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这公子,他在和我……,呵呵,他还迷迷糊糊地说什么‘岚岚,我想得你好苦’,‘岚岚,真的是你吗’,‘岚岚,他就真的就比我好吗’。哎,想来是他的心上人被别人抢了吧,还是个情痴啊……”
女子本拟论议一番,陡然觑见芰荷波澜起伏的脸色,惊诧道:“姑娘,你……你没事吧,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我,我说错什么了?”
“对了,你用清水****他脸之时,可有发觉他的额线处比其他地方来得硬?”
“让我想想,哦,还真是的。对不起啊,你那位属下先前说过这事儿,我险些忘了。”
芰荷听得分明,不由浑身剧颤,无力地朝她挥挥手。她已有了答案。
女子知情识趣地走远。
芰荷扶着河堤老树,狠命喘气。唐朗本来在柳堤旁静候着,心下不安,忙跑过来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一边看着她惨白的脸,疾疾问道:“小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他是不是易容了的?”
但见她不停地哆嗦着,缓缓道:“是。缪雷果然在他手里……”
天下会易容术的人并不少,但也只有缪雷才拥有在人脸上、声壁上动刀子的神技——这也是他深受芰荷父亲重用的原因。朝中时常需要派出一些暗探,易容术自然起了大作用。因着父亲的关系,芰荷也见过缪雷,那是个性格极好的中年人。
顾成安本来陪在她身旁,见芰荷面无表情地瞅了瞅他,便几个箭步走开,毫不介怀。唐朗与芰荷从小一块儿长大,很是亲近,而他不过是芰荷哥哥的手下,受命来护她的,又介怀什么呢?
前段日子,他到晖州的老宅子里替芰荷安排“父母亲戚”以备沐平来查访,便没近身护着。岂知,芰荷此行却险些丧命,累他被主人问责。
过了半晌,顾成安回首望定丈外这两人,见芰荷脸色如常,而唐朗的满脸忧色也淡了不少,不由在心中轻叹一声:情痴?哎……唐朗你这傻子,喜欢谁不好,喜欢她?
夜凉如水,灯火阑珊,唐朗卧在床榻,陷入沉思。
沉思与芰荷有关。
他的父亲是沈家的家奴,他自然也在沈家长大。因他聪颖好学,很快便跟了芰荷的哥哥,做他的近身侍从。主人乃是庶出,并不受宠,唐朗原有其他选择,却坚定跟从他,无非是为了得到更多的机会,亲近芰荷。即便他早知……芰荷出生时便有了未婚夫。
她入得他的眼睛,只因为一件事。
沈传喜的妾侍不少,争风吃醋的情形也是常有的。芰荷的娘亲万俟玉珂因来历不明,又不拘礼法,早为老夫人所嫌,故此,芰荷也没少受冷遇。
“明明是你违反规则了!贱人,和你那娘一样贱的贱人!”沈云彤和芰荷原一道击鞠,忽起了争执,她便随口谩骂。
芰荷却笑了笑,眼睛眯起来的样子像是一只猫。
唐朗望见芰荷啧啧赞道:“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你是不是疯了?”沈云彤有些惊愕。
“好姐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呢,苏东坡问佛印说,‘你觉得我像什么’,佛印就说他像一尊佛;这时候,苏东坡就笑了,他说,‘我觉得你像一坨屎’……呵呵,你以为谁赢了?表面上看起来,苏东坡占了上风,实际上呢,佛印才是赢家呢。正如苏小妹所说‘之所以眼中有佛,是因为自己本就是佛’。”
芰荷蓦地顿住,瞅着院中洒扫的唐朗笑意隐忍,又见沈云彤一脸糊涂,嘻嘻一笑:“不明白?嗯,这么说吧,我觉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是因为我自个儿就是好人,那么,你觉得我是贱人,那是因为什么原因呢?你自个儿想吧……”
“扑哧……”唐朗实在憋不住笑了,不过他马上便收了笑。他只是个下人!
