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共乘一骥,缓辔而行,因着先前运劲催马,此时身上自是汗露涔涔。经风一吹,恍惚间,竟而有些暖淡幽香向赵由榔袭来。此香淡逸出尘,醺然醉人,绝非俗物,待他恍然悟出这是芰荷身上的幽芳,身上便不由燥热了几分。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一侧”,他只怔了怔,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便似到了眼前!
他也有了两房妻妾,早已懂得人事,此时朝思夜想的佳人便在眼前,如何能不心猿意马?闭了眼,鼻端幽香却似更摄人心魄,像在他心上种上了一线缠绵的蛊……终于,他睁开眼来,抖着手扒开她发丝,在她粉颈上轻轻啄了两下。
芰荷心中一震,回眸处正撞见他满目的颠倒之色。她甫露愠色,便觉他就着提缰的手将她紧揽在怀,侧头不及,颊上已被他印上一记。
芰荷气恼已极,当下便要跳马下来,赵由榔懊悔不已,立时向她认错,她才没有跳下马去。
两人闷闷不乐地回了别院。甫一回院,芰荷便冷着脸心急火燎地回了居处。赵由榔嘱了下人去叫大夫,转而却坐立不是,只能硬着头皮蹑行至她门前。
他站在门外,只听有泠然之声随珮瑜有些惊惶的声音响起:“姑娘,你洗了好多次脸了,你脸上到底有什么脏东西?”
“再给我打盆水来!”芰荷嚷道。
珮瑜应声而出,端了面盆便往外走,甫一出门便见赵由榔一张怒得发红的脸,当下颤声道:“郡王爷……”
哐当!
赵由榔愤然劈去倒影红脸的面盆,踏步入门:“滚开!”
珮瑜心下震骇,飞也似的跑远,但听得房门“啪”的一声阖上,揪心不已,却分毫不敢走近。
芰荷惊了一惊,手上巾栉垂落于地,却无一丝儿声响,一片死静中,仿佛只余赵由榔和与她一躁一惧的呼吸声。
赵由榔咻咻出气,瞪她的眼突然眯了起来,大步跨进,不由分说便将她打横抱起,往里间迈去。
“你要干什么?”芰荷觉出不妙,拼力挣扎。赵由榔的武功未必比她高,可劲力却远胜于她,她只觉全身血脉都似沉细无力,却仍手脚并用,抓挠踢打。
赵由榔面沉如铁,死死箍住,待至榻床,便将她扔了过去。芰荷一头撞在瓷枕上,疼得呲牙,却无暇以顾,只一味嚷嚷:“你不要过来!”
他冷冷一笑,就势束住她两手,厉声斥问:“不要过来?我自小便是你的夫君,你凭什么不让我过来?”
“你说了你会给我时间的!”芰荷答得理直气壮,眼泪簌簌而落。
“时间?我没有给你么?我自问从没对一个女人这么有耐心过!你还要我怎样?我过去就是对你太依从了!怎么我的嘴很脏么?你为什么要洗?”愈说愈气,便一把掼倒她,覆压上去。
“不要!”芰荷惊呼道,挣扎间,他唇已咬上她面颊。
“你放过我吧,我求你!”芰荷痛哭失声,泪水濡得他一头一脸,他苦笑道:“我放过你?谁放过我?我喜欢你很久了,也说了,他若对不起你,我还是会好好待你的!你如今就这么不待见我?”
身下软香幼滑,温香缕缕,他再难自持,一口吮住她唇。
“唔……”芰荷如触雷般瘫了片刻,回念间觉出他还想往里刺探,情急之下,竟挣了他手,“哧”一声拔出他发簪。
“不要,不然我死给你看!”她将发簪紧抵颈项,泪如泉涌。
赵由榔心中一凛,见这簪子已入肉三分,绽出血花,他不由勃然大怒:“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以为我是在对你用强?”
芰荷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哆嗦道:“我以为,必是两情相悦,方才……”
“两情相悦?”赵由榔仰起头来,惨然一笑,“是,你与他是两情相悦!那你便跟着他去啊,跟着他去投诚北钺,做个卖国贼啊!”
“你说什么?”芰荷浑身一震,惊疑不定,手上簪子霍然一松,当她意识到赵由榔还趴在她身上时,又握紧了它。
赵由榔干笑一声,跃身而出,淡淡道:“簪子给我,你让我怎么出门?”
她见他乌发乱肩,甚是滑稽,思忖一时,还是将簪子抛给了他,转又搂紧了锦被瑟瑟地望他。
见她失神的样子,他微叹了口气,语声也放柔了:“对不起,是我失态了……你说得对,若非两情相悦,我只要来你的人,又有什么意思?大夫一会儿就来,让他给你好好看看脚。”
他心绪才平,却听芰荷疾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么?”
“什么?”
此语甫一出口,便想起了先前自己说漏嘴的话,心肠又复冷硬,笑谑道:“我还没那么卑鄙,有的没的去诬陷别人。”
“他不会的!”
