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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疯癫的真相

每个城市都会有些暗势力,C城也不例外。

通常这些暗势力只是出现在C城晚报的法制版上,人人皆知是“偶发性”恶事件,平头百姓只要老老实实上班,不嫖不赌不吸白粉,深夜不往街头乱逛,一般不会成为暗势力的牺牲品。

十年前的C城地图上还没有富春街这一条路,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轰隆作响的厂区。本市最大一家国营企业富春机床厂就座落在这里。因为设备陈旧、管理腐败、拖欠贷款、噪音严重等等原因倒闭了,产生了大量下岗青年。在这一群人当中,有些人依靠着自己的勤劳顺利地再就业;有些人却把怨气发在购买了这片地皮的房产商上。“虎头帮”老大钱三金就属于后者。当偌大的富春机床厂在地图上消失,热闹的工人村变成了一条街名时,钱三金觉得拿着这块地皮挣钱的人应当负责他及手下哥儿们的下岗工资。

其实皮皮对虎头帮的了解也仅仅限于传闻,这个帮会有多大,平日都干些什么勾当,她完全不清楚。只知道富春街上的每一个店都得向他们交保护费,敢于拒交的店子肯定被砸。此外这个帮还经常因地界纠纷与其它帮派斗殴,死过人,查出过白粉,上过电视新闻。可是虎头帮的兄弟们口风严谨,警方介入后抓走了好些人,怎么顺藤摸瓜也没摸到钱三金的头上。

这个钱七就是钱三金的弟弟,虎头帮的主要打手之一。

一路上无论皮皮如何解释得罪虎头帮的严重后果,贺兰觽都充耳不闻,只是专心地捧着那个宠物玻璃缸,绿色的小乌龟在里面不安地爬来爬去。

“我从来没听说过你喜欢养小乌龟。”

“关于我的事,你没听说的多着呢。”贺兰觽说,“这不是一般的乌龟,这是海龟。”

“有时候我觉得,”皮皮皱起眉头,说了一句真心话,“你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就因为突然发现我养乌龟?”

“还有一些别的事……”她说,“不知道这是因为我本来就不了解你呢,还是因为你换了一种活法。”

贺兰觽双眉一挑,双唇勾出一缕笑纹:“你这是在暗示我搬出闲庭街吗?”

“乱想。”皮皮将头一歪,脸靠在他肩上,柔声道,“人家只是想多了解了解你嘛。”

以前这种时候,贺兰觽都会立即转过身来用下巴蹭蹭她的脸颊以回应她的亲昵。这一次他的肩膀却是硬邦邦的。皮皮的脸红了红,有一点点受伤害。

出租车向北打了个左转。

“我们这是去哪儿?”贺兰觽问。

“去小菊的家。”皮皮说,“她爸生病在床,她要跟她先生谈离婚的事儿。护工昨天辞职了,所以我们要去帮她照应一下。”

“从什么时候起我要按照你的时间表生活?”

“最多两小时,”见他神情不悦,皮皮又说,“病人我自己照顾就行了,你在她家客厅坐一会儿。”

其实这话有点儿忽悠。小菊的家远离市中,光坐出租车就去掉了一个小时。祭司大人显然不耐烦这个差事,下了车就发牢骚:“你朋友的家怎么住得这么远?”

“这是新华书店的老宿舍,他爸以前在书店工作。听人说这一带的风水特别不好:左边是烈士墓,隔壁是花圈店,后面是火葬场,以前是乱葬岗,也就是埋死刑犯人的地方。再走一站路就是肿瘤医院——当然书店的人天天跟知识打交道,倒是不信邪的。”

宿舍楼是老式的预制板结构,单薄得就像一层套着一层的火柴盒,用手指轻轻一推就会垮。说来也奇,小菊一家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也没事。这片地区是个缓缓的大下坡,一下雨各路的水都向这边涌,只要下水道一堵,一楼的地板准淹。即便在干燥的月份台阶里也长满了打滑的绿藓。

上了二楼,打开门,一股刺鼻的臭气迎面扑来,直呛得贺兰觽咳嗽了几声。皮皮赶紧解开自己的丝巾递给他:“拿着,捂住鼻子。”

