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用了。
萧遗已经向孤竹君的剑尖迎上身去,沉渊剑擦过孤竹君的肩胛,而后铮然落地。
他的气力已用尽。
孤竹君的长剑,正正插在他的心口,膻中大穴。
孤竹君首先是疑惑:杀一个身怀《既明谱》与九歌十三剑的男人,怎能如此轻易?那一方清瘦的胸口,怎么没有流血?他于是一咬牙,反腕一拧——
终于见到了鲜血。
却不是喷溅上天的,而是缓缓地、如小溪一般流出来的。
不知何处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让孤竹君更加心烦意乱,他还想拔剑再刺,便陡然感觉到肩头锐痛——
微侧首,一寸的剑尖自他肩头冒了出来,嫣红的剑尖,与他的血同色。
他却听见萧遗开口了:“不要……杀他……留活口……”
而后,萧遗便倒了下去。
他支撑了四个半时辰,终于支撑不住了。
他没有等来采萧,正如萧弃没有等来母亲。
他听见萧弃的哭声了。他极艰难地转过头,雨水却模糊了他的视野,他想告诉萧弃,不要害怕……你的……父亲,会永远保护你和你娘……
可是他再也看不清楚萧弃的样子了。
他不愿闭上眼,仍旧是睁着眼睛凝望着落雨的夜空,雨水流遍他的四肢百骸,他不觉冷,反而好似看见了天边最亮的星辰,就像采萧的眼睛,她曾经那样明亮地注视着他,对他说:“萧遗哥哥,我喜欢你呢。”
他记得自己曾经抚摸她的胸膛,感受她的心脏在他掌下搏动,一下、一下,坚强而有力。她的身躯是温软的,她的长发是清香的,她幽丽的容颜在慧黠中藏了几分深情,那一刻他想,这是真实的。
参禅五年,求佛五年,修得四大皆空。
到头来却发现,有那么一个人,和她有关的一切,都不是空的,而是真的,都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就为了留住这份真实,他宁愿去死。
苏寂站在院墙边,看了一眼江上的景象,又走了回去,走到燕西楼身边,问他:“我刚才看见了什么?”
燕西楼将她拉到围墙边藏好,深吸一口气,才看正她的眼睛道:“采萧,你振作一点,我们现在先躲一躲。”
“哐啷”一声。
青川剑掉在了地上,那一串红璎珞也摔在了地上。
地上的水洼立时将那鲜红的流苏淹没了。
似乎是手腕脱力,苏寂丝毫没有发现青川剑已掉落,天边雷声隐隐,雨势又急了起来,她却仍然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燕西楼。
她说:“我刚才看见和尚死了。”
燕西楼道:“不可能的,他不会死。”
她说:“你们都拿我当傻子,一个个自以为在保护我,其实是害我。”
燕西楼道:“我们怎么可能害你?不要说我,就说萧遗,萧遗他哪怕害死他自己也不会害你!”
她说:“你们不让我死,就是害我!”
最后四个字她是咬牙切齿地吼出来的。那声音太亮了,好像往夜空抛了一把爆竹,却全部闷死在了淅沥沥的雨里。
围墙里面的那些人嘈杂起来,不知他们有没有听见这一边的这一声绝望的嘶喊。燕西楼隐隐觉得不对,一把拽过她的手便要往外跑。
苏寂扯了死力去挣,却挣不脱,在厉鬼狱中关押了太久,浑身都似散了架一般地疼痛。这样也好,她想,就像把这一副业身躯都给拆散了,骨骼血肉都给打碎了,才能抽出那一缕魂魄,那一缕与和尚分离太久而微弱濒死的魂魄,再也不受任何阻隔,飞到和尚的身边去。
飞到和尚的身边去,告诉他,她爱他。告诉他,他所有为她而作的牺牲她都懂了,她再也不要离开他。
她低身捡起青川剑,便往燕西楼紧攥着的自己的左手腕上砍去。
燕西楼一巴掌甩开了她。
苏寂整个身子都跌进了雨水里,她右手握着自己发红发痛的左手,挺身站起,便往回跑。
“你给我回来!”燕西楼自背后狠狠地抱住了她,结实的双臂钳制住她的双手,双眼通红,“你要让萧遗功亏一篑么!你一过去,孤竹君会怎样对你,那些人会怎样对你,你想过没有?!”
苏寂大口呼吸了几下,惨声道:“萧遗不是都摆平了么!孤竹君此刻已是丧家之犬,现在是赵无谋的天下了——”
“可你还是沧海宫的苏寂!”燕西楼厉声截断她的话,“你是掉在苦海里的人,萧遗好不容易救你出来,你还要再跳进去么!”
苏寂安静了。
对啊,她是苏寂,她是沧海宫的苏寂——她怎么没有想到,萧遗灭了沧海宫来救她,让她摆脱了那个黑暗的牢笼,可是她这一辈子,都再也洗不去沧海宫的印记了。
那些已被萧遗统属过来的名门正派,纵然是真正的高风亮节,也不会容许她再去搅局。
她是聪明的,聪明得可怕。这可怕就体现在,越是如此刻这样痛苦的时刻,她的思考就越清醒、越敏锐。
她低着头坐在水中,燕西楼看不见她的表情。
雨水披落,他有些头痛了,幕天席地的风雨里,夜云似乎在渐渐散去,极遥远的天际透出了一线黎明的微光。
苏寂沿着墙根,慢慢地、一步步挪动着。她明明知道自己是背向萧遗的所在而行走,可是她不能停下。
从今而后,她将可以开始一份崭新的生活了。
没有沧海宫,没有柳拂衣,没有神仙谷,没有《既明谱》。一切都是新鲜的,仿佛雨后冒出的嫩芽,从来不曾见识过大雨倾盆时铺天盖地的痛苦。
这是萧遗赐予她的新生活。
燕西楼走在他身边,看她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下,低声说道:“你暂避几天的风头,我会去寻我的小外甥。”
她却摇了摇头,“不必了。让他在名门正派当中长大,应该更加恰当。”
燕西楼看她半痴半癫的样子,深深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浑话?你是他娘,你难道不要他了?”
