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润的指节,托起莲花缠枝的茶盏,赏心悦目,芰荷心里却有些慌乱,用了茶便淡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了快一个时辰了,你一直在睡。”
“哦,昨晚睡得不好,脑子很沉。”她躲着他探入她眼底的神色。
沐堇秋紧捏了手中锦盒,芰荷也看见了,笑着伸手去拿:“手上拿的什么?” 他缩了缩手,冷冷道:“我想知道你为何让我输掉今天的比试?”
芰荷心间一凛,额上见汗,嘴上却道:“什么?”
“芰荷,我只是要个理由!”见她刻意掩饰,他只觉愤怒——被自己所爱的人欺骗,他没有理由不愤怒。
“理由?什么理由?”
“锦盒里有一种药,做迷罗软筋散,算不上毒药,不过,可致人乏力困倦。它可以掺杂在很多东西中下药,比如……女人用的胭脂和唇脂。”
他将盒子递给她,见她默然不应,不由怒火大炽,“啪”的一声掼出锦盒:“你告诉我!为什么?”
锦盒应声而裂,粉红微末溅得满地都是。
芰荷正欲说话,冷不丁被他扑拉近前,狠狠吻住。
痛!
他啮噬她唇齿。这个长吻里没有激情,也没有温情,只有……怨情!
她疼得呲牙,倒是生出了急智,奋力推开他,气喘吁吁,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我倒是要看看,我此时吻你,会不会依然手脚乏力?要知道,白云庄的饭菜和饮水里绝不可能被人下药,除了以青木香熏衣,我也从不用熏香,那么到底是谁能给我下药呢?你平日里很少涂染唇脂的,为何会突然涂了这些东西?难怪你今日比我还嗜睡,抹在你的唇上,还是你吃了更多,是不是?”
芰荷强笑道:“我是故意这么做的,不过……我是为了你好。”
沐堇秋冷哼不语,静坐在旁。
“我一直怀疑金铭轩背后有人,可若你不输掉第二场,我便引不出来那人。”
“那你说,是谁?”
芰荷指着床下,无奈轻叹:“那里面有个罐子,你拿出来吧,不过,我要答应我,你见了之后,不能伤心。”
夏盈盈写给沐堇楠的情书?
沐堇秋青白了脸,面色怔忡,蹙眉如山,良久才问:“哪儿来的?”
“那棵槐树被雷劈倒了,陈伯挖到了这个罐子,这些东西可不是我伪造的啊,不信你问他,我真没想到,原来盈盈姐姐她……这个,我只有把书信藏起来了,我怕你看到……”
说此话时,芰荷不由暗自庆幸她忘了把这信给烧掉,否则也无法让他信她所言。她要他怀疑“沐堇楠”,却又不能让他知道那人其实是“袁一鸣”,哪里还有别的法子?
其实,袁一鸣已经承认他杀了盈盈了。原先想不明白的关节,芰荷也慢慢想明白了。情书在此,盈盈所爱之人究竟是谁,一目了然。想想也是,若非她深爱沐堇楠,怎会那么容易识穿袁一鸣,横遭此祸呢?
“第一,沐堇楠是沐家长子,却未得父亲首肯,第二,你抢了他的爱人,无论从哪一点来说,他都有害你的嫌疑。”芰荷道,“只有你输掉第二场,他的狐狸尾巴才会露出来,你明白吗?若我让你直接输给他,你定然不甘,所以……其实,你不觉得你的大哥变了不少么?不光是脾性,还包括他的才学。从前的他,哪有那日那日那般文才?可想,他是否在乎庄主之位,他是否有动机害你!”
沐堇秋微一颔首,却道:“话是不错,可是……你如何得知大哥无才?”
“听来的呗!”
听芰荷答得干脆,他面色一沉:“你倒真是个有心人!”
他这话什么意思?
