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他哥出任务之前,特意嘱咐二爷照顾一下孙弄弄。
孙弄弄,何许人也?就河堤吹着冷风时候,二爷和时焰说的那个忒没劲的女兵。萝卜白菜各有人爱。二爷那位正黄旗、血统纯正、得天独厚、万人敬仰的哥哥眼睛大约是被门夹了,就看上那个超没意思的小姑娘。
平时二爷就看那妞儿不顺眼——
井水不犯河水,咱们谁都不沾谁的道儿。
可谁想了,二爷这才一转脸,好家伙,丫居然被挨枪子儿了。就这么点破事儿,二爷真不想管。可要真是不管,万一那妞出点问题,往后站他哥的面前都得矮上一大截——二爷心里火烧火燎。
等到了野战医院门口,冷不丁撞见门口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那是一个寒气逼人的少年,带着口罩,手拿着药盒针管,和对面一个女孩对峙着。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少年眼神冰冷地令人心悸——过午的日光流泻而下,照在他秀丽如画的侧颜,直衬得他眉目清丽,难以形容的绝色。
这张脸便是化成了灰,二爷也不会认错。
时焰!
丫不就是侮辱他人格,污蔑他恐怖分子的时焰。
二爷的火气扑簌簌地往外冒,捏着拳头,清光似的两片薄嘴都抿成了一条直线——
倘若目光化作子弹,时焰身上绝对都是弹孔。
对了呗!野战医院,冤家对头还在这儿杵着,我二爷怎么能屈尊降贵地和仇敌握手言和。
拔脚要走的时候,二爷听见女孩儿的尖叫:“时焰,你干什么呢!”
“再不止血,要出大事。”军绿色的帐篷里,时焰冰冷冷的嗓音清淡之极,仿佛不沾丁点儿烟火气息。
“这是我的病人。你干嘛?停,我让你停没听见吗……你特么长耳朵听不懂人话啊?”
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时,清零哐当一阵玻璃器皿的撞击声,女孩儿的叫声尖利到刺耳。
“听得懂人话,听不懂狗吠。”
“时焰你——”
“血再流下去,要出大事。”酒精消毒、弹开密封的药水瓶、取盐水瓶,军帐篷里的动作有条不紊进行着。
在那些细碎从容的动静声中,时焰的声音平静无澜,不卑不亢。
文霆突然想起河堤上的那些日子——自己叨叨着,恨不得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而这孩子根本不搭你话儿。
这么久过去了,时焰还是一点没变。
他的声音依旧像暗夜里细密连绵的冷雨。哦不。也许,音调比河堤上那些夜风肆起的日日夜夜还要冰寒透骨。
军帐篷里,女孩气急败坏的追去,一叠声的尖叫:“又流不死人,顶多多躺几天。”
“哦。”
“我说了,这是我的病人,我不许你动手。”
“弹痕擦过的位置虽不是动脉,却也离得十分近。出血量达到五升,不抢救必死无疑。”
明明是那么清瘦冷漠的少年,一字一句,宛如河水中沉淀的金沙美玉,清美地如诗如画,不起尘埃。
听他说话,你浑身的尘滓杂念也像是被汩汩的清流,涤荡而过。
无欲无求。
无波无澜。
文霆突然又想起第一次见到时焰的时候,自己饿的灰头土脸,只看见大半夜的,那孩子在军帐篷外的河堤边吹夜风,手边摆着一碟花生。
恶从胆边生。他饿虎扑羊冲过去,三下五除二绑了时焰,蒙着他的眼睛,劫了他的花生,迫着他给自己找吃的。
一来二去,两人就这么厮混熟了。
可哪怕是双手被捆,双眼被蒙,在一片绝望的黑暗里,那孩子却永远不知道什么叫怕。从他的声音里,你仿佛就能听出蝴蝶破茧的韧劲儿,露珠滴于土壤中的从容,泰山压顶色不变的胆识气魄。
文霆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上有祖辈打下的黄马褂,一生受用不仅的名望。见过许多的人,听过许多的声音,遇见许多的事儿……却是第一次遇见时焰这样的少年。
心里像小钩子扯着似的。
不由自主地回头。
“时焰你别管她。我悄悄告诉你,如果孙弄弄死了,残了,破相了……也许,文锦还真会多看你一眼。”一回头,就听见了不得的东西。文锦?那不是二爷的亲哥哥?这又是个什么鬼?