见他的脸阴沉得跟要下暴雨似的,皮皮用力拍拍他的肩:“我保证,绝对不超过两个小时。”

一室一厅的小宿舍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老式的人造革沙发豁出了几个大口,露出黄澄澄的海绵。沙发上堆着被子和枕头,没有暖气,屋里冷得跟墙外没什么两样。所幸卧室还有点温度,因为点着个小号的电热油汀。可那气味被油汀一烘,反而更浓烈了。皮皮只得走过去将窗子开了半扇,想换一换新鲜的空气,不料一道冷风直直地灌进来,冻得她连打了两个喷嚏。回头见床上熟睡着的辛志强也被冻醒了,操着难听的话向她骂过来,吓得赶紧又关上了。

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着一大把梅花。这臭气竟连这么浓郁的花香也压不住。

皮皮暗暗地想,辛志强是幸福的。若是摊上个不孝顺的女儿,这么不省心的一个疯老头,恨不得让他死在大街上才好。何况中风时他就是倒在街头,只因脖子上戴着个写着小菊手机号的牌子才被解救。为了这个父亲小菊受够了委屈,听她说辛志强神智清醒的时候对自己还是很慈爱的。每思及此,倔强的她都要掉眼泪:“我就念着我爸这点好,再说他是有病,也不能怪他。除了他,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床上的老人瞪大眼珠,惊骇地看着她。

“辛伯伯,是我啊,皮皮。”她轻声说,“小菊有点事要见少波,让我过来看看您。您饿吗?想吃什么东西吗?”

辛志强的嘴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咕哝。一只手佝偻着,身子僵直地躺在床上。他的脸瘦得变了形,牙齿掉光了,胡子长,头发更长,看上去像个白眉老道。若在往日,皮皮见到辛志强总有些害怕,因为他有时很正常,有时却会在说话间突然跳起来,对你又拉又扯。若不及时拦住还会张口咬人。皮皮倒没被咬,却见过小菊手臂上的咬痕。难怪小菊总是拿着一把伞作防身之用。

现在他瘫痪在床,皮皮微微松口气,毕竟多了一份安全感。

“出去!”他忽然叫道,“让他出去!求你让他出去!”

说话间床上的人仿佛中了邪一般地闹腾了起来。床架被摇得咯吱作响,辛志强的双手在空中乱抓,黄褐色的眸中燃烧着奇异火焰。他拼命地爬向窗边,咕咚一声摔到床下,又忙不迭地扶着把椅子站了起来,伸手打开窗子就要往下跳。

“辛伯伯!”

一看架势不对,皮皮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抱住他:“是我啊!关皮皮!您不认得了?小菊马上就回来了,您别乱动!”

撕扯间,病人占了上风。辛志强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扣住了皮皮的脖子。她一连挣了好几下也没有挣脱,脸立即憋得通红。

手腕松了一下,让她喘一口气,又扣了回去。这次他没用全力,给她留了一点呼吸的余地。她听见辛志强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让他出去,我就放了你。”

“谁……让谁出去?”

“客厅里的人。”

“伯伯,我是关皮皮!”

“我知道。你听我的话,我不会害你的。”

“你……你……”皮皮刚想回答,脖子又被他死死地扼住了。

奇怪,这疯子怎么不疯了?皮皮在心里纳闷。转念一想这也是辛志强的常态,在疯与不疯之间频繁转换,搞得他身边的人不知道他说的哪一句话是真的,全都被折磨成了神经质。

正在这时,“吱”地一声,卧室的门开了。

传来盲杖点地的声音。

与此同时皮皮听见了强烈的心跳。辛志强的身子和她贴得很近,心跳是从他的身上传来的。

贺兰觽慢慢地走到他们面前,冰雪般冷漠的眸子空洞地看着前方。

“别过来,不然我掐死她!”辛志强道。

“请便,”贺兰觽嘴角动了动,一丝讥讽的笑浮到脸边,“肝留给我,剩下的归你。”

“她身上有你种的香,她是你的女人!”

