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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交易

见皮皮愣了半天不说话,嘤嘤掏出一块粗布,走到溪边用水湿了湿,回来递给她:“擦把脸?”

皮皮这才想起自己满脸是血,忙用湿巾擦拭:“对不起,样子怪吓人的吧?”

“这算什么?”嘤嘤抿嘴一笑,被大眼睛占了快一半的小脸上露出两只小小的酒窝,“这里是沙澜,每天都有血腥的事发生。”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甜美,好像日本动漫里的小姑娘。眼睛黑沉沉地,激动时会立即浮出一层湿湿的雾气,泪莹莹的样子,睫毛不多,但很长,弯弯地翘起来,好像随时都想拥抱你。

“这里这么乱,能好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有精力做学问?”皮皮好歹也考过一回研究生,知道做学问需要图书馆、要坐冷板凳,出一本专著往往会耗费好几年甚至毕生的精力。不敢想像一个只能活四十天的人会选择这一行。

“对蚁族来说,这座森林就是我们的宇宙。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我们的所见所闻,经历过怎样的一种人生,都应当写进书里、变成故事、流传后世。”嘤嘤认真地道,“因为这些东西一旦变成了故事,就再也变不回来了。”

蚁族研究狐族,其难度跟人类研究火星差不多吧?自从遇到贺兰觿,皮皮觉得自己就被他的故事“锁”住了,越陷越深,根本无法好好地活在当下。真是应了嘤嘤的这句话,走进一个故事如同走进一个魔障,出不去也回不来了。

“嘤嘤,关于狐族,你听说过‘夜光犀’吗?”

“夜光犀?”她茫然地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没听说。我们蚁族最多只能活四十天,知识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指了指对面的山头,“那座山上有棵两千岁的老银杏,附近生活着一个学术世家,世世代代都研究狐史,有很多著名学者。如果你真想知道什么是夜光犀,或许他们能回答你。”

“真的?”皮皮听得心里直发痒,好像找到一本狐族的百科全书,“我想拜访他们,你能引荐吗?”

“这个……”嘤嘤露出为难的样子。

“是不是……需要什么特别的礼仪?”

“嗯……目前在世的,这个月你还能见到的一位先生叫‘泛泛’,最博学也最清高,就住在银杏树上。他专心学术,极少下树,也不搭理陌生人。除非……”

“除非?”

“除非你能弄到一滴‘眼泪’。”

皮皮又糊涂了:“什么眼泪?”

“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它是狐族的东西,在沙澜宫家的手上。”嘤嘤说,“有一次宫家人正在用它,忽然掉出来一滴,正好滴在一只蚂蚁身上。蚂蚁以为是露水就喝了进去。后来她变成了蚁族,名字叫‘翩翩’,居然活了三百天!于是那滴水就有了一个名字叫‘眼泪’,因为是咸的。皮皮你不是狐族的媳妇吗?如果你能从宫家那里弄到一滴眼泪给泛泛,再向他请教,他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是吗?”皮皮好奇地道,“我这是第一次到沙澜,不大知道宫家的事。不过这眼泪真够神奇的,相当于让一个只能活四十岁的人活了三百年。这哪里是什么眼泪,明明就是长生果嘛。”

“泛泛最近在写一本《狐史新探》,号称汇集了家族几千代人的研究心得,目前还没写完。他比我大几天,也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嘤嘤叹了一口气,好像这是她此生最遗憾的事。

“你们也写书?写在……纸上?你们会……造纸?”

“当然不会,也不需要。说了这么久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们属于不同的物种,使用不同的语言和符号系统,我正在以一种你们龙族可以理解的方式与你交谈?很多词汇都是象征性地。我说纸,不是真的纸。我说屋子,也不是你们龙族理解的那种屋子。”

“好吧,我去想办法弄到一滴传说中的‘眼泪’。”皮皮道,“如果能弄到一滴,先给你,还有多的,再给泛泛。”

嘤嘤呆呆地看着她,大眼睛里又蒙上的雾气,声音开始发颤,那表情就好像是刚知道自己中了一千万的彩票:“真的?你真的愿意给我一滴?”

皮皮点点头:“只要它是狐族的,我弄到的机会还是蛮大的。”

“你是大人物?有后台?”

“算是吧。”

“请、请问……需、需要什么代价?”嘤嘤一下子结巴了,“我跑得快,能帮你放哨,我有力气,能帮你扛东西,我知道很多这林子里的小道消息,能当你的顾问。我熟悉地形,是个很好向导,我还知道所有的水源、地界……”

“嘿嘿嘿,干嘛这么兜售自己?”皮皮摸了摸她的脸,轻轻地道,“不需要什么代价,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有空帮我出出主意就好啦。”

“没问题!我紧紧地跟着您!”嘤嘤一个劲地点头,“如果泛泛回答不了您的问题,我愿意把夜光犀做为我终生研究的课题。”

她居然改用敬语了。

“什么课题?”旁边一个声音问道,皮皮回头一看,发现小菊和家麟都醒了。

皮皮带着小菊、家麟和嘤嘤一共走了四个多小时的山地才赶到山谷的营地。

开始的时候家麟因伤势严重要人扶持走得很慢,一度慢到皮皮担心天黑之前赶不回去了。幸运的是,青阳的绿药膏终于开始起作用,血止住了,伤口渐渐愈合,疼痛也减轻了许多。众人这才得以加快步伐。也许有青阳的暗中相护,也许只是纯粹的好运,回去的路上平安无事。路过一道干净的山泉,皮皮帮家麟清洗了一下伤口,自己和小菊也趁机擦洗掉身上的血污,虽然看上去算不上干净,至少不是一幅劫后余生的惨相。