他转首见沈云彤涨着通红的脸,抡了胳膊悍然逼近,也不敢避让。
果然,“啪”的一声,嫩脸上就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结果是沈子彤满意地走了,他自个儿觉得委屈,伏桌泣哭。
“小哥哥,你试试这个吧?”爽脆的声音响在耳鬓。
唐朗接过芰荷递来的伤药,有些讷然——她也是孙家的主人,却毫无骄矜之色。芰荷见他拙笨的撬开伤药瓶,不由笑了他笨,捋了袖子便帮他上药。
兰指腻软,卷睫如蝶翼般扑闪着,闪得他心意大乱,气息急促……
后来,万俟玉珂过世,沈传喜又娶了一房妾侍,芰荷愤然离家,不久后被管家福伯捉了回来,她却自称姓“万俟”,还说要回母亲的老家——八角庙去。沈传喜自然不能依她。为了缓和父女矛盾,他便将她送到她伯父沈传庭那里去。
这一去,就是三年。
在芰荷生辰当日,她告诉他:沐堇楠的妻子过世都两三年了,膝下的小女儿有奶娘照管着,但他却一直没有续弦,按说不可能突然对夏岚岚生出好感来。因而,才让他去寻了与夏岚岚神似的青楼女子来试探。
袁一鸣也真够狠的,寻常人易容不过是用人皮面具罢了,他却是找的缪雷,生生将他的脸孔塑成沐堇楠的模样。这种深入体肤的痛苦,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怎样的仇恨与机心,才能让一个人,甘愿从身体和声音上,变成另一个人呢?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可怕!
马车穿街过巷,停在了一处园林前。
芰荷跳下马车,见那园林暗赭色的门楣上绘鹿形图色,题曰“鹿园”,叩门后,自有长须老者启门接引。
鹿园里亭台轩榭临水而筑,水绕翠围间一派疏朗明净,最引人注目的是水域南岸的拱桥高架,势如飞虹,直通池心的山岛。
芰荷笑道:“这鹿园看起来还颇像冯太傅园的。”
沐堇秋笑颔:“ 好眼光。”
“可是为什么叫做‘鹿园’啊?”
“你很聪明,自己想好了。”
“我想不到,”芰荷摇了摇头,轻笑道,“是‘鹿皮苍璧’,‘ 群雄逐鹿’还是‘铤鹿走险’?或者,‘心如鹿撞’?”
沐堇秋唇角一扬,神情暧昧地掠她一眼:“怎样理解都可以,不过,现在,你和我在一起,该是‘心如鹿撞’了。”
芰荷白了他一眼,便由他领上长桥。她几近木讷地由沐堇秋为她穿上鞋套,听他解释道:“桥面有很多淬了腐水的石块。”
穿过长桥,掀出堆累山石前的藤蔓隙缝,沐堇秋轻轻开了锁。石门訇然而开,芰荷但觉白光直扑而来,“呀”地唤了一声,沐堇秋忙掩她眼睛,少顷才撒手牵她进去。
工匠端木融忙来问安,沐堇秋将花雨剑交了过去,旋即随之隐入石门后,让芰荷在外间稍候。
密室虽不见天日,四下却亮如白昼,全赖四壁嵌这偌多龙眼般大小的明珠,不必深吸,呼吸也无窒碍,想必暗布气孔。精妙的设计让芰荷暗暗生奇。
枯坐实在无聊,不过须臾,她便坐不住了,四下一走,贴耳在墙,竟隐隐听得金石之声。
叮!铮!
芰荷仔细辨听,更是心惊,淬剑而已,怎么弄出这么大的声响来!
她下意识俯耳在石门上,这次更听得“嘭嘭”闷响声与“咣咣”剑鸣声,似内里有人在锤兵试剑。
芰荷心神大乱,坐回玉几,咬唇暗忖:父亲说白云庄富堪敌国,很是可疑,难道通政司查到的事,不是全部?
芰荷凝眉深思,逾时,沐堇秋推门而出。
他亮剑于她,笑道:“现下如何?”