“那你还敢威胁我?不怕我让你身首异处,万劫不复?”贺兰觽不动声色地说,“再说,你什么时候见我缺过女人?”

这话起了作用,辛志强的手松了松,皮皮拔腿就逃,躲到贺兰觽的身后。

“我放了她,请你放了我。”

贺兰觽摇头叹道:“没有获得许可而擅自修仙,我以为这样的人已经被赵松赶尽杀绝了……”

辛志强的目光暗淡了,他忽然低下头颤声请求:“请大人慈悲。”说罢扶着椅子坐回床上,深吸一口气,躺了下来。

贺兰觽缓缓开口:“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辛志强用力地咽了咽口水,面色苍白地看着皮皮,满眼是乞求之意。一滴泪从眼中滑落,他跳动不安的神经镇定了,身子却仍在颤抖,牙关紧咬,鼻孔翕合,仿佛在等待着某种命运的降临。

“请大人赐福。”他忽然闭上眼,用手拂开额前乱发,“我一心向道,无奈未得女巫指点,元神缺失,以至入魔。”

贺兰觽不为所动:“碰了我的女人,还敢索要赐福?”

“我有罪孽,请保留元珠,我会自寻光明之处。”

贺兰觽默默地看着他,沉默片刻,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只是说:“张开你的嘴。”

辛志强慌张地看了一眼皮皮,目光中饱含着哀求。皮皮的心抽动了一下,觉得这目光似曾相识。

几年前在峰林养殖场,那只即将接受电刑的白狐便是这样一种绝望的目光。

她骇然拉住了贺兰觽:“哎,你想干什么?”

“不干你的事,这是我们的内务。”他摆出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脸沉似铁、阴森莫测、全身上下散发着莫名的霸气。而这霸气皮皮一点也不喜欢,或者说以前与贺兰相处,从来也没有过,忽然间就觉得生分了。

“不行,他是小菊的父亲!”她大声抗议。

“他修炼不得法,走火入魔,以至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念身躯——”贺兰觽推开皮皮的手,“早晚有一天他会吃掉小菊,你愿意这种事情发生吗?”

“不不,你饶了他吧,他已经不能动了!”

“只要他的嘴能动,就可以杀人。”

皮皮怒道:“这不过是你的编造,好让我不要拦着你!”

“闭嘴,关皮皮!”

“别碰他,贺兰觽!”

他将她猛地一推,推到墙边,冷笑地说:“这就是你们人类,被软弱的感情牵制着,无法做理智的决定。站在这儿别动,别妨碍我办事,小心我一不高兴吃了你。”

仿佛进入了某种仪式,床上的人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双耳,然后,缓缓地,最大限度地,张开了嘴。

祭司大人用盲杖在他的小腹上狠狠地抽了一记。

——皮皮清楚地记得祭司大人以前的盲杖是黑色的,有笛子那么粗,可以折成三截。这只盲杖的颜色、长度、样式虽和前者一样,却细了很多,只有小指头那么宽。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看上去异常坚韧,发出玳瑁般的光泽。

他并没有太用力,而辛志强的身子却触电般地猛然一弹,紧接着,整个人就在皮皮的面前消失了!

床上只剩下一堆凌乱的衣物。

皮皮惊讶地张大了嘴,她惊呆了。这场景和赵松消失的那次一模一样。她在心里问自己,辛志强也算认识十几年了吧?他居然是狐族?这可能吗?这可能吗?

与身体同时消失的还有满层子的臭味,霎时间屋子里充满了腊梅的芬芳。

空中飘着一颗淡黄色的元珠,在床边徘徊跳跃,仿佛对这一切充满了眷恋。

皮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忽然问贺兰觽:“你打算把它怎么办?装进瓶子里?吞进肚子里?”

没有回答,也不用回答。

祭司大人的手掌向空中轻轻一展,那元珠仿佛受到了强大的引力,立即向他的手心飞去,在掌心上方一寸处停住,小宇宙般默无声息地旋转着。

皮皮拿眼在屋中四下乱看。

“你找什么?”他问。

“水晶瓶。”皮皮将花瓶里的花倒出来,看瓶底的商标,确信那只是玻璃,沮丧地将花放了回去,“可以保存他的元珠。”

“保存?”贺兰觽哼了一声,“为什么要保存?”