皮皮将那枚“丹石”放在水中洗了洗,装进贴身口袋,故意混上三枚形状相似的卵石。她认真地清除了青阳可能留下来的气味,扔掉了绿药膏的瓶子。

林中暮色四合,快落山的夕阳像只挂在树上的鲜橙,头顶的霞光被余晖染成了紫色,流云如练在空中旖旎。

不知为何,皮皮觉得这里的山水气势狰狞,并不给人以如诗如画的感觉。道旁怪石嶙峋、一些不知是被风吹倒、还是被雷劈过、还是被雪压断的大树横七竖八地散落其间,合抱的树干被白蚁蛀空又成了蛇蝎的乐园。除此之外,山间还有不少沟壑,豁口深达数米,被乱草遮掩,冷不防掉进去,就算不死,半天都别想爬上来。

就算吹来的山风都带着一丝不祥,若有若无地夹着一丝血腥。

路上偶尔能看见巨大的死兽,被乌鸦吃尽的骨骼,半埋在土中生锈的大刀,遗落的箭镞,半干的血迹,高高挂在枯枝上的内脏……

谁也没有多说话,所有的人都在默默赶路,不敢弄出声响引来不必要的敌人。皮皮的心中本来就充满谜团,经过青阳和嘤嘤的一番交谈,信息量倒是直线上升,脑子却更乱了。潜意识中,她觉得贺兰觿与青阳都不可信,毕竟是敌对的两边。嘤嘤的话倒可以信七分,但不是第一手资料,不能排除道听途说的成份。

眼看就要到达出发之地,前面小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铃声。皮皮加快脚步,越过一棵白松,看见了一匹黑马,上面坐着一个穿着鲜红披风的男人。皮皮立即示意家麟、小菊、嘤嘤止步,自己躲在树后偷偷观察。

马上人身材魁梧、衣着讲究、披风上用金丝绣着一条飞鹤,似乎很怕冷,戴着鹿皮手套,颈上还围一条毛茸茸的围脖。左手缆缰,右手举着一根一米多高的长杖,上面拴着一只铜铃,飘着一排五彩的羽毛,看样子是在执行着什么仪式。

在大山中终于看见一个比较“文明”的人,皮皮还是有点激动的。

嘤嘤背着包袱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别怕。他是修鱼家的使者,这身打扮一定有要事在身,你不惹他,他不会理你的。”

“那我们就这么从他身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刚跟狼族的安平蕙打完交道,皮皮心有余悸,别看这人穿着讲究,毕竟是狼族,万一要咬人,谁也吃不消。

“对。这条道上路人很多,有赶集的,有押货的,有跑生意的,他不会对你感兴趣的。”

“他不是狼族的吗?”

“狼族也分很多种呀!有文明的,有不讲理的,有见人就咬的,也有三思而行的。这人要真想找碴,咱们背着这么重的包袱,里面全是好东西,可以说是香闻十里。人家早过来抢了!”

皮皮低头想了一下,点头:“也是。你认得他?”

“他叫方雷奕,狼王修鱼亮的女婿。狼族之间有冲突会先派使者交涉或者警告,相当于你们龙族的外交使节,都由族内有地位的贵族担当,一般不会理睬我们这些小鱼小虾的。”

听嘤嘤这么一说,皮皮觉得此人无碍,于是示意众人继续前行。

山道狭窄,黑马行走甚慢。皮皮一行很快与他擦肩而过,走到了他的前面。在越过方雷奕的刹那间,皮皮回头看了他一眼。

是个漂亮高大的年轻人,二十七八的样子,胸挺着笔直,头高高仰起,一脸胡须,充满英气。全身上下干净的程度跟青阳有得一拼。他当然知道身后有人,皮皮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居然将马往右边一拉,把路让了出来,礼貌地示意众人通过。然后不紧不慢地跟在四人身后,保持大约五米的距离。皮皮不敢多回头,怕引起他的疑心,但清脆的马蹄声显示他们一直在走在同一条路上,路的尽头就是狐族营地的入口。

走着走着,皮皮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如果方雷奕一直跟着她,很快就会见到贺兰觿。虽然单枪匹马不构成威胁,在狼族的领地中暴露狐族的行踪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想到这里,当前面出现一个岔道时,皮皮带着众人故意拐进了岔道,方雷奕没有跟过来,而是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前行。马蹄声渐远,不一会儿功夫,就完全消失了,就连彩杖上悦耳的铜铃声也一并消失在风声之中。

皮皮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打算等待片刻再折回主道,以免又碰上这人。仰头看天,太阳已快落山,再耽误下去,五鹿原的命恐怕没了,只得加快步伐。走了大约十分钟,眼看到达谷口,前面一匹黑马上坐一人,不是方雷奕是谁?

众人微惊却不害怕,刚才他没动手,估计现在也犯不着。

方雷奕骑马站在道口上,前面一道小溪。溪流的对岸就是狐族营地,隐约可见一团篝火和几个白色的帐篷。看样子方雷奕也是刚到,正在打量对面的地形。皮皮带着众人走到他的身边,正要涉溪而过,方雷奕忽道:“各位——”

皮皮的脸白了白,转过身来。方雷奕在马上优雅地鞠了一个躬:“我有点话要和对岸的人讲,你们能不能在这里等我一下?”

“我们是生意人,要去北边赶集。”嘤嘤道,“大人想必也知道,晚了货就不新鲜了。”

“只耽误你们一只山鸡的功夫。”

这话皮皮没听懂,寻思着这可能是狼族表达时间的方式。比如吃掉一只山鸡需要五分钟,吃掉一头牛需要半个小时……当下不敢说不,对嘤嘤使了个眼色。嘤嘤答道:“好吧。”

“谢谢。”

“不客气。”

话音刚落,方雷奕忽然仰声长啸。

噢呜——噢呜——纯正清亮的狼嚎,在空谷间悠然回荡。

啸声方落,对岸林中果然走出一人,暮色依稀看不清脸,从头顶被风吹起的卷发上可以猜出是金鸐。

只听得方雷奕朗声道:“在下方雷奕,奉我家大王之命问阁下几句话。这里是修鱼家的地界,闯入者,亮明你的身份。”

“沙澜金鸐。”

方雷奕微微一怔,沉默了两秒:“金鸐,金兄?哎呦喂——稀客啊稀客,不见您有年头了!我想想看,咱有多少年没见了?几百年了吧?自从您父亲去世你就消失了。那几年我们枕戈待旦,还以为您会来报仇呢。您这是……去哪儿玩了?什么风又把您给吹来了?回乡探亲?还是重整山河?”