“重淬了荧光粉,亮了好多!”
“你这么喜欢,不妨做一把给你?”
“真的?”芰荷喜道,“不过你还得教我你那剑法,不然,这剑到了我手里不也是暴殄天物。”
沐堇秋皱皱眉:“看样子还要诓我的剑法。”
芰荷胁肩谄笑,看得他爱意陡生,无奈笑道:“好了,依你。”
他回首交代端木融道:“今日里,帮我赶制一柄花雨剑,嗯,做得小巧一点……还有,过两日便是中元节了,让大家休息两天吧。”
端木融应声正待退下,芰荷却向他讨了一包荧光粉。
走过长桥,沐堇秋正细心替她除鞋套,便听得她问道:“你怎么不问我拿这荧粉做什么?”
沐堇秋摇摇头:“你要说,自然会告诉我。”
对这般没有好奇心的人,她可真是没有办法。本来打算玩个交换问题的游戏的,唉……
“奸计”未售,她沉默地坐在“远香廊”前,风荷犹在,却毫无观览兴致。
“在想什么?”沐堇秋凑近搂她。
“想家啊……”
她是随口胡诌,他却吁了口气,柔声道:“是我疏忽了……二叔说他过两日来庄子里,要移交庄中产业……我想,待我继任后,便去晖州一趟。嗯……向你爹说说我们的事……”
芰荷微微嗔目:“你急什么?”
他忍了笑,斜睨她一眼,唇角轻挑:“好像不是我着急……原本就是你着急。”
他分明拿那日的事取笑她,现下瞪他不语。
沐堇秋“哈”地一笑,忙讨饶道:“好吧,好吧,是我比你更着急好吗?美人在侧,我却只能干看着,自然是我更着急。”
她得意挑眉,但听沐堇秋唠叨她任性,定惹得爹爹担心,她却想起自己在兴州使小性子的事,心里发虚,伏他肩头,微叹道:“是我不对……”
沐堇秋温然一笑,道:“你放心,岳父定然不会觉得我比他差的……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我……而且,我只要你一个。”
他说的“他”自然是永明王赵由榔了。
“有多风光?我爹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芰荷嘟了嘟小嘴。
“话不是这么说的,”他目光幽邃温柔,撩她心扉,“这是对你的尊重;再说了,我也想让你的姨娘和姐姐们看一看,你比她们都有福气。”
“堇秋……”
芰荷说不出话,融融暖意却险些激得眸内发酸——她只和他大略说过她在府中的情状,他便记在心底了。心思急转下,一直想问他的话终于脱口而出:“可是,我们为什么会那么有钱?”
莫说沐府三兄妹或是自己,就是丫头小厮们的用度都不逊于官宦人家的少爷小姐,而沐堇秋对李岩更是慷慨得令人咋舌。
“我们都做了很多年生意了,自然如此。”沐堇秋随口就答。
“对于你来说,钱是不是很重要?”
“是吧,不过也不算是。”
“哦?”
“没有钱,很多事都办不了;但是,钱却又不是万能的。”
“我曾听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她字字紧咬,不敢瞬目,心里暗道:堇秋啊,为了财富,你们就能“铤鹿走险”么?
沐堇秋怔了怔,旋即笑了,清朗的眸子里却无一丝沉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很多事并非如你所想。若我真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我……不会带你来这里!”
芰荷面上忧色不减,他却蓦地转了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鹿园修成冯太傅园的模样吗?”
“你……崇敬中山王冯达和他的后人冯辉祖?”
“是,冯辉祖是忠臣,”他眼底沉淀着芰荷看不懂的异亮,只是这异亮倏然间却又转黯,“只可惜……”
“只可惜……”芰荷接口道,“一人之力,挽不回一朝的噩运。惠帝的四叔到底还是篡夺了皇位。”
“就算是为了纪念他们罢。”沐堇秋负手而立,喃喃自语。
芰荷听不真切,凑得近了些:“你说什么?”
“没事了,我们四下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