“他有遗愿……要自寻光明之处……”

“是吗?”贺兰觽轻轻一笑,手指一合,“啵”地一声,珠子破灭了,“我不认为他有资格见到光明。”

她只觉脸上凉飕飕的,仿佛有股来自北极的强冷空气拂面而过。更令她害怕的是贺兰觽残忍的神态。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向她袭来:

“等等,我问你,如果辛志强是狐族,那么他的女儿小菊——”

“她不是。”

“你是说——小菊不是她父亲亲生的?”

“不是。”

“那她的父亲是谁?”

“我怎么知道?”贺兰觽掏出一条白色的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盲杖,然后将手绢往地上一扔,“她不过是被辛志强选中的宿体。狐族中总有这么些好高骛远的家伙,盲目追求修炼进度。一旦宿体临近死亡,他会迅速寻找新的宿体。”

皮皮恍然而悟:“难怪他要住在这种地方……靠近很多死人。”

贺兰觽点点头:“他属于食尸一类,偶尔也会寻找活人的肝脏。我相信这一带的治安一定很不好。”

这个世界这么大,皮皮完全不肯相信这种神奇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她的周围。一个贺兰觽已够难招惹了,现在又多了一个辛志强:“为什么一定是小菊?”

“元珠不能在空中裸露太久,必须确保死的时候宿体就在周围,还有什么比有一个孝顺的女儿更保险的呢?”

“我能纠正你一下吗,祭司大人?小菊是女的。”

“元珠没有性别。寄生在男人身上就是男人,女人身上就是女人,小孩子身上就是小孩子。”

皮皮忽然打断他:“刚才你说你不缺女人,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身边还有别的女人?”

贺兰觿怔了一下,随即笑了:“怎么,紧张了?吃醋了?”

“回答我!”

“女人如牙刷,三月换一把。”

皮皮的脸顿时气白了:“这么说你不是回来找我的,你是想要我身上的一样东西?”

“灵与肉,何必分得那么清呢?”见她气急败坏,他居然乐了,似乎很愿意看见她生气。

“贺兰觽,你这是在戏弄我吗?”

“老实讲,你身上缺点娱乐元素——”

皮皮不曾被亲近的人这样挖苦过。就是亲生母亲拿硬话说她,她都能立即反驳回去,叫她气得吃不下饭。

“贺兰觽!请你立即搬出闲庭街!我关皮皮不是给狐狸精取乐的。”

“遵命,我这就走。”他不在乎地笑了笑,用盲杖指了指门外,“建议你收拾一下床上的东西。我怕你朋友回来了不好交待。”

接着,他居然向她摆摆手,说了声再见,便消失在了门外。

她冲着他的背影叫道:“嗳——喂——贺兰觽——”

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还要让她消声灭迹,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完了完了!麻烦了!皮皮头大如斗地对自己说。刚才光顾着好奇,竟把这顶顶重要的一件事给忘了。辛志强不见了,这怎么跟小菊说啊?如果他有钱,可以说被劫持了。如果他的腿走得了远路,可以说跳江了。如果他是黑社会大哥,可以说被清洗门户了。可他是个又脏又臭一穷二白没人要的疯老头,青天白日地,怎么可能就失踪了呢?

想来想去都没辙,三十六计走为上,皮皮冲到厨房翻出一个垃圾袋,将床上的衣物胡乱一叠,又将袋子里的空气一挤,卷成小小的一团塞进自己的双肩包里。扶好歪斜的椅子,理好凌乱的被子,将花瓶的花摆摆齐,一低头见地上的痰盂倒了,又找出一大卷卫生纸将流出来的痰液一吸,扔进马桶冲掉。在小屋里团团转地忙了十来分钟,正寻思还有什么需要掩盖的蛛丝马迹,客厅门锁“咔哒”一响,她听见小菊大声说:“皮皮我回来了!中午就在这里吃吧,我买了卤鸡翅——”

正急得不知如何作答,眨眼间小菊已进了卧室,见床上空空如也,讶道:

“咦?我爸呢?”