最后一道夕阳照在他的脸上,皮皮看见金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只是路过。”

“哎哟我说兄弟,说句不中听的话,沙澜可真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这里早已经不是狐族的地盘了。您到这儿来,就算只是路过,对我们来说也不能就是个旅行观光的事儿,而是个政治问题。会给沙澜不稳定的政局带来动荡的因素哇。您打算在这儿呆多久啊,金兄?”

金鸐避而不答:“这就是修鱼亮托你带的话?”

“那倒不是。他老人家还不知道这两天会有前沙澜世子莅临,如果知道,派来传话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我呀。我呢,您也知道——和平的使者,友谊的桥梁——这辈子就想在这动乱的地方播洒些爱的种子,让沙澜变成一个爱的国度。我不惹事,更不挑事。再说了,这沙澜,咱方雷家也是后来的,金家和修鱼家的恩怨咱不参与。既然您说路过,我就当您是路人一个,没看见您,也不知道您往何方去。今天我来呢,目的只有一个,您把五鹿原交出来就行了。——不知金兄您意下如何?”

金鸐怔了一下,似乎被这冠冕堂皇的一套说辞绕晕了,半天方回过神来,两手一摊,道:“五鹿原是谁?我刚来,没见过这人。”

“金兄真会开玩笑,我那几个兄弟亲眼看见五鹿原带着一个女刺客飞到了这里。然后就不见了。想必是你们收留了。说实话当时我还不信呢,狐族收留狼族?闻所未闻,你们几时变得这样仁爱了?”

“你的判断是对的,我们肯定不会收留。”金鸐忽然一拍脑袋,“哟,想起来了,我的手下的确抓过一个长着翅膀的妖怪,问了半天也不肯说明来路,一怒之下,索性把他给吃了,莫非——他就是五鹿原?”

“吃了?”方雷奕耸耸肩,“那翅膀没吃吧?把翅膀交给我,我好回去交差。”

“翅膀也吃了。”

“那羽毛、骨架总还在吧?”

“方雷兄弟,狐多肉少哇……”

“凶残,啧啧啧,太凶残了。”

“对不住,您要早来一只熊的功夫,或许还能赶上点骨头。”

“活不见狼死不见尸的,让我怎么交差呢,兄弟?——我那老丈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哇。”

“您这么能说还不能交差?肯定能啊!”

“要不……您跟我走一趟,在大王面前解释解释?”

“肚子饿,走不动。”

“您不知道五鹿原昨天杀了大王的爱婿,今天上午又杀了他的爱子吧?这事儿往小里说,一命抵一命;往大里说,就是一场战争。——别骗人了,你肯定没吃五鹿原,身上根本没他的气味儿。”

“这样吧,我回去看看还能不能找出点他的遗骨,再过来回复您?”

“交出五鹿原,否则你们全部都要为修鱼崐陪葬。”方雷奕一字一字地道,“这就是大王让我带的话,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

说罢对着金鸐颔首致意,扬长而去。昨走前还对皮皮也点了点头:“耽误你们了,晚安。”

看着方雷奕的背影,四人面面相觑,安平蕙霸道强势令人胆寒,不敢相信狼族中还真有人讲文明懂礼貌。

再回头时,金鸐已涉溪而来,站在他们面前,满脸微笑,张开双臂做出欢迎的姿态:“Wow,都平安回来了,真不容易啊。”

他的笑容有点夸张,带着戏谑的味道。在平时皮皮会介意,但这次心中装了太多的心事,脑子有点累,不愿意作口舌之争。于是没有接招,淡淡地道:“有劳挂心。”

“咦,怎么多了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金鸐发现了嘤嘤。

“她叫嘤嘤,刚认识的朋友,一路上帮了我们很多。”皮皮指着嘤嘤背上的包袱,“这是你们要的猎物。”

她本想说“这是我们打来的猎物”,转念一想,胜利面前还是低调一点好。三个沾着血迹的包袱带着闷响落到地上,金鸐双眉一挑,将其中一个包袱拎起来掂了掂,赞道:“嗬,真能干,收获不小!”

“够你们吃好几天的了。”

“哪里,”金鸐摇头,“有很多张口要喂,这些只够今晚一顿,最多加个早餐。”

“什么?”三人眼睛瞪圆了,同时吼道,“只够一顿?”

猎到一头熊已经拼老命了,另外三包算是关鹖帮忙从安平蕙手里抢过来的,算不上是她们的战绩。皮皮气得叉腰嚷道:“哎,金鸐,人类的生产力就这么大,你们狐族也要开源节流呀,如果天天敞开肚皮放量吃,我们就算不被野兽咬死,也会活活累死的!”

她嗒嗒嗒一顿说,嘴皮好像机关枪,金鸐听了也不动气:“能者多劳嘛。再说我们也没闲着。砍柴、生火、搭帐篷,刚把营地弄起来,正想好好地歇歇,方雷奕就来了。他的话你也听见了,交不出五鹿原立马就开仗。到时候谁去打架?还不是我们?我们既不是天神也不是金刚,我们也会活活累死,也会被野兽咬死呀。”

“你们——”

皮皮还要吵,金鸐的语气已变成了纯粹的哄,声音就好像在催眠:“皮皮、皮皮,大伙儿都饿了,你们也累了。赶紧吃饭休息吧。别担心,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说罢向林中吹了一声口哨,片刻间快步跑来一个女生,穿着围裙,拿着锅铲,风风火火的样子,定睛一看是钟沂。

“大人?您有吩咐?”

