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棠地处乌州西南边角，与平城以月海相隔，东西两边均为海峡，南面是广袤无边的祁连海，再往南，再往南，蔷薇便不知道了。她生于川梁，长在夜墨，祁连的万里碧波于她太广阔太遥远。相较而言，碧离山中日月更长，悲流刹里晨昏有时，金钟聩耳，她的弹指光阴尽皆献给了牵机阁中的满壁医典纲目本草。
她当然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真的于此驻足，俯瞰这阎浮大陆的无边之境。
长风过耳，衣衫猎猎作响，思绪翻涌间，二十年，一切都得窥一面，纵影而过，面目模糊，光景流年中的苦辣百味终究汇成胸腔中遣而不去的酸楚，她只觉如此寂寞。
如无意外，南棠，便也是自己岁终之地了吧？
南棠多山地，蔷薇且走且停，她初来于此，不免新奇，虽有阿品待救，她却成竹在胸不以为碍。两个伙计不时向她介绍一两句地方风情，只有三姑突逢此变，一想到自家根基已尽，人口衰丧，不免忧心忡忡。两个罗刹各怀鬼胎满腹主意。
又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处街市繁华之地，远近便都是些票房钱庄，红街绿巷，远近还有几个打扮妖人的窑姐儿站街揽客，两个小伙计自然瞅得眼睛发直，三姑暗骂了一句‘不正经’把两人拉回来。行了几步，忽听那鬼罗刹说了句‘到了。’蔷薇抬眼看时，只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貔貅，红漆大门开着，门上挂着匾额，上书‘吉祥坊’三个大鎏金字。门前站着十几个人，有锦衣华服的，也有粗布衣衫的，尽皆是谈赌兴起，唾沫横飞，眉飞色舞。
“姑娘，请吧。”那鬼罗刹笑了笑，福了福身往门内让她。
蔷薇也不客气，当先便走了进去。
进了门去便越发热闹，掀开仙鹤珠帘，赌厅里是熙熙攘攘人满为患，码牌押宝吆喝之声不绝于耳。厅分两层，一楼正中间挂着一幅迦梨神像，旁边还有吉祥二字，两侧几间小房内想必还有私家赌局开着。更妙的是，那一个个赌桌之后，摇骰子发牌的都是清一色的妙龄女郎，一个个鲜艳妩媚，云鬓高梳，坦胸露乳，身披烟霞。赌桌边簇拥的男客如过江之鲫，美人一喊‘押宝’，便拿着银钱争着抢着压上赌台。赢的，意气风发，大手桌上一挥揽钱，赚的佳人青眼；输的，忿忿不平，绕到钱柜提钱，免不得再战上几个回合。
蔷薇‘啧啧’称奇，一眼瞧见那赌桌都是清一色红木的，心说这开赌坊真是天下一等一赚钱的买卖。三姑母则夜叉似的提点着两个伙计，两人畏畏缩缩，想看又不敢，只得手指缝中瞄上那么两眼，惹得几个好事之徒一阵嘲笑。
吉祥坊女客甚少，蔷薇一行人打一进来，便吸引了不少眼睛。又左突右绕走了两步，忽听得头上传来一声，“两个小子！怎么磨磨蹭蹭才回来！”
蔷薇闻声抬头，那二层雕花小扶梯旁，笑吟吟站着个五十岁左右岁的老头，黄脸糟牙，眼藏精光，身量中等，一身藕紫长袍，肩上还站着一直红嘴绿鹦哥。
那人一边逗着鸟一边向这小楼下走来，那两个鬼罗刹恭恭敬敬点了头，叫了一声赵总管。
这赵总管眼光毒辣，上上下下打量了蔷薇一遍，又听那两人三言两语带了遍事情经过，心中算盘噼里啪啦响，听罢，赶忙换了副脸孔，笑脸相迎，“哟，原来是举箸留仙的新东家，我老赵真是有失远迎啊！”，他让着蔷薇，“这手下人啊就是不得力呀，十几年的老街坊，一个南棠岛上住着，怎么说押人就押人了呢？唉！现在这些个小年轻的，真是一点人情都不讲喽！”
一面说着客套话，一面就趁机去想拍拍蔷薇的手揩油。三姑见状有些按捺不住，蔷薇却躲也不躲，嘴上客气着哪里哪里，手中变戏法似的就捏出了那枚南珠，“赵总管，我听您手下人说，我店里那两个伙计输了局子。我这次就是专门来还赌债来的。您看，这可够用吗？”
“哎呦哎呦！”这赵总管的手这下都不知道往哪儿落了，眼里看着那珠子直放光，“这，姑娘拿的这可是南珠吗？”