皮皮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紧皱双眉:“是啊,我也是刚到。正要问你呢,你爸呢?”

于是乎,皮皮花了整整一下午加半个晚上陪着急得发疯的小菊四处寻找辛志强。先是问了楼上所有的邻居,大家纷纷表示上班时间不在家,没谁注意疯老头的行踪。接着又以这栋楼为圆心在方圆两公里处仔仔细细地搜索。连附近的商场、新华书店、以及辛志强常去露宿的公园都去找了个遍。最后不得已报了警。辛志强以前因发病多次失踪,公安局里光是案卷就有厚厚一叠。他一般消失几周后,饿得不行了,又会自动回家找吃的。有这前科,民警的态度便不积极,说要等过了二十四小时再说。

只有小菊笃信出了大事。从公安局回来,忿忿不平地找出一张公交图,拿着红笔和直尺,横横竖竖地划了几十个方格,又将找过的地方从方格中叉掉,坚定地对皮皮说:“太晚了,你先回家吧。我一格一格地找,不信找不到我爸!”

皮皮心虚地看着她,心中万分纠结。告诉她真相吧,不行。皮皮曾经对贺兰发过誓,她是这个城市唯一知道狐仙存在的人。不告诉她真相吧,以小菊的脾气定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在心里激烈地斗争了老半天,终究不忍看她失魂落魄地做此无用功,皮皮终于说:“小菊,别找了。”

这时大家都有些饿了,冰箱里没什么吃的,小菊拿出卤鸡翅,一人一个,自己先啃了一口,道:“干嘛不找了?”

“你爸他——”皮皮低下头,咬咬牙,“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小菊惊愕地看着她,用纸巾擦了擦嘴,“什么不在了?”

皮皮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脸:“求你别问我细节了。……你爸他已经走了。”

“走了?你是指——”

“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小菊将鸡翅往碟中一放,顾不得一手的油,忽然一把抓住她:“皮皮,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知道我爸在哪儿了?故意不告诉我?”

皮皮艰难地点点头:“我实在不想看着你这么徒劳无益地找下去……”

“好,我不找了,你告诉发生了什么事。”小菊脸色一沉,仿佛猜到了什么,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别告诉我是因为你嫌疯老头碍事把他给杀了。是的,我是天天抱怨他,你也很想帮助我。可是就算我真的厌烦了,要杀也是我动手,还轮不上你。”

小菊与父亲的关系一直紧张,打架、对骂乃至互相咒对方早死的情况时有发生。皮皮很久没见小菊发飙了,但小时候她手拿雨伞四处打架的事儿还历历在目。这会儿她双目一瞪,气势汹汹,脸上的几粒雀斑仿佛要跳出来一般。

“我?”皮皮指着自己的鼻子,“对你爸动手?我哪敢啊!我什么也没干,还问他想吃什么来着。然后他突然跳起来就掐住了我的脖子,扬言要杀我。当时贺兰在身边,一怒之下,就……”

话倒不假。皮皮的颈子上还留着他的指印呢。小菊呆呆地看着她,将信将疑,眸中泪影忽现,沉默半晌,低声道:“你们把他埋在哪儿了?”

“……江里。”

C城只有一条大江,江阔水急,离这个区只有两站路。

小菊目瞪口呆,气得双手发抖,过了片刻,克制住自己:“你走吧,我不会报警的。”

“小菊,对不起……”

她多么想说:对不起这不是我干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别说了!以后别再来找我了。”她站起身来,冷冷地拉开门,“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皮皮拾起自己的包,狼狈地走出门外。

她听见小菊在身后吼道:“你们太狠心了!他是个病人,罪不至死。我恨你,关皮皮!”

