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踌躇满志地回到东京,鲁迅便接连不断地收到母亲的来信,信中苦口婆心地催促他赶紧回家乡结婚。读着饱含着亲情、然而未免带点残酷意味的家书,鲁迅日夜焦躁不安。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全心全意地投身于救国救民的活动中,从来没有余暇考虑个人问题。如今,孤苦无依的慈母却要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自己身上,这使他矛盾万分。
20世纪初的中国,仍是父母包揽子女婚姻、决定他们一生的幸福和命运的时代。西方的思想文化的春风已经频频吹拂神州大地,但是在封建制度的枷锁下生活了几千年的人民,仍然在心灵深处根植着坚固的封建思想和传统道德。一方面,青年人的灵魂在不断地苏醒,他们渴望着自由和爱情;另一方面,强大的习惯势力继续制造着一幕幕婚姻悲剧。
鲁迅清楚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吃人”的历史,不希望自己和他人成为又一对牺牲品。然而,回想起自己的经历,他的心又不禁软了下来。自从祖父入狱,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便擦拭掉年轻的泪水,独力支撑着几口之家。她变卖家当、首饰,全力支持自己和弟弟去外地求学。远离他乡,从来没有给亲人一点点照顾,实在对不住孤苦的母亲。鲁迅的思想是深刻的,而且有着倔强的性格,然而他同时又是孝顺的,他同情着母亲的寂寞的寡居生活。为了不伤害母亲的心,他违心地同意回国成亲。
这门婚事是鲁迅幼年时代的一个私塾老师——周玉田的儿媳妇谦少奶奶撮合的。这个年轻漂亮、能说会道的媳妇和鲁迅的母亲住在同一个院落里,两家只有一墙之隔,平时两家来往比较密切。鲁迅的母亲很喜欢这个经常看望她、驱逐了她许多寂寞的女子。谦少奶奶为了让老人有个贴身陪伴,便介绍婆婆的侄孙女朱安做她的儿媳妇。鲁迅的母亲很高兴地和朱家签订了婚约。
鲁迅自幼在家乡长大,深知家乡的风俗:订了婚约的女子一旦被夫家辞退或者休掉,恐怕终生难以再嫁。事已至此,鲁迅决定结婚。
一阵喧闹的旧式婚姻仪式之后,鲁迅茫然地由同族的两个年轻人扶着,走上楼入洞房。他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不见丝毫高兴的神情,然而也不推辞扶他的人。
像木偶一样机械地走进洞房以后,一个年轻的女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她那黝黑瘦长的脸庞上,生着一双深陷的眼睛;头发向后梳起,露出宽阔的额头;一双裹得尖尖的小脚费力地支撑着矮小的身躯。这副病弱不堪的样子告诉鲁迅:她是一个从里到外的旧式女子。接受了多年西学熏陶的鲁迅默然地望着自己的结发妻子,失望、后悔、孤寂、愁苦交织在一起,袭着他的心,他的脸色一直又阴郁又沉闷。
鲁迅很快尝到了没有爱情的婚姻给他带来的痛苦。他在家中仅仅停留了4天,便回到东京,远离这个没有给他幸福感的婚姻。
鲁迅后来要求朱安:一要放脚;二要学习科学文化。朱安无比痛苦地说:“我已经长大了,骨骼早已定型,放脚恐怕也无济于事;自己从前没有太深的基础,学习文化也比较吃力。”鲁迅又不禁对她充满了同情。这是一个极温顺的旧式女子,然而和自己实在没有一点共同语言,她也激不起鲁迅一丝一毫的爱情。鲁迅同情她成为传统婚姻的牺牲品,知道“这是母亲送给的礼物,我只有好好供养她”。事实正是如此,在漫长的一生中,鲁迅一直和她保持着名义上的夫妻关系,在自己声望鹊起时,他没有抛弃她;自己事业受挫时,也从未向她发泄过半句怨气。即使后来,鲁迅和北师大才女许广平相爱,他也没有休掉前妻。
深刻的思想、献身文艺运动的抱负、对纯真爱情的向往与强烈的家庭责任感、浓重的亲情观念、高尚的人格就这样复杂地交织在鲁迅的性格和生命中,这一切使他的一生充满了富有传奇而缤纷的色彩。鲁迅后来在《热风随感录四十》中写道:
我们既然自觉看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小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只好陪着作一世牺牲,完结了4000年的旧账。
作一世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净,声音究竟醒而且真。
我们能够大叫,……
我们还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
饱尝了封建婚姻之苦的鲁迅深沉地认识到:几千年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封建制度和思想观念导演了他的婚姻悲剧。他在未来的岁月中,更加满怀憎恶地口诛笔伐、抨击这“吃人”的筵席和罪恶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