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陈梦依旧
这是一家位于市中心的咖啡店,它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名字,叫做“花,太阳。”这也是尹依稀喜欢这里的原因,咖啡店的外面种了一地向日葵,与这喧闹的城市格格不入,却又别具一格。
她常常一个人来这里喝咖啡,欣赏美丽的向日葵,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一个两个帅哥,然后抛几个媚眼。
这次例外,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就在她对面,苏子青铁青着脸,好像有谁欠了他好几百万,看上去心情很不好,烟,从进来就不曾离开他的手。
依稀也是,事实上,她憔悴极了,出门时连妆也没上,依旧不损她的美丽容颜。
用力吸进一口烟,然后吐出,动作总是让人不由得为其心折,苏子青也不例外,他的手中虽然拿着烟,眼睛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她。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气氛下,他很乐意和她坐下来好好谈谈。此刻,却没有这个心情。
“牧歌扬去找过离离了。”依稀吐了一口烟,把烟丢进烟灰缸里掐灭。苏子青点点头,表示是真的。
未离出门的时候他就醒了,他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后,看到她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那被寂寞裹得满满的样子,真叫人,心疼。
直到她到家门口,遇到牧歌扬,他始终都在暗处远远望着她,自然也没有放过她哭着的表情,不止是她,转身的时候,连牧歌扬也没止住哭泣。
今天没下雪,天气渐渐转暖。
眼看,春天就要到了。
苏子青深深叹一口气,没有继续往下想。也许,他真的错了,那一刻,他相信他们是真的相爱的。可是此刻才明白似乎太晚了,未离已经做出了决定,就让它这样结束吧。
“三个孩子的事情解决了,该谈谈我们的事情了。”
“钱我会尽快还给你。”
“苏子青,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苏子青当然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大概在十几年前,在他们离婚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只是他不肯承认,大男人心理让他在她面前完全没有了尊严。
“是不是这个意思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已经离婚了,有些事情,还是算得清楚一点的好。”
“你非得这样吗?”
依稀又点着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吐出来的是一个个烟圈。有的时候,她恨死了这个男人的倔强,让她无从着手。不过这一次,她绝对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的。
“撇开从前的事情不说,我们可以重新来过吗?”
“可以。”苏子青说的爽快,“除非我赚到比你更多的钱。”
“为什么你总绕着这个问题打转,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的。”
“可是我在乎。”苏子青也抽出一根烟,依稀见他火没了,连忙给他点上。这一幕,就像十几年前一样,很温馨,很自然,根本不需要言语来补充。
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乎这些,还是对依稀满怀歉疚。
“苏子青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或许刚开始是有的,我恨你,恨你爸爸,恨他侵占了我家的财产,可是你知道吗,从看到你的时候,我就不恨你了。嫁给你成了我唯一的心愿,那天是因为你不让我把牧歌扬带回家,我才会生气到口不择言的。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心把这些事情都说出来的。”
依稀哭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哭。谈到以前,苏子青的心就开始隐隐作痛,大概他上辈子就欠了这个女人,所以这辈子怎么也还不完。
手里的烟很快就尽了,他又点上一根,不发一言。
“其实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后悔把秦水陌托付给你,如果不是这样,她和离离就不会遇到,也不会遇到他,那样,她就不会那么辛苦,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
“你不要自责了,也许未离命该如此,也许……我会尽我最大努力治好她的,她还这么年轻,一定会没事的。”听到她这样说,他有些自责。毕竟依稀是一个女人,况且是一个他深爱的女人,很多事情,他真的不该放任她一个人去扛,他是否,太自私了。