门“轰”地一响,关上了。

夜路很长。

这一带往南地势平坦,两面是墓地和荒原,有几家废弃的工厂。没有高楼大厦,天空反而干净,星辰毕现,月亮像个洗了澡的娃娃在云间戏耍。报纸上说,这几年太阳活动增强,抛出大量粒子流造成磁暴现象。阳光中紫外线增多,短波通讯异常,北极的极光格外绚烂。地球磁场受到干扰,也会导致人体的血压突变、头疼和心血管功能紊乱。

汽车缓缓地开着,象是打起了瞌睡。远处的地平线上闪着白光,近处又是漆黑一片,除了头顶的星辰,便是地上的长路,天地间仿佛什么也没有了。因和小菊亲近,这条街皮皮不知走过多少回。路线单调、景致乏味,售票员是位中年大叔,长着一个硕大的酒糟鼻,百无聊赖的时候和她攀谈过,记得大叔说特别怕掉饭碗,所幸是郊区的线路,市中的车早已全部改成无人售票了。车上七八位乘客,一人听耳机、一人看报、其余皆垂头若睡。只有一个坐在车门附近的男人老拿一双凤眼睃她。浅眉,尖嘴,薄唇,三十出头的样子,皮肤白得好像得了白化病。皮皮狠狠地瞪了他一下,他不以为意,反而幽然地笑了,眉眼中尽是调戏。

难不成他也是——?

皮皮将头扭向窗外,心烦、肚饿、内疚、委屈,心里像开了锅一般五味杂陈。贺兰归来,原以为可以重温旧好,现在看来,爱情是没有的,友情也赔了进去,过不了多久只怕连命也要搭上。可怜的小菊,婚姻被婆婆搅得一团糟,要紧关头又死了老爸,唯一的朋友也闹翻了,真不知这段时间她的日子怎么捱。皮皮越想越郁闷,看来这误会是扛定了。辛志强之死——除非亲眼所见——无法向人解释。小菊不去报警已是宽宏大量,杀父之仇不可共天,今后多半是断绝往来了。想到这里,皮皮又是纠结又是难受,恨不得自己也变成一条狐狸凭空遁走。

汽车吱地一声停了,为了避开那个人,皮皮提前一站下了车。毕竟在这城里住了二十几年,她知道不下六种转车的法子。换了一趟公汽,是个年轻的司机,车开得飞快,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永新街。下车向前走两个路口有一个街心公园。过了公园再过一个红绿灯便是闲庭街了。

这公园是这一带唯一的热闹之处,逢年过节总有街头派对。皮皮想抄近路,便从当中穿过。大约某个派对刚刚结束,剩得一地的垃圾。塑料袋、易拉罐、报纸、饭盒、矿泉水瓶比比皆是。渌水山庄还算是高尚区,人的素质也不过如此。她弯下腰来,拾起脚边的一个泡沫饭盒,正要扔进垃圾桶,见桶上画着个三角形的标记,是回收专用,便又住了手。里面的垃圾早已塞满,当中夹着些吃剩的零食和水果,还有人呕吐的余沥,发出恶心的气味。皮皮叹了口气,抬起眼四下寻找,见不远处有个人背着她,戴着一双黄色的橡胶手套,拿着个巨大的垃圾袋,正在捡垃圾,便连忙跑过去对他说:“大叔,我这里有个饭盒……”

那人站直腰,路灯打在脸上,皮皮吓得倒退了一步:“贺兰?”

贺兰觽将垃圾袋打开,面无表情地说:“扔这儿吧。”

“你……你收垃圾啊?”皮皮结巴了。她知道现在的贺兰不如以前的贺兰有洁癖,但也不至于能干这种脏活儿。

他不理睬她,将塑料袋口一收,向前走了几步,弯腰拾起一个易拉罐。

“这个公园早上有人收垃圾的。”皮皮追上去继续说,“你不必——”

说到一半忽然省悟:“天啊!出门的时候忘了给你一把钥匙。你是不是没带钱?捡这些东西也换不了多少钱啊。”

地上又有一个饭盒。贺兰觽拾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有半只鸡腿,黑乎乎的,被人啃了几口。他将鸡腿拿出来,皮皮一把拦住他:“嗳,脑子进水了吧?这还能吃吗?这是人家吃过的,没准有肝炎哪!而且也不知道放了多久,肯定坏掉了。赶紧扔了!”