“皮皮回来了,晚饭做好了?”

“马上就好,板栗烧野鸡,你们肯定爱吃!”

金鸐指了指最大的两个包袱,“这两包给宫家,”又指了指剩下的那个包袱,“这一包是我们的晚餐。”

“好呐!”钟沂将三个包袱扛到肩上,整个人被压矮了一截。皮皮看着心中纳闷,嘤嘤一路扛着三个包袱,好象随时会翻倒的样子。她和小菊因要扶着受伤的家麟一直没有帮她分担。几个小时走下来,没见她喊累,也没见她休息,脸不红气不喘的,大家还以为包袱只是个儿大,其实不重。没想到真的很沉,看来嘤嘤说自己个小力大,还真不是夸辞。

不过,这宫家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凭什么要拿走一大半的猎物?

“等等!”皮皮的气又上来了,“宫家是谁?申明一下,我们只负责给飞机上的这群人打猎,其他的管不了!难不成你们全狐族都指着我们吃饭哪?真是这样的话,至少得给我一个团的兵力呀!”

“皮皮,皮皮,”金鸐低声道,“你是狐族的王妃,沙澜是狐族要地,虽然被狼族占去了几百年,遗臣旧部还是有一些的,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会遇到他们——”

“这事儿跟我有关系么?沙澜又不是我占领的,这些人我也不认识……”

“当然有关系了。说白了您是国母,他们都是您的臣民,都要领受您的关照和眷顾,您不管他们,谁管啊?”

“哎哎哎——别把担子全压在我身上!这不还有贺兰觿和你们么?”

“我们有我们的工作。狩猎是殿下您不可推卸的职责,这是狐律。换句话说,打不打得到猎物是水平问题,去不去狩猎是原则问题。身为王妃不狩猎——”

“就是违法犯罪?”

“对。”

皮皮的嗓子咯咯响了两声,被金鸐这番话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向营地走去。小菊、家麟、嘤嘤默默跟在她的身后。走了几步,听见金鸐低声问小菊:“你没事吧?”语气温暖。小菊轻轻答道:“我很好。”嗓音温柔。

晚饭三菜一汤,味道好,份量足,荤素兼顾,清淡爽口,全是就地取材的绿色食品。钟沂的手艺堪比大厨。

吃饭前皮皮提出看望五鹿原,被告知关在营地的另一头,让她先吃了饭再说。狐族的人将打来的猎物分配之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帐篷内食用。皮皮没看见贺兰觿,说是有事出去了。倒是见到了先前在谷中站在贺兰身后的那两位脸涂迷彩、手拿猎斧的陌生男子,金鸐介绍说是宫家的一对兄弟,按排行叫他们“宫二”和“宫四”。两兄弟均沉默腼腆,一副地面游击队员打扮。寒暄过后,皮皮问他们要把那两大包食物带往何处,宫四双唇紧闭低下头,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宫二迟疑了一下道:“沉燃。”

金鸐说,沉燃就是沙澜遗族生活的地方,住在里面的人需要食物,全靠宫家的人照料。

皮皮没听明白,但也没有多问。狐族注重隐私,各部落之间联络松散,各有其历史。在与贺兰觿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她已习惯了不向狐族打听自己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肚子很饿,菜也很香,皮皮却吃得心不在焉。

祭司大人居然不在。居然不像金鸐等待小菊那样等待着自己的归来。

皮皮心中的失落就如同幼儿园小孩得了一等奖爸爸妈妈却不在场。如果知道自己杀死了一头熊,祭司大人会不会惊喜?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个祭司大人是假的,面前的这一群狐人肯定是真的,真永之乱也不是传说。九百年来贺兰觿一直守候的那个女人,花开花落,生生灭灭,如一场命运赛跑中的接力棒,既然交到了她关皮皮的手中,她绝不能做个怂包。

饭毕方尊嵋带着梨花过来接家麟回帐篷休息,皮皮有些不放心,想跟着一起去,被尊嵋婉拒。想到家麟现在算是尊嵋的妹夫了,方氏一家在吃饱饭的状态下还是蛮团结、蛮有人情味的,只得应允。末了又不忘叮嘱一句:“我会随时去看他的。”嘤嘤则主动去林中拾柴,以备篝火。

一时间饭桌上只剩下了小菊和皮皮。

钟沂调制的果汁非常美味,皮皮喝了一口,望着远山发呆。小菊一直凝视着她,忽然道:“贺兰不在你连饭都吃不香了,被降头了么?”

“你才被降头了,”皮皮啐道,“瞧你看见金鸐那魂飞魄散的眼神儿!”

“不算降头,我是真喜欢他。”

“小菊,关于狐族,有件事你得知道,”皮皮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人狐异类,不能通婚。如果你想和金鸐做很亲密的事,比如……接吻、亲热……之类,必须事先告诉他,做好……嗯……保护措施。”

其实这事皮皮在飞机上就想提,当时狐族一群人都坐在周围,怕他们听见,没找到机会。狐族男子只要有些修行的,基本上个个都帅。小菊对金鸐有好感很正常,没料到金鸐对小菊亦是如此。——原本是权宜之计,一下子歪打正着。皮皮顿时有点慌,不禁想起几年前的观音湖,因为一个没打招呼的吻,自己差点死去。她可不想小菊重蹈复辙。

“他告诉我了。”小菊眨眨眼睛,脸红了,“说会预先吃药。”

“Oh My God!”皮皮惊呼了一声,“你们已经……亲密了?”

“拜托,我这都二婚了好么。”

“那也太快了吧!”

“不是你让我闪婚的么?”