依稀听得出,这是他在自我安慰,离离的病情很严重,医生说,癌细胞转移地非常迅速,要尽快动手术,而且,手术成功的几率并不大,就算成功了,也不能保证癌细胞扩散到其它部位。
“苏子青,你这么关心离离,单纯是因为她妈妈是你的救命恩人吗?”这个问题藏在她心里很久了,一直想问,却不敢问,怕最后弄得两个人不欢而散,她花了半辈子去赌博,下半辈子,就让她安安心心颐养天年吧。
苏子青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思考过,在他的意识里,对离离好是理所当然的,他不能让离离受到任何伤害。但是但是……
他深深自责。
十六年前,他病得快死了,是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除非适时出现于他血型匹配的一颗心,否则,大罗神仙也难救活他。那时他很有钱,真的很有钱,都是他爸爸留给他的。可是对自己的病,他无能为力。
他是幸运的,不过三天,就在医院里找到了于他血型匹配的重症患者,她二话不说就答应把心捐献给他,只要能够答应她一个条件。
她说,好好照顾她女儿。
第二天,她死了。医生说,是自杀的,大概是觉得已经没有治愈的希望,又没有钱继续治疗,所以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那时候,苏子青的眼眶是红的,他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她的女儿,完成她最后一个心愿。
后来,他找到未离,第一眼,他就被那个孩子吸引住了,她淡漠的眼神叫他心疼,针扎一样疼。他把那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再一次发誓,这辈子都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终究,他还是食言了,终究,他没能做到。
他把目光放向尹依稀,眼神里带着哀伤。先是摇摇头,然后告诉她,不是。他这么关心未离,并不只因为她妈妈是他的救命恩人,更因为,她是苏未离。
是他苏子青的女儿。
依稀能够理解的,差一点点,她就要理解错误了。很早,直到牧歌扬出现以前,她都看得出,离离那丫头很喜欢苏子青。一度,她认为苏子青对她也是有感觉的,所以她错愕,接着跟苏子青吵了架,把事情都托出来。
跟一个当时才八岁的小女孩吃醋,全世界,大概只有她一个。
依稀开始沉默,苏子青也是,他被冗长的记忆吸住,深陷在痛苦里不能自拔。
“你不能总这样困着自己,我爱你,你也爱我,为什么我们不能倒退一步,我们可以重新来过的。”依稀说,她晓得,这样子困住的不只有苏子青一个人,还有一只放不下他的她,
桌上的咖啡早就凉透了,他还没打算放过自己,早该知道的,回忆是他的致命毒药,一旦提起,就非得痛苦不堪。
见苏子青还没打算理她,依稀端起咖啡啜一口。
真苦,心肝肠肺全都开始冒酸水,她连忙把被子放下,叫侍者端一杯新的过来,还特意叮嘱她。
多加点糖!
多加点糖,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聊胜于无么。
“你还是呢么爱吃糖。”
苏子青总算回神了,冲她微微一笑,然后从她面前端过冷的那一杯,一口气喝掉。也许,他们真的可以试试重新来过,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事,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明天,既然连她都不介意了,自己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加了糖是比较不苦,可是也不能浪费,这么冷的东西喝下去会伤胃的,不介意打赏给我吧?”
这场景……
依稀刚刚才干涸的泪水又布满整个脸颊,嘴角还挂着微笑,像白痴一样的……单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涌上单纯这个形容词,当然,她也确实不知道,因为这是苏子青心里所想的,他被傻傻的笑容给迷住了。
这是当年他们相遇时的对白,只是角色互换一下,当年,那句话是由依稀说的。也许,那整件事情,都是依稀设计好的,她晓得他每天早上都会在那里喝咖啡,总是等一杯凉了,再叫侍者上另一杯,总是让侍者别忘了多加糖。
他们都是怕苦的人,也不知道这些年一个人是怎么撑过来的。
“人家浪费关你什么事嘛?”依稀娇嗔,当年的台词里没有这句,别怪她,十多年了,她是真的忘记了。抹干脸上的泪痕,她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面对着自己心爱的男生,眼里只有彼此。
她在苏子青面前露出从来没有展露过的女儿家的娇羞,是的,从来没有。就算十几年前她和苏子青交往的时候也一样。从她有记忆开始,生命中除了仇恨就再没有其他,直到遇到苏子青,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哥哥却总在她身后提醒她,要记得仇恨。天知道她心里已经没有了,除了苏子青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哥哥死了,她不晓得这是痛苦还是解脱。她想,她不要报仇了,毕竟那是上一代的恩怨。只要把哥哥的孩子接过来,好好照顾,从此一家人开开心心生活在一起,一切就算结束了,她要追求的是自己的幸福。