二爷眼皮一抖,下意识去瞧说话的女娃儿。
“滚。”
抿唇,时焰冷不丁抬头,漆黑如墨的眼眸儿里,却透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寒气。
“我……”
“别让我说第二遍。滚。”
薄唇中,一字一句地冷冷蹦字儿。利索的配药,包扎,安好病床上伤员脱臼的手腕,子弹擦伤的位置。
专注手术中的少年连头都没抬。
“时焰这个贱胚儿。你以为你那点龌蹉心事没人知道吗?你不就想治好了孙弄弄,讨好一下文锦吗?你把报纸上文锦的相片全都给剪下来,贴在本子上,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吗?死心吧你。文锦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你的!”
手术剪刀不小心戳上手背,鲜血倏的流淌而出。
刺目的鲜红,看得文霆心都要缩成一团了……
文锦?
这事又和文锦有什么关系?
文锦何许人也,别人不知道,可二爷打小就在这位哥们的光环下长大,哪里会不熟。
那是二爷嫡亲的哥哥。
早前说那位“正黄旗、血统纯正、得天独厚、万人敬仰,却看上个忒没意思小丫头”的男神级人物,可就是他哥文锦。
军医!
而且是肩章上带星带杠的特种军医。
和平年代,这种军衔摆出来,又这么年轻,绝对闪瞎一片的钛合金狗眼。
那是老爷子最骄傲的孙子。
二爷头顶上最沉重的十万大山。
文霆打了个哆嗦,女娃娃还在骂:“文家的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也不知从哪个旮旯角里蹦出来的穷小子,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就你这家这种情况,削尖了脑袋,也别想进文家的门……”
文霆挺喜欢看人掐架——天下大乱,越乱越好,可那女娃儿絮絮叨叨地骂——听着听着,二爷心里就不是滋味了:时焰那小子再不厚道,也为咱二爷投喂了几个月的粮草。小妞骂人要不要这么狠。
什么叫“哪个旮旯角里蹦出的穷小子”?六十年前,谁比谁更富?
什么叫“长得漂亮有什么用”?二爷最自豪的,就是这张帅得惊天动地的脸蛋儿。你这不是明晃晃地打二爷的脸?
什么叫“削尖了脑袋也别想进文家的门”?嗯,这个暂且不提。
总而言之,二爷现在很想拿臭袜子堵女娃的嘴。
他只是这么一想。没想到念头低空掠过,军帐篷里忽得一阵鸡飞狗跳——再抬眼,骂人的女娃儿被捆住手脚,嘴巴也被堵了,“唔唔唔”地眼睛里都冒火光。唯恐绑得不够严,时焰还特意把皮带多绕了几圈。
你都想不出来,这么清瘦沉默的少年,动起手来居然干脆利落。不过,这绑人的手法,看上去怎么就那么眼熟?二爷眼都直了,还待仔细瞄一眼,眼前冷不丁撞入一双幽深冷漠的眼。
斜斜刺下的光晕浓淡合宜地晕开了少年浓密的眉梢眼睫,他毛茸茸的眉睫簇簇如雪,像极了泼墨后的苍苔,画似的秀美,也茸软得不可思议。文霆手心痒痒的,突然有一种触碰它的冲动。
不不!重点不在这儿。这特么放大后的这么一张绝色的容颜就这么大喇喇撞入眼帘。
时焰!?
刷的一口气憋住了。
二爷板着一张脸,霎时间有种被撞破偷窥的羞涩感——
“让开。”冰冷的嗓音如水珠般,凉丝丝地溅开在耳畔。
“哦。”二爷绷着肩,傻乎乎让出一条道儿。
……
然后。
再然后。
关于那天的记忆里,就只剩下一道冷秀惊艳的剪影。无论是南风吹拂,还是清淡柔和……少年冰冷的目光像极了一座大山,压得二爷气都喘不过来。从始至终,时焰上手术台,时焰给孙弄弄包扎、止血、打破伤风、又兼输液。
从文霆的全世界经过,他愣是比葛朗台还要吝啬,绝不把多余的目光落在文霆身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