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福伯见这时战事又紧,忙趁乱托她从城楼边的缺口出了城,又找到了一个赤脚大夫给她医治。
父亲、哥哥、孩子都与她阴阳相隔,深爱之人又待她如此绝情,偌多的变故让芰荷神志失常,她会嗔怒,也会嬉笑,唯一不会的,便是哭。福伯不知当如何是好,想想家里只剩她一个主人了,更发誓拼了老命也要护她周全。
忧惶之余,想起沈传喜与桂王赵常瀛交情深厚,自己也实在找不到比梧州更安全的所在,便硬着头皮去了梧州。
老叟与疯妇,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还没赶到梧州,福伯便遇上了一帮兵痞,好在这时赵由榔的亲兵岳斐途经此地,好巧不巧地救了他们。
赵由榔虽恼着芰荷不告而别,还嫁给了沐堇秋,但始终还是放不下她。她心神虽还溺在迷梦中,望他的眼神却怯怯痴痴,触他心头最软最痛之处,终于,他决定留下她。
住所永明别院不变,奴婢珮瑜不变,这样是不是更容易让她恢复记忆呢?赵由榔始终这么以为。
眼下看来,虽天不从人愿,但至少芰荷认得福伯和天天伺候她的珮瑜,也能渐渐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这……终归是一件好事。
只是,为何她根本不记得他呢?
少时,他与她在沈传庭那里相处了那么久,对她由嫉生爱,自己相思相望了好些年,却始终无缘将她娶进门。眼见去年和她相处月余,她也对自己没那么抵触了,可他的粗暴急躁就像是夏夜不受控的风暴,终将他们那脆薄的缘分吹散云外……
却说芰荷吃了药,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醒来用膳时却见别院里的人都走了一大半,她忙问起珮瑜来。珮瑜道:“哦,今天是我们小郡主百日之期,所以大家都去教堂陪她做祷告了。”
“祷告?教堂?什么玩意?”
“你不知道么?我们永明王入了教的。”珮瑜随口答着,但她一答完,望见芰荷晶晶亮的眼睛,她便知道她闯祸了。
果然,芰荷立马拉着她的胳臂央求起来:“好姐姐,你带我去好不好?我好久没出过门了。”
“这怎么行?你还有病呢,姑娘。”
“病?什么病?我没病!谁说我有病了?”芰荷皱起了眉,心里有些窝火,虽然她有时连自己都不记得,但是她总觉得,人家说她有病就是在骂她!
珮瑜知道她的性子倔强,自己断不可激怒她,便道:“好,姑娘,我带你去。可是,一会儿,你可要听珮瑜的,要乖哦。”
芰荷向着她眨了眨眼,点头如捣蒜:“好,芰荷会听珮瑜的话。芰荷会很乖的。快点,晚了就来不及了!”
珮瑜无奈地摇摇头,忙给她简单栉梳一番,赞了她乌发鉴人,便带她出门了。
车马驰行,很快便至于郊野一个新落成的教堂前。教堂高约五六丈,两侧衬一座钟塔。大门上方有着红瓦覆盖的锥形塔尖,一个巨大十字架耸然而立,显得分外瞩目。
细细一看,教堂是以暗黄色的花岗岩砌成,面上绘以浮文,纹案简洁流畅。半圆的拱形窗牖更是现出质朴而庄重的韵致。
芰荷仔细地打量着这样的罕见的建筑,谛听着塔里的悬钟清越的鸣奏声,感觉心里缓然淌过静流。走进教堂里,斑斓的玻璃花窗投来的暗影尽皆投射于走廊上、祭台前,大厅的穹顶上的绘制的圣母正安静的俯瞰地面的人们做祷告。
喃喃祝颂,与那悬钟一道将音籁传入芰荷耳中,像是沉璧的静影,在水泽中悠悠漾开涟漪,引她蓦然一颤,不自觉地缓步轻声……
赵由榔自前年求得了梁枋,便请了他到梧州帮他建教堂。这会儿,才是第二次在这里做祷告,梁枋亦在旁侧。小郡主取名为赵慈懿,她的母妃丽妃是赵由榔的另一个妃妾。孩子的出生夺走了她所有的生气,慈懿一直由乳母代为母职。赵由榔怜她无母,便拟待她满了百日之后,再托付给正妃王映岚。
教父身披圣装,仔细地在乳母怀里的赵慈懿身上划着圣号,口里道:“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门。愿我主保佑!”
