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他没有恶意。”芰荷忙道。为了表明自己信任他,径走至他身侧。
骆青红凝目细看,将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收入眼中,心明如镜:“既如此,阁下为何不以真面示人,要戴着一张人皮面具呢?”
芰荷心下一动,一手便已探出,忘语忙抓住她手,喝道:“你休管我是谁,你只要知道,我是受托来保护你的就行了!”
手指修长,指尖微凉,茧结暗生,掌心更粗粝得有些硌人,芰荷心念一动,翻掌欲视。忘语忙缩手退步,问清楚这牢里都关的几乎都是大曦朝不愿叛降的官员,便一一斩了铁锁,放众人出牢。
一行五十余人齐往地牢外奔去,先前被扫中穴道的狱卒心苦不已,眼睁睁地望着忘语将人带走。
不料,甫行至假山外,他们便被百余护卫当头截住。芰荷仔细一看,为首的那个便是那日里带头激射自己的萨弼。
“哈,沈芰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国朝作案!我今日正好杀了你领赏!”
芰荷嘻嘻一笑:“我才不怕你,我们这么多人!”
言笑间,忘语已无声挡在她跟前。她的眼眶霎时便湿了,心内暗道:忘语?你真的是忘语么?因为堇秋让你护我,你便如此护着我,哪怕是敌人没有动手,只是逞逞口舌?
还未及细想,忘语已率众与萨弼等厮杀起来。
他欺身直进,顺势截斩,以快制快,剑法精奇,虽不出狠招,亦凌厉如掣电流星,左手亦不停隔空发力,萨弼且战且退,败势已现。
芰荷迎战之余,心事重重,虽知此些人中断无忘语敌手,却比忧心自己更担虑于她,不料“啪”的一声,背上已被拳风劈中。
好在那人武器已被忘语打落,否则……
他念及此,气急败坏吼道:“你小心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堇秋!”她一壁档格锋刃,一壁攒射飞刀,却始终不忘窥察忘语神色——虽然,蒙了人皮面具的他依旧面无表情。
“你疯了!”
“是,我想他,我想他想得都快要疯了!”
“你的身后!落英缤纷!快!”
瞥目间,忘语惊见芰荷身后敌手暗袭,自己被几人缠着,无暇分身,忙大声提醒她。
还说你不是堇秋?还说你不是堇秋!只有堇秋才知花雨剑法中“落英缤纷”一式的名字!
“堇秋!”
芰荷朗声大笑,两行热泪却直泻而下,像是被马蜂蛰破的水囊。
“堇秋!堇秋!”
眼底纷零雨下,腕力陡转来回,闪展腾挪间,剑花吸饱了日光、雪光,辉芒大盛,旋如银虹。
天助我也!芰荷心喜不已,粘卸并用,削刺如意,只觉溅起腥血无数,于风中扬沸。
恶战一场,双方各有死伤,忘语四人却无大碍,一路逃至城外僻处,方才安顿下来。被解救的五十余名官员多为武将,方才倒是显出不一般的能耐,只有少数文官在先前的恶战中丢了性命。
余下的三十余名大曦官员齐声致谢,俱说“恩若再生,日后必知恩报德”,忘语只淡淡笑道:“我没什么可求的……不过,若诸位能回返国朝,望能禀明实情,给白云庄撤了通缉令。毕竟,投敌卖国的不是所有门人。”
“江南首富白云庄?出了什么事?”其中一人问。
他们中有些人被押于北钺已久,自是不知。得悉此事之人便简短说了。
先前说话那人又道:“好,我们会尽力的!忘语大侠,你的恩德我们没齿难忘!”