“可是……”

“再怎么‘可是’,我的这位是真的。而你的那位,到现在还没弄清真假。说到小心,你比我更需要小心吧?”

这话让皮皮的心情一下子又灰暗了:“那你说说,这个贺兰是真是假?”

“你忘了,”小菊耸肩,“我没见过原版的贺兰,没法比较。”

皮皮这才意识贺兰在打回原形之前,自己经常向小菊提起贺兰,小菊也帮着筹备过婚事,但小菊从没见过贺兰静霆本人。

“说说你的直觉。”

小菊用力拔了拔自己的头发,好象直觉也可以这样“拔”出来:“依我看,这个贺兰是真的,只是失忆了。”

“理由是?”

“以前的贺兰知道你是人类,所以在用一种人类喜欢的方式爱着你。而这个贺兰却跟金鸐一样,在用狐族的方式跟你打交道。言谈中能处处感觉到他们在强调自己的身份、立场、甚至看问题的角度。”

“有道理……”

“假如他要以假冒真,为什么不装得更像一点呢?皮皮你是个特别容易讨好的人,骗你上当一点不难。以他几百年的智商,把你卖了都不知道,哪会弄出这么多破绽让你疑心?”

皮皮默默地看着小菊,纠结:“可是……很多时候,他真是一点也不顾我的死活啊。”

“第一,他失忆了,让他重新爱上你,还要像以前那么热烈,没那么容易。第二,也许你应当停止把自己想像成他在人间的恋人,而是像一个狐族的女孩那样接受他、适应他。特别是在这里,在沙澜,在这狐族的世界。”

皮皮窘了,戳着她的额头叫道:“哎哎哎,有没有觉得你的口气跟金鸐一模一样?”

“嫁狐随狐嘛。”小菊吐了吐舌头,“狐族的妻子要狩猎,我就去狩猎。努力多打猎物喂饱家人,就这么简单。反正在C城我也是个工薪族,挣的也是血汗钱。——靠劳动养活自己——本质是一样的……”

小菊自顾自地往下说,皮皮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心中叹道:唉!有些人的世界观就这么容易改变。她自己还在挣扎着适应狐族的文化,小菊已经跑步走向新生活了。正胡思乱想中,金鸐举着一只火把出现在她面前:“皮皮我们走吧。”

“去哪?”

“你不是要见五鹿原吗?我带你去。”

“我也去!”小菊站起来想跟皮皮一起走,金鸐拦住了她:“你回帐篷休息。”

天黑得很快,林间飘着一层薄雾。

燃烧的松油有股呛人的气味,松枝哔剥作响。

金鸐带着皮皮走向不远处的一道山坡,那里有一道篝火,一个帐篷。与热闹的营地相比,显得有些孤零。

“五鹿原还关着?”皮皮问道,“还没释放?”

“有点话要问他。他拒绝交谈,除非你在场。”

帐篷并不大,两扇窗一个门。门是一道厚厚的布帘。

掀帘而入,当中一个木桩,坐着五鹿原。双手双脚绑着绳索,巨大的翅膀折叠在背后,上面凸凹不齐、血迹累累。他看上去和上午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形容憔悴,双眸紧闭,倒也没受什么折磨,但也无人给他治疗。

皮皮快步上前,正要帮他解开绳索,金鸐忽然拉了她一下,这才发现窗边静悄悄地站着一个人,双手合什放在唇下,正默默凝视着窗外的星光。

皮皮微微一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贺兰觿。

金鸐也有些惊讶:“你回来了?”

“刚到。”贺兰觿缓缓转身,见到皮皮,脸上泛起一抹微笑,“你也回来了?”

皮皮嗯了一声。

“听千蕊说,你杀了一头熊?”

“对。”

“一定很惊险吧?”

“还好。”

仿佛是个局外人,她的回答简短而淡定,令他惊讶。他再次认真地打量她,目光落在额角遗漏的一道血迹上:“你受伤了?”

“轻伤。”

他察觉到了她的冷淡,向她凝视片刻,微微颔首:“你很勇敢,请接受我的敬意。”

“不敢当,我回来了,请你释放五鹿原。”

“会的。”他瞟了一眼沉默中的囚犯,“释放之前,我有些话要问他。”

金鸐走过去,解开五鹿原身上的绳索,递给他一壶水,两只鸡腿。他站起来,将水一饮而尽,然后舒展了一下筋骨,正要张开翅膀,忽然痛得“噢”了一声。

“你的翅膀骨折了,”金鸐道,“看样子是粉碎性的。”

五鹿原的脸白了白,颓然坐倒。

“你什么地方得罪了修鱼家?”贺兰觿问道。

“我是来求婚的。我喜欢修鱼家的三姑娘,修鱼亮不同意,让我立即离开他的地界。”

“为什么不走?”

“我没见过三姑娘,想见她一面。打听到她的住所,就悄悄地去了。不料她不在家,遇到了她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夫,就打起来了。”

皮皮和金鸐同时愣住。

贺兰觿也听糊涂了:“你没见过三姑娘,就向她求婚?”

“我们……书信来往。”

“谁帮你联络?”

“伐木家的丁丁。”

见贺兰一脸的不解,金鸐解释道:“这是蚁族建立的地面网络,叫‘水木寒山’。给她们一些礼物,可以拥有一个私人频道,可以互相传递消息。”

皮皮忽然想起了早上被自己杀死的那个女孩,名字也叫丁丁。难道是同一个人?

“勾引修鱼家的女人,”金鸐嗤笑,“没那么容易吧?难道你是卡萨?”

“我不是卡萨,”五鹿原的声音高了两度,仿佛受到了侮辱,“也知道沙澜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只是这两天联络忽然中断了,我很着急,就飞过来看看。”

“据我所知,五鹿家的男人如果成年,需要离开部落建立自己的领地,”金鸐说,“你想在修鱼这边试试运气?”