贺兰觽看了她一眼,似乎嫌她多事。将鸡腿和饭盒分别放入两个袋子,说:“饭盒是纸质的,可以回收。”

皮皮被他冷漠的样子气着了,加上他下午犯的恶害她跟小菊闹翻,一肚子的火便要出在他身上:“别假惺惺地捡垃圾了。让人看见了还以为你在做好事。刚才这里一定有很多人吧?你是不是躲在这里修炼?”

这回他倒是答得快:“干嘛说得这么邪恶?不过是有人搭了个台子唱摇滚,我正好没处去,便坐在椅子上听了一会儿。”

“就这么简单?没造成大规模杀伤事件?”

“嘘——这是公共场合,我又一向低调,拜托你不要这么大声。”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别的人,低声又说,“当然这一带最近几年的出生率会降低一点,你们也提倡计划生育,算是帮这个区响应一下国策。”说罢恶作剧般地笑了。

皮皮哭笑不得,一时哑然。月光从松间照下来,给他的脸打上了一层柔光。她知道他是在逗她,眸子里尽是顽皮,心一下子软了,不禁用手摸了摸他结实的胳膊:“虽说你不怕冷,这么冷的天只穿个短袖,怎么不让人起疑?还说要低调。”

她明明记得出门的时候贺兰觽穿着一件灰色的修闲西装,那西装果然搭在一旁的椅背上。月光很好,也许他需要让更多的肌肤裸露出来,接收月光的精华?

“你要把这些垃圾全都捡完吗?”皮皮放眼一看,不远处已放了十个满满的垃圾袋,都是他的成果。但地上还是很脏,特别是花坛附近,因为可以坐人,扔了一地的啤酒瓶,“这么多,只怕你干到天亮也干不完呢。”

“那就干到天亮呗。”他看了看表,将手套一脱,耸肩说道,“反正我也没处去,远远地过来投靠你,却被你无情地赶出了家门。罢了罢了,省得被人种族歧视。”

皮皮“哧”地一声笑出来:“什么种族歧视?我敢吗?祭司大人?”

“你当然敢了。”贺兰觽一个劲儿地摇头,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你说我们是夫妻,那合影看上去倒也不假。可是当年我怎么会看上了你呢?要才没才,要貌没貌,也就是有块肝,估计也没弄到手,所以你还活着……我这都是什么眼光啊?”

“喂,什么意思啊?狐仙哥哥,贬低我就能提高你吗?”皮皮被调侃了,气得一跳三尺高,“是你上天入地寻死觅活地来找我,是你不择手段死乞白赖地要娶我,是你一片丹心三顾茅庐——”

他按住了她的嘴:“关皮皮,我不跟你说话。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你把钥匙交给我,我保证没人动你的肝,这样行吗?”

皮皮的脸白了白,冷笑:“闹了这么半天,你找我还是为了那把钥匙。”

他拧了拧她的鼻子,不阴不阳地笑了:“不为钥匙,那为什么?难道是为了你的人?”

皮皮将他的手一推:“既然你不是来找我,那我也不认得你。这把钥匙关系到狐族的最高机密,只有祭司大人可以启用。你想要可以,请向我证明身份。”

“身份?”他怔了怔,“什么身份?”

“我怎么知道你是贺兰觽?也许你是个做了易容手术的骗子呢?那可不是明珠投暗了?”

这话当真是刁难,从皮皮的口里说出,显得有恃无恐。

岂料贺兰觽劈手一扯,将她的手袋夺了过来,胜利品似地扬了扬,说:“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钥匙就在你包里。”

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皮皮反手去拽,却被他的胳膊肘顶住。

“啧啧,没人告诉你这些化妆品有毒吗?”他一面翻一面将里面的口红、面霜、睫毛膏往垃圾桶里扔,最后找到一串钥匙,在她面前晃了晃,“是它吗?”

“怎么可能?我有这么弱智吗?城里小偷这么多,我怎么会随随便便把它放在小包里呢?”皮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嗯,”他点点头,“我也觉得不可能,不过总算有地方洗澡了。这是房门钥匙吧,皮皮?”

趁他不注意,皮皮趁机去抢,无奈他个子太高,伸直了胳膊,便让她够不着。

皮皮骂道:“贺兰觽,你抢劫啊?”

