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端王府时已是日色西倾,一回到摇光院,新婚燕尔的两个人自然是一阵厮磨缱绻。等到日头快落山的时候,徐琰去了一趟书房,而后两人便往王府后花园里的静思亭去了。
静思亭外,沈明已经准时到了,一身磊落的秋檀色锦衣,玉冠束发,英姿飒爽。亭外几丛芭蕉正好,沈明就站在旁边,昂首看着铺满水面的夕阳。
他的背景被拉得老长,斜斜的投在青石板路上,晚风里只有衣襟微摇。
沈妱即便已经跟沈明相处了许久,每回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她以前紧绷防备的姿态,如今远远看他孤独的站在亭边,心里便是一阵酸楚。
两人走上前去,因沈明在送嫁完成后便去孟府拜见外祖母及舅舅、蒋姨妈等人,此事沈妱难免问及老人家的身体,两下里说过了,沈明才抬头向徐琰道:“刚才来时听说蒋大人被擢入阁,此事当真么?”
“确有此事,刚送来的准信儿。”徐琰点头。
沈妱有些诧异,“圣上这是……”
当着沈妱兄妹的面,徐琰并未隐瞒,“江阁老已经蒙冤过世,皇兄补偿不了他,也只能在这些事情上做功夫。不过若没有先前一番波折,蒋大人确实是快入阁了。”
“这么一来,蒋姨妈总该放心了,表姐那里也不必再忧心。”沈妱放心了不少,低头去夹菜吃。她嘴上虽然没说,心里多少是有些不敢苟同惠平帝的做法——当初有人捕风捉影,他盛怒之下将江阁老关押在狱中好几个月,如今老人家去了,他倒是想起补偿来了。
兴许等案子彻底水落石出的时候,他还会作势赠个谥号吧,可是有什么用呢?
然而这些事情上她不好忘加议论,便看向沈明,“若是蒋姨父来京城了,那府里的人是不是都得跟着上京?”
“应该得上京城来,否则太远了照顾不到。”沈明即便不似先前冷峭,然而气质早已练成,这样闲坐说话的时候,整个人也是紧绷着的。他默了片刻,续道:“我明日启程回庐陵,阿妱,还有什么话要跟爹娘说的么?”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沈妱吃惊,心里瞬时生出留恋来,“外祖母这些年一直记挂着你,多待一阵子再走不行吗?”
沈明与徐琰对视一眼,摇头道:“还有事情要回庐陵处理,怕是不能久呆了。”
这一对视,沈妱自然知道什么又是要奉徐琰之命做事,难免斜眼瞧着徐琰,脸上气哼哼的。徐琰只是一笑,起身道:“你们兄妹先说话,我出去转转。”
他这一走,沈明便是失笑,“不要迁怒殿下,是我主动请缨要去做事的。”
沈妱狐疑的看着他,先前种种猜测涌上心头,她知道兄长不想论及过往,然而这样蒙在鼓里的感觉很不好受,憋不住了,开口问道:“是跟五麟教的事情有关么?”
“算是吧。”沈明倒没有否认,想了想,又道:“前几年的事情我不敢跟爹娘说,怕他们听了担心。不过你迟早能从殿下那里打探出来,不如我自己坦白,也免你****猜测。”
沈妱脸上一红。她以前确实忍不住打探过,徐琰绝口不提,只叫她问沈明,她又怕哥哥有意隐瞒,贸然相问不大好,便只旁敲侧击过,如今沈明一说,不由歉然道:“我也只是担心哥哥……”
“我知道。”沈明声音变得柔和,不自觉的有了笑意,“你最先看见了我,我又是逃走又是将你击晕,自然会叫你好奇。”
“可不是嘛!”沈妱给他斟满了茶杯,素手支颐,是一副要听故事的姿态。
沈明也知道徐琰避开的意思,便也不再隐瞒,“那年山石泥流中一片混乱,我先是迷了路,后来行事不慎,被人捉走……”
九年前的旧事经沈明的口缓缓说来,虽然他刻意淡化,却还是听得沈妱胆战心惊——当日的沈明在山石泥流中精疲力竭,却不幸被人看中根骨后捉入五麟教中,而后便被困在西境的密林之中,在严苛残忍的训练里脱胎换骨。
他在一众伙伴中苦练挣扎,以期每日能躲过同伴的利剑,苟活保命。
沈妱无法想象那样的同伴相残,****刀剑,然而可以理解的是,如今沈明这时刻防备芥蒂的姿态,便是在那时练就。
三年的时光,将昔日庐陵城里温文尔雅的公子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冷峻少年,而在日以继夜的摸爬滚打中,沈明也慢慢摸清了关于五麟教的许多事情。盘踞山林、内外勾结,一边做着夜秦的生意,一边又和这边的京城勾结,欺压山民,抢劫掠夺,无恶不作。
偏偏当地官府势弱,这些年来跟夜秦又相安无事,军队对着这样流窜的匪类,几乎无能为力。即便有时候能灭了一股,但是不能根绝其匪窝,隔段时间便会春风吹又生,继续为祸。
“……那时我已经假意投诚,得了信任,原本可以逃出来。”
“那为什么不会来呢?”沈妱的声音哑哑的。
“不愿袖手旁观。”沈明抬头,眼眸中如有乌云压着。
沈妱眉心一跳,小声道:“所以……”
“那时我遇见了静缘。”沈明提起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他告诉我京城中已经有人在关注此事,五麟教作恶一方,终有一天会被根除。”
“静缘?”