五鹿原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做修鱼亮的女婿,瓜分他的地盘,”贺兰觿点点头,“嗯,这主意不错。”

五鹿原的喉结滚动了两下:“这世上只有永恒的战争,没有永恒的朋友,更没有永恒的地盘。这点你们狐族比我清楚。”

“是你自己野心大,别扯上我们,我们只是过路的。”金鸐道。

“如果你们愿意帮我杀掉修鱼亮,他的地盘我们对半分。”五鹿原道,“这样的话你们也不用流浪了。你是金鸐——沙澜狐族的酋长——对吧?”

皮皮一时愕然。这什么情节呀?翻转得也太快了吧?看着看着偶像剧怎么变战争戏了……

“如果三姑娘知道你想杀掉她的父亲,会跟你?”贺兰觿问道。

“你究竟是喜欢三姑娘,还是她家的地盘?”皮皮也问。

“这是一回事。”五鹿原道,“不杀修鱼亮,娶不到三姑娘。没有自己的地盘,谈何成家立业?——我至少要杀掉她家五个重要人物,修鱼亮才会出面。”

“你已经杀了几个?”

“两个。”

“你有帮手?五鹿家还有谁陪你过来了?”

五鹿原一翻白眼:“是我自己的事,不用家里人帮忙。”

“可是你现在受了伤,在沙澜自身难保,伟大计划恐怕要泡汤了……”

“我的伤势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方雷奕已经找到了我们,要我们在明天黄昏之前交人,”金鸐淡淡地看着他,“你说我们是交呢,还是不交?”

“狐狼势不两立,如果你们想杀我,早就杀了,”五鹿原看了皮皮一眼,“两位想要什么请直说。”

金鸐与贺兰觿互相看了看,目光无声地交流着。

一阵短暂的沉默。

“修鱼亮的手上有一枚银色的戒指,上面镶着一颗蓝色的珠子。”贺兰觿道,“我们要那个戒指。”

五鹿原目色凝重:“恐怕很难,我根本接近不了这个人。”

“三姑娘可以,不是吗?”贺兰觿道。

五鹿原的脸白了白:“我现在也见不到三姑娘……”

“我们帮你见到。”贺兰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我们帮你杀掉另外三个人。”

“何不索性帮我杀了修鱼亮?”

“如果什么都要我们帮,三姑娘会看不起你的。”金鸐微笑,“她是沙澜的明珠,你的情敌至少有几十个吧?”

“你们只要戒指?”

“对你来说,是的。”

“不要沙澜?”

“那是以后的事。”贺兰觿道,“刚才你也说了,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永恒的地盘,只有永恒的战争。既然你想立足沙澜,就要随时准备战斗。”

“成交。”五鹿原伸出手,摸了摸贺兰觿的额头。

贺兰觿亦摸了摸他的额头:“成交。”

贺兰觿带着皮皮从帐篷中走出来,沿坡而上。皮皮见方向与营地相背,打了一个呵欠:“你要去哪?我累了,想休息了。”

在见到祭司大人的一刹那皮皮还是兴奋的,但审完五鹿原之后,皮皮觉得自己在这一群男人面前就是个十足的大傻子。关于沙澜此行的目的,皮皮自己的定义是为了爱情,但其他的人显然是为了兴邦建国、列土封侯。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身上的伤口越来越痛,浑身的气味也很难闻,她现在最想干的事情是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地睡一觉。

“跟我来。”贺兰觿走在前面,没有理睬她的请求,连头都没回,“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让你放松。”

皮皮迟疑了一下,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百遍,还是老实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头顶的星光很亮,林间却漆黑不见五指。贺兰觿步子轻快,敏捷地避开了一棵棵迎面而来的大树,皮皮因为能见度太低,只能靠双手向前摸索,有几次差点撞到树上。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终于,贺兰觿停下步来,在黑暗中问道:“我很可怕,是吗?”

皮皮摸索着走到他面前,坡有些陡,差点滑倒,连忙抱住一棵小树:“你有什么可怕?”

“天这么黑,为什么你宁肯撞树也不肯牵我的手?”

皮皮愣了一下,虽然“贵”为王妃,受宠的机会实在不多,祭司大人那句话就算连着上下文看也宠溺的,不禁有些飘飘然,同时又提醒自己不要太当真,也许只是讥讽。正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整个人悬空拎起来,像只小鸡似地拎到自己身边。

“走了一整天的山路,”皮皮喘着粗气道,“腿快走断了。”

“是不是不想走了?”

“如果我有双翅膀,肯定不走了。”

“那倒用不着一双翅膀。”

“呃?”

“一匹马也行。”

他忽然弯下腰将她背了起来。皮皮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这才意识到他说“一匹马”指的就是他自己,不禁笑了。小时候爸爸也这样背过她。公园里经常有表演,她个小又好奇,怎么也钻不进人群,这时候爸爸就会把她扛在肩上,一站两个小时。

与高大的狼族相比,贺兰觿不算壮实,身材匀称略显消瘦。戴着墨镜竖起衣领走入人群并不会觉得显眼。皮皮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个头不大,却很瓷实,所幸祭司大人的脚步一点也没放慢,步履也很轻松,背一个女人上山不算累活儿。

群兽出没的夜晚,山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若是独行,皮皮会高度警惕,有了贺兰觿,这些声音都成了催眠曲。祭司大人的背又暖又滑,必须紧紧搂住脖子才不至于掉下。山上根本没有路,脚步一高一低忽左忽右,皮皮累了,就在这不均衡的晃悠中迅速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自己仍然伏在他的背上,嘴角湿湿的,哈啦滋流了祭司大人一颈,领口全湿了。想起他严格的洁癖,皮皮窘到家了,忙用袖子拭干:“对不起我睡着了。”

“快到了。”

“这什么山呀,要爬这么久?”皮皮举头四顾,山并不算高,以贺兰觿的速度应当很早就到了。

“这是我带你爬的第三座山,前面两座山你睡过去了。”

“干嘛走这么远?”