芰荷心道不好,但听他冷笑道:“我原以为你只是才情卓绝、聪明颖悟,没想到……”
她缄默不语,却辨得出他话语里愈发浓稠的失望:“你的心计真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你后悔了?”她心谷遽沉,清泪已落,却被他拥在怀里,听他哑声低语:“可我没有办法,我偏偏又喜欢你……”
“堇秋,我错了……”
但觉唇上滑过他指腹的温度:“还痛吗?”
她摇摇头,认真地说:“请你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我想你平平安安的……与我厮守……”
“好,我信。”
或因那迷罗软筋散药力太强,芰荷这两日总睡不好觉,沐堇秋见她气息郁逆,便带她去买了可助眠安神的荷涎凝露。据说,这凝露极为珍贵,全胤州城不过两瓶而已。
二人此后到清风书斋坐定。
这日,衙差包抄了清风书斋,却没发现书斋中暗中卖什么宣传义军的册子,反倒是赵宝儿红着脸说他曾见有顾客来买书时,偷偷地将那造反的东西放在书架上。
据赵宝儿所说,那来栽赃嫁祸之人其中一个左脸生着一块胎记,又提笔画了张人像给衙差。末了,林自新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道:“我在想,那些想要诬害我们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本宣传造反的册子?莫不是他们自个儿……我倒听说如今江南一带有些商贾与那陆自成很有些往来……”
当下,衙差只说心中有数,便撤离书斋门口。
赵宝儿见衙役们走远了,堆肉的脸上也堆上了笑:“掌柜的,我画得可还好?”
“孺子可教。”芰荷宛然一笑。
林自新笑道:“那是掌柜您调教得好,倒要叫他们尝尝看,害人害己的滋味!”
翌日,胤州城里便传出了金铭轩全家被查抄的小道消息,据说,衙差在金府不但发现了宣传造反的册子,更搜出了疑似他与陆自成等人往来的书信,这自然是他们伙同义军鼓动江南百姓造反的铁证了。
芰荷待沐堇秋探监回来,头一句话便是“你一点都不怀疑李袁害了义父了?”
“这次多亏他相助,不然,怎能这么容易,把这事嫁祸给金铭轩?”
“还有,你得好好谢谢沐和,那些证物不都是他帮你放在金家的?”芰荷掩唇嬉笑。
他屈指弹她的脸:“还得谢谢你,我的军师!或者也可以叫做……小狐狸!”
“小狐狸?”芰荷微愕,眼里闪过狡黠波光,“我是小狐狸的话……你呢,便是老狐狸了!”
沐堇秋拊掌大笑,回身便要来挠她胳肢窝,她只笑着拦他:“你多大了?快二十三岁了,还学十九岁的熙儿姐姐,不害臊。”
“好了,说正事。”沐堇秋笑了笑,缓缓道,“金铭轩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二叔沐啸坤叫他做的。先除掉我,再除掉我大哥,这便是他的计划。再说,我的人已抓到了广文苑的冯永,他的供词也如出一辙。”
“堇秋……”
“这事与大哥无关。”
“你是怪我多心了?”
“没有。我在想,盈盈的事,未必让大哥与我生出嫌隙,即便他也意这个庄主之位,却无必要一定置我于死地。”
芰荷素知他看重亲情,十分庆幸自己没告诉他沐堇楠的死讯,索性另起话题:“金铭轩为何告诉你这些,你是不是给他了什么许诺?”
“我,”沐堇秋挑眉一笑,“我可没别的本事,只不过答应他,我能利用我的关系,让他拿钱赎他自己的造反之罪。”
“真是一石二鸟之计,此后,他便再无财力与白云庄抗衡了。你还真是一只老狐狸!”她抬眼睇向“老狐狸”,嘿嘿黠笑。
“唔,没办法,为了娶小狐狸,我只能变成老狐狸了。”沐堇秋揉她脑瓜子,纵声大笑。
“青红,这桩生意就让新手负责吧。”荣威镖局方才接了一桩生意,沐堇楠想着让伤愈不久的骆青红再休息一些日子,便否定了她的主动请缨。
骆青红有些迟疑,低声道:“是因为上次那件事属下没有办好么?”