蔷薇一笑，“这南珠北珠的，我这也不太懂——”她凤眼一挑，将语未语间却不再说下去，赵总管一拍手，“看我这记性！真是人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一面赶紧指挥着，“快去快去！楞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把人请出来？”，那着急的样子恨不得自己亲自去做，连着肩膀上的鹦鹉羽毛直晃，叫噶了两声‘请出来！请出来！’
“呦，这鹦鹉还真是机灵。”蔷薇似笑非笑地拍了两下手，赵总管盯着看了半天，可那南珠就跟长了脚似的，不知道又跳到那儿去了。
赵总管眼珠一转，心中登时有了计较，嘿嘿一乐，“姑娘，这地儿啊，离得有点远，左右等着也是等着，不如您也玩上两把？试试手气？”
“不行！”那三姑却先发话了，脸拉得老长，斜了蔷薇一眼，“玩了就上瘾！”。
“哎呦，这可真不行，也没玩过，不会玩的。”蔷薇连连摆手。
“诶——小赌怡情？连这西王府的天下您没听说过都是西野王赌来的！小险图乐！”一拍脑门指着那扣宝台，当先走去伸手招呼着蔷薇，“姑娘信我的准没错，这赌扣宝最容易上手的了，您快来看看！”
“要不就看看？”蔷薇侧头问了问身旁的三人，还未及回答，便当先走了过去。
扣宝台旁人满为患。
台后那玉观音露着一截脖颈，肌肤欺霜塞雪，红唇未语先醉，分外撩人。
“姑娘且玩两把，赌扣宝这玩意是最容易了！三个骰子加起来，十点以上是大，十点以下是小，三个同样的就叫豹子门，能赢一百六十倍！”这赵总管这边不遗余力地介绍着，那边就听玉观音黄莺似的嗓子喊，“开，开了！”玉指纤纤掀开骰盅，拉长了声音，“四五六，十五点大——吃小赔大——”
“这倒很简单。”蔷薇搓搓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看了一眼赵总管，又看了一眼三姑和两个伙计，手中顺出个金叶子来，问赵总管，“那我试试？”
赵总管一看那金叶子愈发笑开了，“试试！试试！姑娘一看就是贵人面相，有赌运哪！”
“那我是押大还是押小呢？”蔷薇扭头问问三姑，三姑当然也没个好脸，只冷哼一声，两个伙计冬瓜和面条倒是上心得很，一个说押大，刚才开的就是大。一个说押小，风水轮流转，它也不可能每次都开大呀！
“说得倒是都有道理。”蔷薇喃喃自语。
桌上当然又新开一局，玉观音人比花娇，“诸位老板，下，下了！”
“姑娘得随心而动，赌大赌小还得看看您自个儿心里怎么说。”他下着套，不着痕迹地冲着玉观音打了个眼色，女人会意，轻点了下头，这边赵总管便赶忙告了个缺，说‘先去别桌看看，您先玩着’。当即眼角带笑地走了开去，等着坐收渔利。
蔷薇倒是乐得清静，随手押了几把，竟多数皆中了，一下好多银钱入账，这可乐坏了两个伙计，数钱数的不亦乐乎，他两倒是没白来，专门成了蔷薇的账房。
台后的玉观音笑靥如花，嘴角却浮着冷意，向柱子边倚着的赵总管眨眨眼，他一点头，玉观音骰盅上下摇了几摇，随即又喊开，“下，下了。”
吉祥赌坊的喂赌之计这两人都是用的熟练，先教你尝点甜头，赢上两把，等着鱼儿上了钩，欲罢不能之际，人家可不是就要收网了！
“姥姥。”身边忽然响起闷闷的一声，蔷薇侧头，一见正是阿品。冬瓜面条两人见了阿品都很高兴，恨恨捶了他一把，阿品‘哎呀’一声，背着脸疼得龇牙咧嘴，却也没说什么。
三姑板起脸来，狠皱着眉，目视赌桌，不发一言，根本不想认他一般。
阿品悻悻的，便也不敢再多说，一眼看见了蔷薇，脸上笑了开，神情却有点尴尬，“红衣姐姐，你如何也来了？”
他和舅舅半路赌了人家给的饭钱，如何不尴尬？
他面色豫豫，神情也不大好。况且从方才两个伙计同他打闹那样子看，这人身上分明是受了伤。一念及此，她伸手扣住他手臂，阿品倒吸了口冷气，脸色发白，却也没有甩开。他还心想这红衣姐姐多半要跟他算算账，挨上两句打骂，让人家出出气也就罢了，事后还要回去同姥姥商量商量，如何把欠人的钱给还上。
他这么想着，却只听她问，“是不是赌坊的人打你了？”
“嗯？”阿品一愣，侧了侧脸，眼睛一低，“那是我和舅舅输了钱，没银子付。”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去问三姑，“姥姥，舅舅呢？”
三姑冷哼一声，“不肖子！你且等这头事了家去的。”
阿品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这一动，蔷薇眼尖，这不额角都红了么，只是被碎发一遮，倒没那么明显。