“你累吗?”

“不累,我又没走路。”

“那抱怨那么多干嘛?”

“……”皮皮闭嘴。

见她沉默,他又开腔:“今天过得好吗?除了遇到一只熊,你还遇到了谁?”

她提到了狼族的修鱼崐和安平蕙,提到了蚁族的丁丁和嘤嘤。当然还有青阳和关鹖,但皮皮没说。

“就这么多?”

“这还少?”

“也是,不算少了。”

皮皮忽然想起一件事:“刚才你们问五鹿原是不是卡萨。什么是卡萨?”

“狼族有很强的领地意识。一般以头狼为主,家族聚居。成年的公狼出路有三。要么挑战头狼,取而代之;要么服从分配,留在族内;要么离家出走、自立门户。”

“哪一种是卡萨?”

“哪一种都不是。卡萨是情场高手,却没什么战斗能力,所以不受族人待见。他们喜欢四处闲逛,勾引别人家的女儿,又往往用情不专,被女儿的父兄攻击……所以通常死得很惨。”

皮皮想起了安平蕙,忙道:“对了,安平蕙让我带话给五鹿原,让他三日之内带着礼物去安平堡求婚。”

贺兰觿嗤了一声:“好嘛,修鱼家的麻烦还没开始,又惹上了安平家。加上昨晚跟北山家打的那一架,咱们刚到沙澜,已经把一半以上的狼族得罪了。”

“说到这个,明天方雷奕过来向你要人,你打算怎么办?用外交辞令糊弄过去?”

“狼族非常记仇,不论我们放不放人,这场架肯定要打。能不能赢,要看他们来了多少人。”

“不如咱们趁着月黑风高,悄悄地溜掉?”

“这一带是修鱼家的地界,里面全是岗哨。跑是来不及了——”

皮皮怔住:“局势这么紧张,你还有心情带着我来山里闲逛?”

“越紧张越要放松。”

他们终于走到了山顶。夜风很大,吹得耳膜呼呼作响,皮皮冻得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贺兰觿将她放下来,脱下风衣拢在她的身上。

“好冷!”

一双手隔着风衣搂住了她:“这样呢?是不是暖和点?”

他用自己的背替她挡住了风口,皮皮的脸红了,额头顶着他的下巴,被上面的胡碴磨得微微发痒。心中甜蜜的同时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祭司大人到沙澜肯定不是来谈情说爱的。方才和五鹿原的一番讨价还价足以说明他心中有个庞大的计划,自己只是计划中的一小部分,究竟承担什么样的功能目前尚且不知。想到这里,皮皮觉得不能装傻陪他演下去,想推开他,却被抱得更紧。

“我想回去了。”

“干嘛急着走?不觉得今晚的星光很美吗?山上的松木很香吗?”他轻轻地说,“如果你肯静下心来,可以听见很多的声音,风吹草木的声音,飞蛾破茧的声音,小鹿过河的声音……”

“狼嚎的声音。”皮皮接口。

“对。如果你和这座大山一样古老,可以像它一样思考,你也听得懂狼嚎……”

他从背后搂着她,两人的身体在风中轻轻摇晃,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成了大自然的音符,和满山的松涛、空谷的风声一起成为天籁的一部分。

皮皮不禁想起很多年前祭司大人在井底和她说过类似的话,他变了很多,但审美的情趣没变,还是那么喜欢自然,喜欢孤独,喜欢大地的声音。谈起这些喜欢的东西甚至连常用的句型都是一样的。皮皮的心软了,化了,只想一生一世就这么和他紧紧地拥抱着直到天荒地老。

这个贺兰是真的。

绝对是真的。

夜空如深海般湛蓝。星光璀璨,照得天际微微发白。四周全是三十多米的大树,在这个季节只剩下了一道道笔直的树干。光秃秃的枝桠在树顶密集,纵横交错连成一片。乍一看去,还以为世界倒过来了,那些全是根茎。

贺兰觿将皮皮的身子拧了拧,转了一个方向,用手指了指山的北坡。

那里有个小小的瀑布,瀑布之下有个水潭。水色碧蓝,在寒夜中冒着白汽。

一个温泉。

“口渴吗?”贺兰觿从腰间解下水壶递给她,皮皮喝了一口,跑到泉边,坐在石头上,脱下鞋子,将痛得发酸的双脚泡到水中,笑道,“啊哈!贺兰!快过来!这里水温正好,还微微发烫呢!原来你说的放松,就是带我来这里足疗?”

贺兰觿看了看四周,走到她面前,话里又冒出了酸气:“是的,皮皮。我带着你翻越三座大山,走了两个小时,找到这个地方,就是为了让你来泡脚的。你的脚可真金贵呀。”

“除了泡脚还能干嘛?”皮皮本来是逗他的,一面笑一面抬起头,忽然不说话了。

祭司大人在脱衣服,很快就只剩下的一条短裤。

苍白的月光下,他的身躯健美得有些不真实,特别是扇形的胸肌和结实的小腹,不像健美运动员那样夸张,却是条分缕晰,饱满精致。皮皮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尽量不要去看他露出了一半的人鱼线。

水花微溅,他游到她的身边。皮皮脱掉外衣,穿着吊带小背心滑进水中。

一阵山风吹来,将旁边瀑布冰冷的水珠吹到她身上,皮皮一连打了两个喷嚏,忽觉喉咙异常疼痛,似有硬物卡在其间。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又麻又痒,又肿又胀。其实一路上她都觉得有些喉咙疼,还以为是被风吹感冒了。

“这温泉里有种特殊的矿物质,可以帮你的伤口消炎。不过我是带你来脱敏的。”

“脱什么敏?我又没过敏。”皮皮用力咽了一下口水,脸色蓦地苍白了。

“怎么啦?”

