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人都是站在廊下,外头的雨声却淅淅沥沥的响个不停,雨丝串成细线,细细密密的落下来,又在檐头汇积,落地有声。
这佛寺里的雨声比别处更增清幽,原本有宁心静神的奇效,落在霍宗渊耳中,却半点都没有效用。
他心里焦躁得很,又是憋屈又是畏惧,被徐琰那样逼视着,只想拔腿逃脱。
“那日的事情……是我不对。”霍宗渊从牙缝里咬出了几个字,只盼着此时能有人冲进来,撞散这尴尬的场面,可惜没能如愿,他只能强忍着汗意,低声道:“端王舅舅……是该严惩。”
“宗渊!”华真长公主没料到儿子这样软骨头,被徐琰稍加恐吓便退缩了,当下伸手拍掉徐琰的手臂,将霍宗渊护在身后,冷然道:“强抢民女确实不对,可他也只是一时冲动,又没有伤着那女子的性命,怎么却要那般严惩?”
“哦?”徐琰眉目微挑。
看华真长公主这轻描淡写、誓不罢休的样子,恐怕是霍宗渊又犯了老毛病,只将当日的事情说了一半吧?
否则若她知道当日霍宗渊得罪的是沈妱,绝不该是这副咄咄逼人的模样。
强抢民女是真,可她知道那个民女是谁吗?
徐琰心里既然有了数,便放心了不少,“也好,既然皇姐不肯罢休,今日我也不动粗,就让他自己说,该不该严惩。”
——强抢民女在霍宗渊这样的贵公子来说不算什么,虽然会受人指责,但有长公主和皇后护着,翻了天也只是受一顿训斥罢了,可是强抢端王妃……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霍宗渊这时候心里只是后悔,当时若他知道沈妱是徐琰心尖尖上的人,借他十个胆子都不敢!可大错已经酿成,他也只能躲在华真长公主的身后,阴凉的雨天里愣是冒出了满头大汗。
他至今都记得徐琰飞身扑入时那凶狠的架势,记得沈妱差点刺向他脖颈的匕首,更记得沈妱那屈膝的重击,叫他至今都还不能随心尽情,受了纨绔同伴们的不少嘲笑。
再怎么混世魔王,也还是有惧怕的东西,而那一日的惊险,显然已经成了噩梦。
木已成舟,徐琰是赫赫有名的战神,是深得惠平帝信任的亲王,他有骄横的资本。而他,其实也不过是仗势骄纵的纨绔而已,如今那些苦头都已经吃过了,再追究还能有什么用?
霍宗渊颓然低头,认真道:“当日是我对那位姑娘……不敬。端王舅舅惩罚得没有错,娘,这件事就这样罢了吧。”想了想,顺便卖个乖,“皇上和皇后娘娘也都责备我了,往后我多在正事上用心,不再惹事就是。”
华真长公主诧异的看着儿子,满是不解。
前两天的时候他还在抱怨说身上旧伤未愈,阴天里觉得肋骨隐隐作痛,抱怨徐琰心狠手辣,怎么如今……心里霎时明白过来,她猛然想起儿子曾经无意间提过沈妱的名字,心里忽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当时霍宗渊强抢的,不会是沈妱吧!
这个念头将华真长公主吓了一跳,一时间倒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一直以为霍宗渊抢的只是个普通百姓,因此对徐琰下的狠手十分不忿,可若霍宗渊碰的是沈妱……想想儿子平日里无法无天的行径,华真长公主的底气顿时泄了大半。
儿子以前就曾抢过一位民女后当场办了,后来带进府里当了低等的妾侍,若他当时险些也将沈妱给……难怪徐琰要那样狠毒!
心念陡转之间,华真长公主已分清了利害。
这件事若再闹下去,霍家非但讨不到便宜,恐怕还要把霍宗渊给装进去!
一时间没了主意,华真长公主看着旁边的乐阳长公主,面子上很是下不来。
好在徐琰见好就收,见华真长公主态度变化,便也退了半步,“皇姐也都听见了,还有疑问吗?”
“这孩子吃了教训,性子倒改了不少,既然他自己已经认栽,我也不再多说。”华真长公主到底嘴硬要面子,“只是你当舅舅的,往后还是该留些相见的分寸。”
“这是自然,他不触我的逆鳞,我自然不会出狠手。”
两个前一刻还针锋相对的人陡然各自退让,叫乐阳长公主很是不解,在旁道:“说句公道话……”
“乐阳,你那里是不是还在抄妙法莲华经?”华真长公主打断她,显然不欲再纠缠,“若是方便,咱们一起去精舍抄经?”
“……”乐阳长公主一时诧异,却还是微笑道:“也好。”
两拨人就此走开,留下沈妱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就这样了?这瞬间的折转,她还没看明白呢!
雨丝依旧霖霖如织,徐琰低头看了一眼沈妱,脸上的沉厉消去,道:“看明白了?”