蔷薇看着阿品眉眼，一想到那些鬼罗刹多半对他拳脚相加，蓦地心头火起，热血直往上冲。
她深吸了口气，对三姑道，“我先还了这吉祥坊的账，我们就回家。”言罢伸手挽了挽袖子，嘱咐阿品，“你站这儿看两局。”
“下，下了。”玉观音一手按着骰盅，催促着。
蔷薇手往赌桌上一放，五片金闪闪的叶子依次往下一排。桌前赌客见一个姑娘家出手如此阔绰，不免指指点点，纷纷议论。
“五片金，我押小。”
‘呦，要不咱们也跟点？这姑娘刚才赢还几把了！’后面的赌徒小声嘀咕着，攥着银子铜板的手又伸过来几个到桌前，来了几个跟押的。
阿品见状大吃一惊，“姐姐，这赌扣宝可不是这么压的！这要是都输了......”他忍不住出言提醒。
蔷薇微微一笑，目不斜视地看着对面的玉观音，“大美人，开吧。”
玉观音还只道面前站着的不过是个黄毛丫头，也未放在心上，玉手一掀，“开！开了！”
一三四，八点小
蔷薇笑意更浓，一脸坦然地看着玉观音。
“一三四，八点小，吃大赔小——”
玉观音也笑，心说这小丫头片子手气还真是冲，不等催促，便又开一局。
就连边上站着的三姑也看呆，冬瓜面条两个伙计不等嘱咐便赶忙去赌桌上收钱，满满抱回一大捧。
“不用收了，放着，等会押。”蔷薇气定神闲。
“押押押，咱们也跟着押，小姑娘好神哪！”
玉观音偏不信邪，用了手段，涂了红色蔻丹的细指往那桌上一点，桌上暗连机括，据手指力度轻重能轻易改变骰子点数大小，她不动声色调好点数，面上喊，“下，下了。”
蔷薇听那玉观音摇骰已毕，伸手一指，“都放到那儿去，押大。”
玉观音面上一惊，方想再调，众人却哄喊：开！开！
蔷薇也不说话，玉观音面露微红，亮骰一看——
“双三五，十一点大！”一旁早有按捺不住的赌客喊叫了出来。
“双三五，十一点大，吃小赔大——”
两个伙计兴奋地叫出声来！连三姑都凑了脸来瞧，阿品则看得眼睛都直了。
赢了钱，蔷薇脸上却冷了，也不说话，也不动作，只直直看着那扣宝台。
玉观音银牙紧咬，硬着头皮又开一局......
吉祥赌坊从没像今儿这么热闹过。
玩牌九的，打马吊的，局子都扔到一半便没了人，只单单那扣宝台上，鱼龙混杂，摩肩接踵，围得这水泄不通！
这赵总管，百年难见的亲自坐起了荷官。
肩膀上的鹦哥此刻早不知被挂到了哪里，平时系得板板整整的领口大敞着，面堂红得像得了热病，上面油渍渍地再盖上一层热汗，心中堂鼓一样，直觉手上没摇骰子都没了气力。
他还真就纳了闷，真他奶奶的是邪门撞上了鬼，这小丫头片子如何手段就这样厉害，管他怎么摇怎么换，偏生就一猜一个准了！
跟押者众。那些个赌徒眼睛都红了，手中握着银钱点点数数，也从没赢过这么多。
“呦！貔貅降世啊！这小姑娘也忒灵！等会儿快再多压点！多压点！”
蔷薇立眉，脸上不见一丝表情，一双丹凤眼无波无澜。
旁边站着的阿品眼珠子几要从眼眶中掉出去！舅舅是带着自己进了几回赌坊，可他何时见过这样的阵势？
“哎我天！”他转过头去问三姑，“这是赢了多少钱？”
三姑也看得目瞪口呆，两个伙计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只知傻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赵总管环视一圈，眼见不好，这么下去可不是只出不进，眼瞅赔钱么！赌客人众，又未欠赌，怎也不好叫那鬼罗刹一赶了事！可这么个法子下去，若当真被那掌柜的知道了，自己恐怕小命不保啊！这可如何是好！
正细细盘算间，早有几人等得不耐烦，“老赵，你倒是摇骰子哇！莫不是吓破胆！”
“是啊！快摇！快摇！咱们爷们还等着下注呢！”下边有人便跟着起哄。
赵总管虚汗涔涔，只觉头里全是棉絮，乱作一团。他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热汗，却忽的灵光一闪，也顾不得许多，拉过身旁的玉观音，几乎是喊了出来：
“快去！快去把那个人请过来！”
饶是如此，叫赌之声愈喊愈高，他这一声如滴水入海，转眼就被淹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