他将手中的垃圾袋塞给她:“这是最后一个袋子,你把剩下的垃圾收拾了,我等着你一起回家。”

“你爱捡就自己捡,我又没这爱好!”皮皮气得将垃圾袋往地上一掼,不解恨,又狠狠地跺了一脚。

“爱护环境,人人有责。你是人吧?”

“我——”

她气得无话可说,将袋子一提,径直向前走了几步,捡了五个饭盒、一叠报纸、一堆易拉罐和十几个啤酒瓶,满满地塞了一袋,系好封口,扔在一旁,“捡完了,你满意了不?”

“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贺兰觽呵呵地笑了两声,打开一瓶纯净水,“过来洗洗手。”

就着瓶子里的水,她胡乱地搓了两下,正要擦干,贺兰觽将她的手心一翻,问:“手背呢?手背也要洗啊。你会洗手吗?”

怕她洗不干净,贺兰觽放下水瓶,硬是认真地帮她搓了搓,每个指缝都搓到,又将余水浇完,递给她两张餐巾纸擦手,“嗯,这才叫干净。”

皮皮抬起脸,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轻声说:“太晚了,咱们回家吧。”顿了顿,又觉得多余,那钥匙不是在他手上么。一时间恨也不是,爱也不是,便将头垂了下去。

他将椅子上的衣服穿了回去,又从地上捧起一个玻璃缸,塞进皮皮的背包里:“差点忘了我的小乌龟。”

闲庭街就在不远处,却是个大大的上坡。跟着小菊奔波了大半天的皮皮已累得精疲力竭,走了几步腿子开始发软,拉着贺兰觽的手,一磨一蹭地向前挪。过马路时也不看红绿灯,打了两个大哈欠就冒冒失失地往前走,“吱”的一声,迎面一辆小车及时地刹住。皮皮吓得退了两步,那司机骂骂咧咧地走了。

“困了?”贺兰觽拽住她问道。

皮皮点点头。

“来,我背你。”

他半蹲下来,让皮皮趴在自己的背上。她的脸不知怎么就红了,想起以前在观音湖出事,自己行动不便,贺兰觽也这么将她背来抱去。那时自己十分害羞,而贺兰的态度却十分恭敬,在她面前绝不做不该做的事。而此时的贺兰却像当年的家麟,仿佛邻家大哥那般亲切随意,自然而然。她没有客套,便伏在他身上,双臂环住他的颈子。她的脸紧挨着他的下巴,闻到一股松木的香气。想起早上他刮过胡须,是剃须水的味道。但他身上还有另一种更加诱人的气味,雄性的,阳刚的,野性的,骨骼坚韧而富有弹性,伏在上面就好象伏在了一头豹子的身上,令人掌心出汗,心跳如狂。皮皮的眼不禁朦胧了起来,小声道:“贺兰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了。”

“那也没关系的。”她柔声地说。

就这么一路将她背上山,56号是闲庭街的最后一栋宅子,到了大门,皮皮睁开眼,忽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提着一个拉杆的行李箱,看见了他们,脸上微微一笑,目中有点倦意。看样子他在这里等了很久。

皮皮从贺兰觽的背上滑下来。听见他向那人“嗨”了一声。

“什么时候到的?”贺兰觽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很熟的样子。

“刚到。”那人说。

是个漂亮的男人,一头螺丝般的卷发,穿着简洁,身量修长,眉眼长得有些像修鹇,不过颧骨更高,下巴更尖。他有一双饱满的嘴唇,唇峰微耸,唇珠凸起,看上去好像微微地噘着。他比贺兰年轻,最多二十出头。

“我们有客人,”贺兰觽说,“介绍一下,这位是金鸐,我的朋友。”

“你好,我是关皮皮。”她上前伸出自己的手。

那人礼貌而优雅地握了一下,目光深邃而神秘:“你好。我想,这里可能不止一位客人。”

他的目光移向门外的黑暗之处。

皮皮还没有完全清醒,心却猛然一跳,恍恍惚惚回过头。黑暗中传来沙沙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切又静止了下来。

有一个人从树影下慢慢走出来。他的手里有把枪,“咔哒”一响,保险栓开了,枪口对准了贺兰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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