沈明没有细说,续道:“我决定和他一样潜伏,等待这个时机。一边谋求教中高位,一边深挖其间秘密,直到我碰到端王殿下,这一切才真的有了用处。”
“阿妱。”沈明看着妹妹,目光愈发暗沉,“我杀过人,甚至很多都是无辜的人。我不是以前的沈明,我已经习惯走在黑夜。”
“可是哥哥,你隐忍这么多年,都是为了家国啊。爹爹若是知道,应该为你骄傲。”沈妱忍不住挪过去,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只觉心中揪痛。
“可我毕竟是杀了无辜的人,不管原因如何。”抬手猛然将一杯茶灌进嘴里,沈明的指尖微微发抖,“父亲和祖父当年的教诲我始终铭记,我……不配。”
沈妱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指尖。
怎么会不配呢?如果不是为了剿灭五麟教,沈明完全可以自己逃回家来,沈家不会有那四五年的骨肉分离,沈明也不会有那些生死相搏,命悬危线。
然而父亲当年也说过,沈家本事有限,不能去帮助他人,至少要牢记,不能危害他人。当然,更不能杀害无辜的人。
“你那是迫不得已,父亲会明白的。”沈妱继续斟茶,眨了眨眼睛,“而且哥哥,这样艰难的事情没几个人做到,你比那些拿着俸禄的武将还厉害,不该自责。”
沈明毕竟是生死场上打滚的人,道理看得比沈妱透彻许多,然而妹妹这样软语安慰的时候,心里竟也觉得畅快了许多。他笑了笑,“无妨,我全受得住。只是爹娘受不住,最好别叫他们知晓。”
“我会记住!”沈妱保证。
沈明便点头,“端王殿下对你很用心,一位亲王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属罕见,你不要辜负了。”
“嗯。”沈妱继续点头,脸上却已有了飞霞。
兄妹俩虽然幼时亲密,毕竟隔了多年未见,如今的沈明心思内藏、感情收敛,即便一路送嫁,也不曾多提这方面的事情,沈妱初闻此言,难免觉得不习惯。
沈明却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然跟妹妹嘱咐完了,便起身离开。他这些年独来独往,来去如风,往外跟徐琰告辞过后,便出府纵马离去。
这里沈妱面对着残席,怔怔的发呆。
她知道沈明在徐琰手下做事,知道五麟教中的凶险,然而沈明所讲述的那些东西,还是远远超出她的意料。实在无法想象当年哥哥在同伴中奋力厮杀的模样,她叹了口气,叫石楠在隔壁的宽榻上铺了薄毯,而后挥退众人,独自靠着软枕发呆。
徐琰走进来的时候,就见她目光怔怔的看着水面,
宽榻上足够三四个人并肩躺着,他便靠在另一侧,伸手将沈妱揽进怀里,“蒋文英半月后上京赴任,你不高兴么?”
“殿下知道我在想什么。”沈妱靠在他的肩窝,“哥哥这些年真可怜。”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是个有抱负的人,才会做这样的选择。”徐琰揽着她,语含低笑,“那两只小狐狸送到了,要不要去看看?”
“明天吧。”沈妱抬眉,对上徐琰的双眼,“他这回去庐陵,还是要做和以前一样的事情么?”
“五麟教早已瓦解,他是以青衣的身份,去铲除流窜在外的教众。”
“青衣?”沈妱诧异。她当然记得这个,那可是董叔谨的神往之地啊,可是哥哥怎么会进了青衣呢?
“我之前已经跟皇兄禀报过,所以特拔他进入青衣,很适合他的才干。”
“要去多久?”沈妱咬唇,“爹娘可一直盼着他回家……成亲呢。”
“看他的本事,至少两年,至多四年,放心,耽误不了沈家的大事。”
“那就好!”沈妱心里松快了许多,一跳下地,提起裙角转了个圈儿,“饭后不能久坐,殿下,绕着湖走走?”
徐琰自是答应,牵着她的手在水边漫步,顺便嘱托她一些四月初八进宫时要留意的事情——崔太妃的性子他了如指掌,到时候怕是会把那陆柔嘉也请过来,他叫沈妱不必留情面,该怎样就怎样。
为防沈妱吃暗亏,徐琰还透露了崔太妃的那点小心思,然后叫人寻了陆柔嘉的画像过来,提前认识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