“你多心了。一呢,此次走官道,让新手锻炼一下也好;二呢,你这不是才伤愈不久吗?再多歇一些日子,定然不让你闲着。”
骆青红一听这话,便来了劲:“我看魏进这人还算稳当,这趟镖,就让他去吧。”
“好。”言讫,他推拒了骆青红留饭的盛情,独身而去。
他此行前去济源堂拿他所需之药,方才步入小巷,陡觉身后有人衔尾,不由警心大起,暗运劲力。
嗖!
头顶有人!
他觉出此人悍厉,忙矮身相让。
点、戳、刺、抓,这人身形亟变,形如鬼魅,转瞬间二人过招逾百,他却连对方面貌、路数却都看不分明。从前,沐啸乾教他的就是快手之法,而这灰衣男子却能以快制快!
这人抡手一旋,变抓为拳,正砸中他罩门,他强忍了颈上剧痛,拼死反击,但终落下风。正叫苦不迭,身后蓦然袭来一阵香风,他避之不及,但听“着”一声,背上穴道已被击中。
灰衣男子一掌将他抵上土墙,向着侧首恭然道:“小姐。”继而走去巷尾候着。
他微微一怔,冷哼道:“沈芰荷,你胆子倒不小,也来搞偷袭么?”
“君不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芰荷笑得很是得意。
“你这帮手很是不错……”他笑道,“不过,他再怎么厉害也解不了你身上的噬心之痛,你明白吗?”
但见芰荷气定神闲,不为所动,袁一鸣有些惊诧:“难道你的毒……”
“你的‘噬心散’也不怎么厉害嘛,很容易就解了呀。”
“不可能!”
是的,他不相信!
那是他从北钺带来的毒药,放眼关内,根本不可能有人懂得解救之法。
但芰荷却用看傻子般的神情告诉他:那日他在给她拿第二颗解药的时候,红玉有意让沐思茹来敲门,她便趁他不备偷梁换柱,把解药换了下来。跟着,红玉便照着这颗解药的模样,偷偷潜入他房间,换出最后一颗解药。
红玉早为他所用,替他监看芰荷,所以他对红玉几无戒心,却未料到芰荷竟来了个反间计。
“行啊,小妖孽,心思越来越成熟了!”他冷笑道。
一语甫毕,他膝上已是一痛。芰荷收回腿去,恨恨道:“我从不会甘于做一枚棋子!要做,我就要做棋手!你太小看我了!”
“你的确长本事了,连红玉都被你收买了。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她是听我使唤的?”
“你又如何得知,我的肺虚之症是自己搞出来的?难道不是因为红玉捡了我的药丸?”
“厉害!那么,你又使了怎样的伎俩来收买她?”
“伎俩?我呸!你卑鄙,便认为他人会如你一般卑鄙么?红玉本是我的丫鬟,为何要助你?无非是因她一直偷偷喜欢‘沐堇楠’!但是……你记清楚了,他喜欢的,是‘沐堇楠’,不是你!”
他心神俱震,厉声喝问:“你全都告诉她了?”
“当然,沐堇楠是不会吃放糖的桂花糕的,你不知道么?”
他有些心服口不服:“你不过是运气好,赌赢了这一局罢了。”
“非也,我有十足的把握她会帮我,因为她帮的不光是我,而是我们大曦!你不知道么?她之所以沦为孤儿,是因为当年她的爹爹是在与北钺人的战事里阵亡了!”
袁一鸣有些怔愕,但一细想,似有其事,他只想到红玉喜欢沐堇楠,便利用这层关系让红玉做他的内应,却未曾想过,其他种种。
“罢了,我输了,我心服口服!”袁一鸣苦笑一声,闭眼道,“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