“喉,喉咙里……好像有个东西……”

皮皮用力咽了咽口水,企图将硬物咽下去,不料那物顽固地附着在喉间,一动不动。

“要我帮你吗?”他安静地凝视着她。

她恐惧地点点头。

“如果帮你的动作类似耍流氓,介意不?”

真是事越急礼越多,皮皮急得满脸通红,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快,快……”

他笑了,捏着她的下巴,将嘴拉到自己的唇边,漫不轻心地吻了一下。到了这种时刻还要调情,皮皮气坏了,“啪”地反手一掌,痛得他眦牙咧嘴。他双手捧过来,端盘子一般握住她的脸,用力地吻了下去。

慌乱中皮皮用力地掰扯他的头发,一样东西扫过来,卷住她的手,皮皮猛地一抓,手中多了一个毛茸茸之物,睁眼一看,是祭司大人雪白的尾巴,在她手中活泼地舞动,她吓得赶紧松手。

很深很长的一个吻,任性地、肆虐地、似乎要吸走她的五脏六肺。皮皮闭上眼,感到一阵晕眩,紧接的两秒几乎失去了意识。

她知道狐族的很多疗法都是通过身体进行的。祭司大人的手环住了她的腰,身子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在水中抱住了她。很快,她感到一阵刺痛,用力想推开他,那只尾巴却像一道手铐将她的双手紧紧缠住。皮皮无法形容此时的感觉,整个身子都在下坠,陷入到最原始的欢娱,不知休止地迎合,被一团男人雄壮的汗气包围着,全身滚烫,如被焚烧。

过了片刻他松开手,发现皮皮像只考拉那样搂着他,脸是通红的,在水中兀自喘气。喉咙还是很痛,硬物还卡在原处,皮皮一阵沮丧:“那东西……还在。”

“是吗?”

“晚饭就吃了几颗板栗一些鸡肉,喝了两杯果汁。”皮皮快哭了,“我是不是长了肿瘤?”

“跟那些没关系。”

“不会永远长在那儿吧?”

“带你来就是为了帮你弄出来啊。这种事只有我出马才能办到。”

她一下子愣住了:“所以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淡淡地看着她,笑了一下,点点头,目光十分玩味。

“怎么弄?”

“再来一遍呗。”他几乎快笑出声来,“人类的方式不行,就用禽兽的方式呗。”

“贺兰觿!”

虽然这么说,她们只好又来了一遍,祭司大人体力了得,把皮皮翻来复去地折腾了好几个回合,到了最后,她已经累得站不起来,任凭他抱着自己,这才感到喉间硬物消失了。祭司大人洁白的齿间多了一枚湛蓝色的珠子,龙眼核般大小。

“这是——”

“青阳大人的魅珠。”他“噗”地一声将珠子吐到水中,“带你走这么远,就是为了帮你调动气血把它逼出体外。”

她有点心虚,抬头看了看他,确定他只是陈述事实,没有谴责的意思,解释:“他骗我吃进去的,在坐地铁的时候。我以为是……巧克力。”

“因为人家长得帅,给你什么都吃,猪脑啊你?”

“肉体凡胎,有什么办法?”

“接受他的魅珠,会很难抵御他的吸引。他会很容易找到你,找到我们。”

皮皮一时间沉默了。

所以刚才的那一切都是假的。

为了弄出魅珠,他可以这么卖力,卖力到让她以为是在取悦、是在交欢,说白了自己只是一枚导弹,祭司大人弄了半天,不过是在拆卸导弹的巡航系统。皮皮的心又开始崩溃,一路上山遇到的柔情蜜意、夜空、星光、诗一样的吻——纷纷退散。

“听说青阳是你最好的朋友,曾经为你……遭受重刑。”她掩饰着内心的沮丧。

皮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这件事。她相信嘤嘤,隐隐地觉得,贺兰觿如何看待青阳很能说明他的立场。

“我没有朋友。”他从水中坐起来,“可能会有些盟友,但不是朋友。”

几年前的贺兰是喜欢朋友的。虽然狐族等级森严,他在修鹇、宽永面前基本上没有架子。

“为什么?青阳对你不是挺好的吗?”

他沉默了一下,感受到皮皮质疑的目光,于是道:“我不喜欢跟无能的人打交道。无能的人总是对别人的道德要求过高。”

皮皮心中一怔,面前的贺兰觿果然与青阳没有半分情谊,印象中的祭司大人虽然毒舌,却讲分寸,对和自己亲近的人,他不会轻易评论,更不会说坏话,无论如何也不会说“无能”二字。

她笑了笑,随手将水壶递给他:“累了吧,喝口水?”

他接过水壶一饮而尽。

皮皮默默地用泉水洗了洗脸,借着水的倒影,偷偷地观察。

贺兰觿背靠着岸边,默然地望着星空,过了一会,眼皮颤动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

“贺兰?”

他打了一个哈欠:“嗯?”

“你的老家在哪?”

他没有立即回答,凝视着水面,目色恍惚。过了片刻,方道:“还记得我们到C城的第一天吗?你说你做了一个梦?白日梦?”

皮皮的心猛然下沉:“是的,我梦见了大海。”

“……在海的深处水很蓝,就像最美丽的矢车菊,同时又很清,就像最明亮的玻璃……”他喃喃地道,“你说得很对,海的深处,就是这种样子。”

“所以你的老家……在大海?”

“东海。”

一盆冰水浇下来,皮皮坐在发烫的温泉中,顿觉手足冰凉。记忆开始一幅幅地闪现——

祭司大人去花鸟市场买了一只海龟……

他的公司经营远洋航运……

办公室里有个巨大的水族缸……

她在井底遇见了漂浮的水母……

就在皮皮跑向温泉的时候,她往水壶里扔了一颗“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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