“不会?”赵由榔挑眉哼喝一声,“曾指挥使前日里在城门口亲见通缉令了。说是白云庄历代与官员勾结,一饱私囊,论罪理应抄家问斩,未想白云庄主竟聚众造反,投奔北钺去了!”
芰荷听他这么一说,先前已收拾了的泪又再泛滥。赵由榔心中一痛,立时勃然变色:“你尽管想他好了,我赵由榔向来也不缺女人!”
说罢,昂首而出。
他一直昂着头——唯有如此,夺眶的泪方才不会流泻!
自尊,或许是他唯一能维系的东西了,就算……是以伤害她为代价!
不会的!
赵由榔的那番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芰荷顾不得脚上有伤,好容易寻着曾镜明,应要逼他说个清楚。
“他是大肆敛财,可若说他会投敌卖国,我不信!”她呜呜泣哭,眼泪顺着指缝泻落。
她寻不着曾镜明,便跛着脚去城门口,可那所谓的通缉令,一丝一毫都见不着,所幸回头遇上了曾镜明。
可他竟叹着气,用沉重的口吻道:“万俟姑娘,我看到的通缉令上残缺不全,看得也不甚分明。不过,如被朝廷逼得太急,这种可能性也……毕竟,百年基业……”
芰荷的脸色蓦地难看起来,心道:难道是哥哥把这些事揭发出来了么?我前些阵子倒是给父亲去了信,可他不曾回信于我。不过,那些账册已被我毁了啊,余下四本不也是被曾镜明师徒给搜出来了么?怎会落入哥哥手中呢?
“你们当初搜出了账册,给了谁?”她急忙发问。
“给了大公子,是大公子叫我们去搜的。他说,暂时不要告诉二公子。结果,他居然让少庄主和他躲起来听我们谈话。这人……”曾镜明摇摇头,“不知是何居心。”
芰荷冷笑一声,不予置评。
他又续道:“这事儿,是我前日发现的。如今众说纷纭……说实在的,我也不信少庄主会做这样的事。”
他脸上蕴着忧色,告诉芰荷她最担心的便是柳絮,此事已让他这两日都难以安枕了。
这些日子里,他曾向芰荷讲过他与柳絮的过往。
柳絮早年与妹妹柳眉失散,在胤州的青楼卖艺为生。他与柳絮偶然相识,并相知相恋,他原拟娶她为妻,无奈却被老母喝叱,并让他进京承父业做捕头。他终于遵从了孝道,撇下了柳絮。柳絮一怒之下便嫁给了沐啸乾为续弦。后来,他在京中偶遇与柳絮极为相似的柳眉,才知她们原是失散的姐妹。
芰荷原先查来的不过是粗略的事实,她尚不知这其间还有那么多的曲折。因曾镜明对她推心置腹,二人关系也日渐亲厚。甚至,曾镜明还授她飞刀之技。
看芰荷泫然欲泣的样子,曾镜明也担心不已,宽慰道:“我也是前日里听卫兵说起,才刻意去城门前看了那通缉令。我……我很担心夫人的安危,我原向桂王请辞,可他没有应允。便让青红替我走一趟罢!”
“嗯。”芰荷缓缓颔首,主意已定。
赵由榔平素里住在桂王府的永明苑中,这与他的永明别院相距不远,可他这两日却一步不挪,镇日闷在府中。吕心如何等精明,便抱孩子逗他开心,赵由榔看在蕴儿面上,心下渐安,这两日都夜宿在她的院子。
郡王妃王映岚素不爱与人争宠,却最晓他心意,他的颓丧情绪尽皆落于她眼中,百端无奈下,她便移步永明别院去。
芰荷不喜繁文缛节,王映岚便让下人不必通传,自己悄然走进梨香院中。但见房内只鬟珮瑜一人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手中笺纸被她捏得嚓嚓生响。
王映岚心道不好,忙劈手夺过笺纸,只见那上面草草写就“有疑欲解,三月必归,请勿迁怒无辜”数字。
“万俟姑娘呢?”她蹙眉问道。
“不知……奴婢……方才……锦云阁……拿冬衣……回头……”珮瑜吓得不轻,囫囵话也说不出一句。
待被郡王妃狠狠睇了一眼,听她问这几日郡王爷与芰荷发生了什么事,她才强镇心神,吞吐道:“前日里,郡王爷带姑娘去骑马,回来之后发了很大的火。然后……”
“然后怎么样?”
“然后把我赶走了……我再去的时候,发现姑娘一人伏在榻上哭,衣衫也……那个……凌乱,他们……似乎刚吵了架。”
“他们……”郡王妃皱了皱眉:赵由榔常于别院夜宿,虽芰荷没有过门,但想必二人早已有夫妻之实。那么,珮瑜所见算是怎么回事呢?
“郡王爷平日来,并没有宿在姑娘的房里,他住在书房里。”珮瑜看懂了她的表情,忙垂首相答。
“好,此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对郡王爷言明的。你先下去吧。”
珮瑜当下便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她踏出房门那刻,竟听得王妃发出的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