芰荷被他怪异的目光刺得垂下了眼帘,嘟囔道:“我不认识你,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沐和这一趟没有白走,原来,丽妃你便是我的芰荷。
赵由枫心绪驳杂,恨不得扇自己耳光。如果他早些来昭庆,他们之间何至于此!
他只道芰荷是在气他此前绝情寡义,忙一把抱住他,歉然道:“我终于找到你了……芰荷,芰荷,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在惩罚我。对不起……”
芰荷被他勒得生疼。在他的气息罩住她整个时,一泓温热的泪水也顺她的脖颈而下。芰荷一脸通红地想挣扎——虽然她知道,她被拂中了穴道,无法挣扎。
“你不要抱着我,我有夫君的。你这样,你这样不好……”
赵由枫怔愣一瞬,涩然道:“你就是这样惩罚我的吗?你是我的妻,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芰荷被骇了一跳,疾声叱道:“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从来都是桂王的妃子,我什么时候嫁给你了?”
赵由枫抬起先前埋在她颈中的头,粗糙的手指覆上她的脸,眼里写满哀恸:“你真要对我如此绝情么?我当日骗你的,你的哥哥不是我杀的,而且,他还活着……”
芰荷不知他所言何事,闭上眼一味沉默。
赵由枫看了她一会儿,眼中哀色在此际却变成了愤恨,他一把揽过她的头,贴她脸颊,一字字问:“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
“你认识我吗?”再追问。
“不认识……”
“你认识我!”他话语中已有怒音,作势要吻她。
“你……”芰荷无奈已极,“好吧,我认识你!”
果然,他停下了。芰荷佯作温柔地看着他,笑道:“你解开我的穴道好吗?”
赵由枫眉峰微蹙,打量着她一番,道:“那么,你说,我是谁?”
“嗯,寿王嘛!”芰荷答道。
“寿王?”赵由枫苦笑道,“我的名字?”
这人真不好骗,芰荷垂下头,低声道:“我不认识你!”
赵由枫叹道:“我就知道,你忘了从前的事。以我妻的脾气,如果真不想理我,才不会像你这样屈服。”
他冷静下来,哀色更重,这神色看得她揪心,她亦有不忍心,低声道:“或许我长得像你所说的妻子,可是,你一定弄错了,我和桂王都有孩子了,我不可能同时嫁给了你。你放了我好么?”
赵由枫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脸上已有了笑意:“你,失忆了?”
“我……我的确失忆过,”她红着脸,磕磕巴巴地道,“但是……但是……我肯定……不是你的妻。”
天可怜见!她并不恨我,她只是失忆了。
“你看,我都有孩子了,是吧?”她努力找证据。
孩子……赵由枫摇头笑道:“按说,你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我该怎么证明,你是我寻找已久的妻呢?”
芰荷咬着唇,全副心思用在计算女儿的年龄上,直至,她蓦觉他的手探向她外衫的襟带。
“你干什么?”
流氓、无赖、混蛋……她开始骂他,他却不予回应,终于将手指抚上她后背,柔声道:“还要什么证据呢?你背上的伤疤就是最好的证明。”
芰荷脑中“嗡”的一声,已无话可说——伤疤里,到底隐藏了怎样的秘密。
恍惚中,赵由枫用他发颤的手,将她带入怀中。他泪落如雨,声声幽泣:“你这疤痕是因为护我才留下的!芰荷,你不要再离开我,我找得你很辛苦,我找你找得都快发疯了!”
颤栗的温柔不及他悔痛的泪来得震撼,竟唤起了芰荷深心的一些记忆。受伤、箭毒……哦,他如此诚挚,所言不虚,可是……可是,我的“珑儿”呢,我若不是桂王的妻子,那么珑儿也不是我的孩子了……
念及此,她心里搐痛难言,闭了眼不再说话。
赵由枫收了泪,轻解开她的穴道,扶她在桌前坐定,再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递给她。
芰荷沉默一瞬,打开锦囊。但见那或粗或细的青丝被绾成了一个同心结。 赵由枫笑问:“看见了么?”
她捏着锦囊,面上发烫,拧过头去。
他又抬手斟酒,道:“你尝尝。”
如受了诱人的蛊惑,她不自禁地拿起酒杯。
浓郁的桂花香气,令她口齿生香,她有些怔愣——这滋味儿,真的很熟悉。芰荷抬眼望向默不作声饮酒的他。
他触到她的目光,便放了杯盏,从怀里摸出一片叶子。甫一含在唇间,便呜呜地吹鸣起来……
这声音?芰荷闭上眼。
乐声呜呜,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这是一曲《凤求凰》!
那个夏日,我好似和一个女孩站在一片好大的荷塘前,曾听有人用木叶吹奏这一曲《凤求凰》……
彼时,乐声遥遥,带着些幽怨的伤情;此际,乐声近在耳畔,却于幽怨的伤情里,释放出一些希冀的讯息。
彼时,乐声还很懒涩;此际,这哀怨之声竟如天籁……
缓缓睁开眼。他卷长的睫毛微颤着,笼着一泓烟水波光,将她载去往事的渡口。那个午间,那双竹箸,那递过竹箸时向我投来温暖一笑的少年……
后来……
白云庄、邬江、桃源镇、兴州、晟京、隆京……还有……还有,八角庙村,我的……我们的世外桃源……
那个小胖子……步子蹒跚好似水鸭子……是……沐思诺……
他的娘亲……沐堇熙……什么事都是糊里糊涂的,不要说带孩子了,甚至连饭都不怎么会做……
对了,他会做饭……虽然从前不怎么会……
那桃香鳜鱼……那几瓣,在他脸上落下吻痕的桃瓣……
往事如同散乱的鲛珠,在她脑里串起,眼中的泪却零落如雨,无法收拾……
终于,她低低地唤了句:“堇秋!”