“不太明白。”沈妱坦然承认。
徐琰便牵着她的手顺着游廊慢慢走,看着空中雨丝细密,底下红湿绿寒。大殿里响起了僧人午课的吟诵声,他捏着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心底里全是柔软,“霍宗渊并没有告诉实情,长公主不知道他不敬的是你,所以咄咄逼人,觉得我行事太过。”
“那她后来又怎么……”沈妱歪着头,换了个委婉点的词,“退让了一步?”
“她了解霍宗渊和我的性格,能够猜到,所以不敢追究。”
这一点沈妱倒是能想明白,不过还有一点——“可我看她最后跟乐阳长公主说话,似乎有些不高兴?乐阳长公主不是在帮她说话的么?”
“她不是在帮忙,而是在挑拨。”徐琰冷笑,“皇姐最初或许信了她,但到了后来应该能看明白。若是没叫霍宗渊当场说清,乐阳长公主这一挑拨,恐怕我跟霍家的仇怨就更深了。皇姐固然不喜欢,但是肯定也不乐意被人当剑来使。”
这样一说,沈妱总算明白过来,贴在徐琰胸前,仰头微笑,“看来殿下即便与霍家不睦,却还是喜欢华真长公主胜过乐阳长公主。”
“皇姐虽然骄横张扬,但她的不好都写在外面,明明白白,不像乐阳长公主,佛口之下藏着许多的歪曲心思。”
“唔,殿下如此应命,看来往后我还是得讨教。”沈妱揶揄。
徐琰也不管这是在佛寺里,忍不住在她唇上一啄,低声笑道:“你要跟我讨教的,还多着呢。”这句话低沉暧昧,沈妱瞬间想起了那一方鸳帐罗帷,不由脸上一红,啐道:“没正经!”
“阿妱,我虽不愿你搅进这些是非,但是该知道的还是得清楚,免得哪天碰见了事情,两眼一抹黑。”徐琰正色。
沈妱点头道:“道理我都明白,殿下放心。”
——凭直觉,沈妱认为徐琰说的是乐阳长公主,那个笑容温和,不太爱摆架子的端贵妇人。
这日后晌时乐阳长公主和华真长公主两拨人都离开了,剩下徐琰和沈妱留在寺中,尽得清净。
到了端午那日,沈妱躲开赛龙舟的拥挤热闹,按照先前和蒋姨妈的约定,会同已经出了月子的蒋苓夫妇,郡王妃和柔嘉县主一起往孟家去,看望孟老夫人。
孟老夫人在孟老太爷的逝世后,身子骨一向不怎么好,年节了受了场风寒,在病榻缠绵了两个月,好容易三四月里健朗了起来,这会子又添了眩晕耳鸣的毛病。
端午这一日徐琰倒是无事可做,便决定陪着沈妱同往孟家。
他们到了孟府的时候,郡王妃和柔嘉县主母女、蒋姨妈和蒋蓁母女以及蒋苓和韩政夫妇早已到场,一群人围坐在花厅里,众星捧月般将孟老夫人围住。
徐琰跟孟老夫人寒暄了几句,便被孟应阙迎入客厅,沈妱则还是在花厅里听人说笑。
今儿的陆氏看起来很高兴,十分殷勤的叫人倒茶奉果,一会儿在郡王妃身边奉承,一会儿又问蒋苓的身体,对着沈妱的时候更是热情得让人意外。
蒋蓁在旁边看了半天,忍不住凑在沈妱的耳边,“二舅母今儿是怎么了?”
“我也好奇。”沈妱摇头。她身为亲王正妃,出门时其实有着极隆重的仪仗,哪怕她和徐琰图省事没带女官侍卫,这回簇拥着她过来的也有十来号人,比之先前最风光的郡王妃还要体面。
难道陆氏就是因为这个才态度转变?
蒋蓁大概也是想到这上面了,吐着舌头道:“当王妃真好。”
大表姐孟昕瞧见了,忍不住也笑着坐过来,“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说二舅母今儿脸上笑容和煦,看得人心里暖暖的,也能跟着高兴起来。”沈妱一笑,瞧了瞧孟昕那微微隆起的小腹,有些诧异,“表姐这是有喜了?”
“已经五个月了。”孟昕脸上笑得甜蜜,“二婶子今儿确实高兴,像是前天文忠侯府送来了一堆东西,她的母亲还过来探望,很是体贴。”
哦?沈妱觉得有趣。
她早先隐约听说过,陆氏在文忠侯府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所以她虽然出身侯门,却并不敢在孟家骄纵,大抵是怕娘家不会撑腰。如今那位三夫人亲自来看望,陆氏自然是该高兴的。
只是好端端的,那位三夫人怎么就忽然转了态度呢?
疑惑在陆氏领着一位姑娘进来时霍然揭开,沈妱瞧着陆柔嘉,心中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