至于爸爸和哥哥的希望,她会到下面跟他们解释,他们这么疼她,一定会原谅她的……
“如果你长蛀牙变得很丑了,那可关系到我的福利诶。”
苏子青打趣道,把自己面前的咖啡也喝个精光,还心情大好地叫来一客牛排,准备大块朵颐,把这几天的坏心情全都吃下去。
依稀笑笑,她知道今天没来错,因为她把自己和苏子青都从牢笼里放了出来,虽然时间长了一点,代价大了一点。
“我都老了,丑不丑还有什么区别。”她说的有些委屈,天知道她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十一年,十一年,真是一段漫长的时光。
他带离离走的时候,她还扎着两个辫子,穿着白色裙子,纯净地像个小天使,只差没有头戴光环在花丛中翩翩飞舞,那是一个特别特别惹人疼的孩子,也难怪苏子青会这么在乎她。
说到她,依稀止不住悲哀,正如苏子青所说的,她一定会好的。
“你不老,一点都不老。”
苏子青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手中的刀叉,用手紧紧握住她的。他的手很硬,指节摩擦着她的,有些疼,却是甜蜜的疼痛。
“正如你所说的,我们都浪费了太长时光,后半生,让我好好照顾你。之前我顾虑地太多了,我知道这对你是不公平的……”
“你不要再往下说了。”依稀从他的桎梏里抽出一只手,用指腹按住他的唇,示意他不要再继续往下说,她懂的,真的,十年,二十年,只要能等来他这句话,不管多长都是值得的。
苏子青果然没继续往下说,嘴角咧开来,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小伙子,一时冲动到门外摘了两朵向日葵,来到依稀面前,单脚跪地……
依稀“扑哧”一声笑出来,看到一旁的店长气势汹汹的走过来,准备处理这跪在地上的采花贼。有些人吧,做贼也就算了,还非得在光天化日,朗朗晴空之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做了亏心事。
面对店长的责问,苏子青只是不好意思的搔搔头,边搔还边说着,“这位小姐可以给我作证的,我采花是有急用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管你是不是有急用的,总之你采花就是不对。”
店长说话的时候,还朝依稀看了一眼,想证实是不是正如采花贼所说的,有急用。而依稀,就像没事人一样坐在椅子上,欣赏着窗外的秀丽风景。
真是美好的一天,连太阳都特别大个,照的整个人暖洋洋的,舒服。眼前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她暂时失明兼失聪。
“你刚刚都不帮我。”无辜的苏子青被店长批斗了半个多钟头,他觉得自己的耳朵都长茧了,而这个女人还像没事人一样笑的很开心,她明明就是想看自己笑话,所以才故意不帮他的。
“啊,对了,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苏子青突然把手伸向依稀的手臂,把她捥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在大街上做出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很不雅观。
但,依稀笑笑,她并不介意他再幼稚点。
“我们已经离婚了,岂不是还要去办一次结婚手续。”
依稀翻翻白眼,这个问题现在才问会不会嫌迟了,看在他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就告诉他事实好了,他们根本没离婚,因为离婚协议书上,只有他的名字,而那份财产让渡书就是真的了,她现在还是有钱人。
她的心情很好,半个多月的阴霾,也就今天,让她感受到了一丝喜悦。
两个人,很久都没有笑的这么开心了,如果没有这么多这样或者那样的事,他们会笑的更开心。
明天就是牧歌扬和陌陌结婚的日子,天很冷。外面没有下雪,连雨也没有,天气预报说,明天是个好天气。
离离在病房里看了一个晚上的月亮,正好是十五,再过半个月,就是除夕了。苏子青早先来问过他,要不要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她若不想去,没有人会怪她的。
他看上去心情很不错,离离忘了自己有多久没看到他这样喜悦的表情,五年?十年?还是更久。她很欣慰,因为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他不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会祝福他的。小爸,她在心底暗暗叫着那个许久没有叫的称呼,她会一直记得他的关心。
离离晓得苏子青希望听到她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的消息,可是她让他失望了。她的答案是肯定的,她要去,她当然要去,陌陌和牧歌扬结婚,她怎么能不去,就算到时候心会痛得死掉,她也要笑着祝他们幸福。
她从床头柜上取下那个小天使又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忘了这是今晚第几次摸它了,仿佛摸的原本就是牧歌扬,仿佛,牧歌扬下一刻就会推开病房门,出现在房间里,跟她说:“苏未离,你想死是不是,不知道这样坐着很容易生病吗?”