乐声戛然而止,叶片轻轻坠落下去,落在紧紧相拥的两人脚边。不过,这一次,是芰荷抱住了他!
“对不起,芰荷,是我对不起你!晖州之变,你受苦了!我怕你被北钺人杀了,我找了六七天……后来,我中了尸毒,再后来,我集结了义军,一边抗击北钺,一边找你……熙儿说,我若找不到你,她也不让我回去……我真傻,我若是早知你在这里……”
他泣不成声,她泪如雨下,泪水模糊了他们的眼睛,也模糊了曾经的隔膜。她知道,他早已不恨她了;而她,也还一直爱着他——虽然这份爱被她的痛堵截于深心的某个角落。
“别说了……堇秋,别说了……”
“芰荷,对不起,当日我是骗你的,你的哥哥不是我杀的,他现在还活着,他和熙儿在一起生活……”
“真的?”
“是。”
“那你那日为何骗我?”
“我……我不过是也想让你尝尝被骗的滋味,”沐堇秋一手捏着她手,一手狠捶胸口,“可我看你难受,我却更难受……我怎么能不知道,其实你是有苦衷的……”
“堇秋……”芰荷撩开他衣袖,抚触着齿痕,“是我错了,是我自私……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我还得多谢你咬我这一口。”
“嗯?”
“我每天都是看着这个印记才能入睡。”
“对不起,堇秋……”
“咱们不说这个了……对了,这个孩子,不是你的,那……我们的孩子还好吗?”
“孩子……”芰荷目光黯淡下去,掩面痛哭。他听她断续的话语,方知他那一掌,便要了孩子的命。
赵由枫悔不当初,却听芰荷道:“罢了,这都是因为我爱说谎话,爱骗人,所以才应了我发的那个誓……”
二人嗟叹一番,互诉离情。
赵由枫吻着她的泪,柔声道:“我们还会有孩子的,还会有的……”
回眸入抱,三丈软红,凝脂灯前,重影轻摇……他将她揉进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在浮华的尘世里空置了多久,就等待了她多久……
“星河风露经年别,月照离亭花似雪。宝钗鸾镜会重逢,花里同眠今夜月。月华依旧当时节,细把离肠和泪说。人生只合镇长圆,休似月圆圆又缺。” 前人写过的词句,便这样清晰地涌上心头。
长圆……芰荷微笑着。
赵由枫从梦中醒来,望着她红霞升腾的脸颜,一把抱紧了她,喃喃道:“我是不是在做梦?告诉我,芰荷……”
芰荷嗔道:“你说呢?疯子。”
他哽咽道:“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你又离开我了,我好似怎么都寻不到你。我很着急,所以,我便醒了。”
芰荷点点头,将头埋进他的胸膛。
她摩挲着他胸口的创痕,亲吻着他臂上的齿印,耳里飘来他轻吟的颤音:“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我好像,好多年都没看见你了……”
她抱住他,紧紧复紧紧:“你在寻我念我的时候,我却失了记忆,我却浑然不觉,我……”
“如果当时你没有失忆,会不会来找我?会不会原谅我?”
“会,”芰荷拼命地点头,“如果找不到你,我会回村子等你,一直等到你回来为止……”
“是,我们那儿,或许是如今天下最太平的地方了吧。你哥哥当日从城楼上摔下,他的腿……他正需要你的照顾。明日,你便动身回去吧!我让沐和送你,好么?”
这话什么意思?芰荷抬起头来,扳着他脸看他。她的目光,锐利而温柔,他无从闪避,不忍遮掩。
芰荷叹道:“你知道桂王是一个怎样的人吗?他待人和善,对我也很好……一年多了,他……从不曾在我这儿留夜。我记得他说过,他希望我恢复记忆,希望我爱上他,他才……”
“那么你爱上他了吗?”他捏了捏她光洁的小臂,轻笑道。
“你说呢?”芰荷搡了搡他,正色道,“不过,他……他是个君子……"
他点点头,轻叹道:“可是如今我势必与之为敌……”
芰荷扭过身去,半张脸都没入了枕中。良久,她才低声道:“我不能眼看着,你和他成为敌人。珑儿虽然不是我的孩子,我却视她一如己出。在此乱世,如不是承蒙桂王的收留与照拂,我只怕……”
“我知道他对你有恩,不过……”
“不过什么?不过是,你不能放弃你的皇帝梦是吗?”芰荷回过头去,瞪住他。
他没有立时回答她的问题。
回想起十年前留香居里遇见的那个俊逸若仙的少年,她叹了口气,低泣道:“堇秋……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回到十年前,我一定会拼尽所有的力气找到你,然后,我会让你每天都能看到我……就算你那时心里只有盈盈,我也不怕……可是,如今,已没有了如果……我已经嫁给他了,我也有我放不下的孩子,尽管她不是我亲生的……”
赵由枫替他擦着泪,叹道:“我也在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愿一直和你还有熙儿在村里快活地过下去,不再管这些凡尘琐事。可是,我的部将们,我赵家未了的夙愿……”
芰荷哼道:“你说得没错,这些事儿,你没有办法不管。”
静默的气氛里,她红着眼,悄然无声地穿起衣衫来。
菱唇暗咬,她不想再在他的面前落泪——原以为我们此番再遇,便已是同路之人,不想,你与我之间,总是隔着鸿沟,无法逾越的鸿沟……
赵由枫自沉思中醒过神来,见芰荷已跃下床去,忙一把抱住她:“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