“各位,救你们的人不叫‘忘语’!”身后芰荷扬声道。
忘语自觉露迹,正待回首,却觉出背上一僵,顿时动弹不得。
“明明就是忘语公子啊!”一众官员尽皆愕然。
“不!”芰荷缓至其身前,对上他眼内黝黑的漩涡,沿着下巴弧线猛力一扯。
心里像揣着一只兔子蹿跳不停,待她与真正的“他”相见时,清泪已潇潇……
还是那样的眉眼,远山似的眉,烟水般的眸……可那眼里再无过去那种温和无芒的英气,唇边胡茬凌乱,极尽潦倒落魄。
从前,他白衣胜雪;此际,他粗衣蔽体,以惊痛鄙弃的眸光淡扫着她。
堇秋,我们才分开数月,为何此时却觉日月沄沄,在我二人之间横亘!芰荷心谷遽沉,说不出话。
沐堇秋却铁青着脸喝道:“姓沈的,你放开我!”
她喃喃道:“堇秋,堇秋!你的声音……为什么?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一直在我身边!我怎么才知道?怎么才知道!”
她纵声大哭,紧搂他瘠瘦的身子。这一抱,才知道,他到底有多瘦!胸口与手臂都被他硌得生痛,这种痛瞬息渗入髓骨,焦裂成片。
沐堇秋襟下尽湿,自己没忍住,也不觉落下泪来,怅然一叹。此时,他真的很想抱住她!可他不能!
他刚到索绰洛府前,适好碰上芰荷被樊文寀挟上马车。左右思量之下,仍决心救他。为不被她认出来,便去找了人皮面具戴着。
待真的见了芰荷,他便试着把自己当做忘语——忘情忘爱,不言不语!
可是,这,很难!这个疯子,为了要见他,竟不惜以身犯险!
“疯子……”沐堇秋垂目颓叹。
“是。”她腻在他怀,一刻也不想松开。
在场诸人除了唐朗和骆青红,无不稀里糊涂,不明所以,骆青红见他二人双顾泣泪,强逼回眼底热潮,向众人拱手为礼:“这是我们白云庄的沐堇秋,二公子!望诸位回国朝后,为我等禀明实情!”
“好,吾等明白!”众人道过谢,相搀而去。
芰荷止了泪,仰脸看他,他转过眸去,淡淡道:“放开我。”
“我不放,”芰荷含笑的脸上兀自挂着泪痕,她摇摇头,“我怕我再找不到你!”
“我不会和害死我娘的人在一起的。”
“对不起,堇秋……我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我也不是故意揭露……”
他盯住她,且怒且伤:“以爱的名义,你便可以自私自利,罔顾他人的感受?沈芰荷,我和你没有将来,你忘了我罢!”
芰荷话哽于喉,只痴然摇头。
唐朗看不下去了,忙上前呼喝道:“我看你才是自私自利之人,你才罔顾他人感受!你知道吗?当初小姐知道朝廷要派人来查证你们的罪行,她是怎么计划的?她知道如今国朝战事连连,所以只要获罪之人供给财帛人力,便可减罪。可是,小姐也知你们与朝廷有嫌隙,必不愿按她所想去做。所以,她必先要让你查出你父亲之死是北钺人一手策划的,为此,她让我寻来了可以伤肺的药物,又千方百计到你身边,想要劝服你。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想要保护你,你知道么?”
沐堇秋不语,却瞥了她一眼,唐朗续道:“只是,计划再好,却不及变化。这才会弄至今日田地!这其间的变故,今日不便细说。沐堇秋你可知?我不知有多羡慕你,小姐当年对你一见钟情,不要说我唐朗这样的粗人了,就是赵由榔那样的皇室贵胄她也瞧不上!她为你付出那么多,纵有错处,也不是她刻意为之。你就不能试着宽容一点,原谅她吗?你埋怨她,憎恶她,可是又还爱着她,你这不是自找苦吃么?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他方才纵然义愤非常,也知道捡着该说的话说。
见对方还是缄口不言,又道:“你只道你她对不起你,你可知,若非你给李岩以财力的支持,陆自成怕也没那么容易攻下西京。可以说,小姐的伯父沈传庭之死,你也有责任!”
他说完这话,终见那人面上涔出一抹愧色,心下不由暗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