道。
火光中,她面颊上的灼伤正像变脸似的迅速滋长、愈合。
“不,不,我不要死,我只要活,我要活着……救救我……救救我……”女子失声叫着。
她叹了口气,看着女子像只残缺的蝴蝶般跌落在水池中,终于,火光,熄灭了。
她独自一人最后走出那片残骸,神色中竟然有几分寂寞。
在每个满月承受新生般的痛苦,面庞却如那位大人所说的,似乎从未改变过。也许她早就死了吧,如今活着的,只是寄居在她躯壳中的一个恶魔而已,代替他重复着那句蛊惑:
这里有一种药,吃下去,等待你的是不死或者死亡。
看看镜中的这副面庞,只是个男人不会垂怜,连你自己看久了也会厌倦的面庞吧,更为可怕的,它将会老去……我所提供的,只是一个选择而已。
如果不能获得青春的话,那么在衰老之前死去,其实终究也是不错的选择吧。
我猜,那五人临终之前看到的可怕之物,大约就是,死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