芰荷被珮瑜扶着站在教堂边上,那虔诚的气氛似乎也感染了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赵由榔回眸望见芰荷水亮的眼里神采心悦神怡,知她此时心境平静祥和,更为欢喜。吕心如将他眼色收进眼中,心里老大不舒服,离她身畔的芰荷更远了一步。芰荷却浑然不觉,她正直勾勾地盯着小郡主呢。
这个刚满百天的小女孩,嗳!茂密绒发都快齐了她眉,溜溜转着的眼珠子活像水里游弋的鱼儿一般灵动,粉嫩的小嘴上兀自流着晶亮的口水,两手还不安分地在袖子口挥舞着。
好可爱啊,好似我的珑儿,嗯,珑儿……芰荷失神般的念叨着,望向小郡主的眼神便愈是温柔。
教父说了一番祝福的话,便叫乳母将孩子递给郡王妃。说也奇怪,这孩子先前还很听话的,甫一触她手,便哇哇大哭起来。郡王妃笑道一声“你好调皮”,便来哄她。不想,小郡主却不知怎么了,哭闹不止,一点面子不给她。
清脆啼哭声刺破了这个宁静肃沐的教堂,芰荷忽觉得头皮一炸,那啼哭声像是一种指引,指引她向她的爱狂奔而去!
珑儿!
她痴念着,挣开珮瑜的手,一个箭步抢上前去。
在一片惊惊乍乍的呼声中,小郡主已被她揽入怀中。她的疯傻早就成了王府中闲谈的作料,立时便有好些人想要哄劝或是拦下她。芰荷却泥鳅似的滑开了,她可没心思去想自己为何有这般灵活身手,怫然皱眉道:“干什么你们,这是我的珑儿,自然不会听你们的话了。”
珑儿,什么珑儿?众人面面相觑,又惊又疑;赵由榔心里憋得难受,忍不住吁叹道:“芰荷,你的珑儿,她……”
“嘘……”芰荷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面微颤着哄起“珑儿”来,“小潇湘。正天影倒碧,波面容光。水仙朝罢,间列绿盖红幢。吹风细雨,荡十顷、浥浥清香。人在水精中央。霜绡雾縠,襟袂收凉。款放轻舟闹红里,有晴蜓点水,交颈鸳鸯。翠阴密处,曾觅相并青房。晚霞散绮,泛远净、一叶鸣榔。拟去尽促雕觞。歌云未断,月上飞梁。”
这歌声……说是媚,这媚里却又蕴着柔,杨柳堆烟一般,袅袅拂面;说是脆,这脆里又萦着娇,娓娓饶梁……
她唱了两遍,众人却不知颠倒了几回……
小郡主愣愣地听了会儿,不仅收了泪,口中更是咿咿呀呀的,似想与之和鸣。须臾间,脸上便浮出了喜颜,咯咯的笑了起来。
在场之人无不惊愕,赵由榔心里有些酸涩,但听教父声音温醇:“我主保佑,也许这才是小郡主的归宿吧。”
他霎时会意,颔首道:“行,以后就由芰荷来带孩子吧!”
吕心如蹙眉道:“这怎么行,桂王您不是不知道,她脑子……”
“如妃,你忘了,沈姑娘的病早就好了。”郡王妃忙低声喝止她。
如妃不服气地撅嘴道:“好不好还两说呢。可她不是郡王爷您的妃子,这总是事实吧。您把孩子给她,这算怎么回事?”
赵由榔斜觑她一眼,音色朗朗:“这个很简单。你们记住了,以后,沈姑娘便是我的丽妃,小郡主的小名日后就叫‘珑儿’了。”他一脸不耐的肃然,一众人自然无一不敢言从。昔日丽妃的奴仆不由暗暗不悦,却也只能诺诺应声。
芰荷恍若未闻,轻抱着已有几分睡意的孩子想要离开,却被和颜悦色的教父劝了回来。他给她们二人重又做了祷告,挂上了以佑福瑞的十字架。芰荷学着样儿受了礼,便被赵由榔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