“苏未离,你看这些花好不好看,是我亲自去山上摘得,上面还有露珠,正适合戴在你头上。”
“苏未离,你给我坐好别动,我来给你擦脸。”
“苏未离……”
离离不想裹着这些回忆睡觉,她睡不着,想起牧歌扬就像吃饭,喝水那样理所当然。只是,吃饭,喝水,不会那么痛,一直痛到麻木。
医院的晚上,真冷。
“未离,你睡了吗?”
是苏子青,这么晚了,他还来做什么?无暇多想,离离把自己泪迹斑斑的小脸埋进被窝里,因为紧张,手里的小天使被被子碰到,然后……“咣当……”
苏子青进来了,离离还没来得及把自己藏好,连把泪水抹干的机会都没有。
灯,亮了。把整个病房照的亮如白昼,也把离离逼得,无所遁形。用饱含泪水的眼神看着苏子青,告诉他,她不好,很不好……
他看到她这副模样,心纠结地生疼,却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走过去,把她的头埋进怀里,任由泪水打湿衣衫,浸湿胸膛。
假如老天爷有眼,可以不可以,可不可以让眼前的女孩不要那么痛苦,他可以拿自己的一切来交换,哪怕是刚刚到手的幸福……
“我知道你很不快乐,不止是你,就连我,我也很不快乐。就好像什么地方空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当年你让我打掉孩子的时候,我也不曾这样害怕……”
别墅里,陌陌房里的灯亮了一夜,明天就是她的好日子,本来,她应该甜美地睡上一觉。可她满脑子都是牧歌扬,不是陪在她身边,只有一墙之隔的牧歌扬,而是那个笑着说,“我的陌陌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那个牧歌扬。
这有什么好比的,明明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声音,一样的样貌,只除了里面住了不一样的灵魂,什么都是一样的。
陌陌仔细端详着那副牧歌扬亲手为她画的半身像,他说这辈子,他的笔下只画过两个女人,他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这两个女人都是他最深爱的。他还说,从今天起,他再也不会画别人了。那些话还犹在耳边,可是那个人,却不是原来那一个了。
从他失踪三个月回来的时候,她就觉得他不一样了,他不会说她好看,不会说她适合穿红色的裙子,不会抱着她数一整个晚上的星星,不会半夜起来去爬山……
可是可是,她离不开他呀,说不定,她真的会死的,他就像她的氧气,没了他,她连呼吸都会痛的。
她可不可以,自私的把牧歌扬绑在自己的身边,不去管离离……
离离,离离她生病了,这是她偷听依稀打电话的时候知道的。依稀说,她病得很严重,说不定,活不过这个春天,依稀说,离离最好不要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因为,她是那样的深爱着牧歌扬,怕到时候受了刺激,病情会恶化。
依稀说了很多很多很多,但她脑海里总回旋着这么几句。
天,她做了什么,她不想这样的,可是为什么,牧歌扬只有一个。
那时候,喜帖已经全部发出去了,而她,也不想就这么放弃牧歌扬。既然这个故事是由他开始的,那么就让他来结束吧。她想,只要牧歌扬来跟她提出取消婚礼,她就一定要答应,就当是,她和离离之间的公平竞争。
可是没有,眼看婚礼就要举行了,新娘和新浪各自守着自己的房间,而中间,只隔了一面墙。
依稀来叫陌陌起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们都一夜没睡,各自想着各自的,共同点是忧虑。
不过一个晚上,依稀又憔悴了几分,眼角多了几条细纹。想必她,也是为了今天的事担忧不已。
因为她们很像,有很多猜测,她是依稀的私生女,所以才会对这场婚礼这么在意,而依稀也从不对外解释。
事实上,不是的,她和依稀除了外貌和气质相似以外,什么关系也没有,若有,那就是她是牧歌扬的姑姑,而她,是牧歌扬的女朋友。从前他们交往的时候,就住在一个房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得毕恭毕敬的叫她一声姑姑,仅此,而已。
依稀带着她去化妆,还说让她做世界上最美的新娘,说完就带她上车了。
知道吗,这句话,本该是由她的新郎对她说的,陌陌苦笑,她不晓得这场婚礼以后,究竟是喜,还是悲。
说不定有一天,她会后悔,那一天也许会来的很早,谁知到呢?
两个本就不多话的人,上车之后,没有再说一个字,直到车子在摄影店门口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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