她轻声说:“我连和尚都可以不要,更何况和尚的孩子?”
燕西楼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寂抬眸,轻飘飘地看定了他,一字字道:“哥哥,我很鄙视我自己。和尚在那边为我而死了,我却只能躲起来看着。哥哥,我不是你,我不能这样逃避还心安理得。”
燕西楼的脸色一白,却没有与她争吵,只是静静地道:“我并不心安理得。”
“我要回去。”说完,苏寂便干脆利落地一转身,又往回走去。
这一次,她没有做什么反抗,她原以为燕西楼会再度上前拉住她的。
可是他没有。
他便那样悲哀地看着她重往朝露寺走去,清晨的光洒在她绯红的衣角,如梦如幻。
天边一点点地明亮起来。
孤竹君杀了萧遗,可是萧遗却一剑贯穿了他的琵琶骨。
赵无谋的话音很冷、很定,内容很简单,他说:“屠灭苏、萧、赵三大世家的单子,是你下给沧海宫的,对不对?”
孤竹君没有说话。
赵无谋拿出了一本薄薄的簿册。
悬头簿。
这本簿册是如何到了赵无谋手中的,无人会再来解释了。
总之所有人都听见赵无谋清晰的声音将悬头簿上的文字读了出来。
赵门一百六十七人,定金黄金二百两,事成白银三千两。神仙谷。
苏门一百五十二人,定金白银五百两,事成白银三千两。神仙谷。
萧门一百九十三人,定金黄金三百两,事成黄金一千两。神仙谷。
赵无谋歪着脑袋,阴恻恻地笑了:“怪不得那么着急杀死谢小师妹,原来她是你和柳拂衣中间的通信人,对不对?”
孤竹君没有说话。
“然而你或许想不到吧——谢师妹!”赵无谋突然唤了一声,孤竹君震惊抬头——
谢倾眉,他以为已经被他杀死的谢倾眉,正从人群之中慢慢走出。她曾经是他最宠爱的小弟子,许多机密的事情都交给她去做,那时候的她很伶俐、很圆滑、很有灵气,然而此刻的她却只剩了一张惨白的脸,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的萧遗,沙哑的声音缓缓道出了他的所有秘密:
“君侯与沧海宫做生意,并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许多许多年,君侯借刀杀人,悄无声息地殄灭无数名门正派,时至今日,”她忽然抬起头看向孤竹君,惨然一笑,目光如鬼,“君侯要销毁这把刀了?”
赵无谋翻了翻悬头簿,似乎还要再念,孤竹君陡然厉喝:“够了!”
琵琶骨都被对穿,他却仍然有不输于人的枭雄气势,桀骜地一昂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痛快一点!”
“痛快?”赵无谋眯起双眼,那神态令孤竹君一怔忡——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公子。“不可能。似你这样的人,我怎么会放你死个痛快。”
孤竹君沉默。
沉默许久之后,他慢慢抬起血流如注的肩膀,将长剑在江边划出了一道正圆的光弧——
赵无谋骤然厉喝一声连连后退,那是玉石俱焚的一招,赵无谋是读过《既明谱》的,但他没有想到一向优雅的孤竹君竟能作此困兽之斗,要一剑断了院中百十人的后路!
但听孤竹君凄厉长笑,花叶哗啦啦飞舞,片片屋瓦都被揭起在狂风中砸落下来,那一道光弧划落之处,来不及避让的人的无数头颅统统都飞了出去!
血肉在空中飞溅,刚刚才被大雨洗净的天空瞬间污浊,那一个长笑着的头颅被抛得最高,在那寒风逼人的高处,睥睨着所有人。
他一直到死,也没有说清楚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为什么要做那么多恶。
也许,如果苏寂在的话,会隐约猜想得出,他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喜欢喝他点的茶、却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的人。
一个容姿倾城、武功绝世、却并不爱他的人。
他将她的丈夫与家人都杀尽,他将她关在幽深不见天日的地牢里,他每天给她送一枝梅花。
可是她所留下的,却只有半部错乱的《既明谱》,和十六个字而已。
我行无常,生必有尽。来生来世,再做夫妻。
这是给她丈夫的,不是给他的。在这茫茫无常的人世间,他们来生来世还要做夫妻,而他生生世世却只有孤独。
只有孤独。
血肉在空中飞溅,刚刚才被大雨洗净的天空瞬间污浊,然而就在那光焰骤起的一瞬间,那个鲜血披离的人突然抓住了地上的沉渊剑,用尽最后的力气飞掷过去,直直钩断了孤竹君的双腿!
而后,他这回光返照的一击终告消歇,孤竹君忽然回头,对他报以一个阴冷的笑。
萧遗没有看见他这个笑。
黎明之前的天色太暗,他的眼前隐隐约约,只晃动着一个微红的影子,而后,便归于虚无。
断腿的孤竹君一把拖起了萧遗的尸身,而后两人一道重重往长江中摔落下去!
浩浩竟天,江水如渊……
“不要——!”
女子与孩童的惊叫声几乎是同时响起,将雨后窒闷的空气划破了一道血淋淋的裂口。
而后,众人都见到一道绯红如火的衣影飞飘来,径自跳入了烟波万顷的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