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用了差不多三天时间,将所有调查报告整理好,归档完毕,交给了纪处。
我们心知这案子已经不在我们手上了,多多少少有些失落,虽然说这件案子凶险异常,但就这么冷不丁地撤出来,还真有点舍不得。
特别是对我和黄莺来说,这可是豁出命去,才换来的第一首资料。拿黄莺的话来讲就是:自己生下的孩子,刚刚小学毕业,眼看就要上初中了,却送给了别人。
碌碡这时候劝慰我们说,只要案子还在109局,我们也就时刻能探听到案子的进展,如此凶险的案件,没准其他小组会拒绝,到那时候,他们一撒手,案子自然而然又回到我们手里了。
黄莺把这件事打电话告诉了远在长沙养伤的文雀,文雀因为有黑脸大汉陪伴,已经听说事情的始末,言语之间也是难掩失落的语气,不过,更多的还是无奈。
文雀告诉我们,他根据多方好友的调查得知,纪处将这件案子交给了十六局,而十六局觉得这件事事关重大,转而继续上报,直到报到北京总局。
总局经过认真分析,一下子就与“境内雇佣兵案”结合在一起,统称为“噬脑案”。保密级别连升两级,变为国家级重案要案。现归国 防部与国家安全局合作侦查。
听他这么说完,我们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柳青分析到,如果案子已经到了总局,我们就真没办法了,除非总局缺人手,要不然我们这辈子也别想知道案子的进展。
我们的心情更为沉重,如今文雀被停职,案子也丢了,真算得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简直亏大发了,我们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过了许多天,时间这么一推,就到了年根底下。
不过,我和黄莺因为文雀停职的事情,还是受到了牵连,给了记过处分,年前每日上班先读管理条例一小时,不能插手任何案件,而且每日都要想纪处作思想学习报告,那段时间,我才充分体会到,什么叫作度日如年。
腊月二十七那天,就是洪爷的葬礼。洪爷的尸首本来在我和黄莺回来的第二天,就被托运回来了,这段时间一直放在市医院,接受北京来的特聘法医来解剖。这一下就耽搁了差不多十天的时间。
按照龙城老年间的习俗来说,人死了一定要放在棺材里七天,叫做“醒魂”。据说人死之后,魂魄就会出窍,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赖,留在死亡的地点不走,而前来押解的阴差会可怜他们,给出七天时间用来完成心愿,就是俗称的“头七”。
但是据黄莺介绍,鬼魂的智商一般都很低,头七之内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死了,所以会拼命地找到自己的身体。等到确定尸身以后,立刻就明白自己已经死了,便会安然随着阴差步入轮回。这就是民间所谓的“头七还魂”。
不过,对于洪爷来说,头七早就过去了,也就没有必要再停尸等“还魂”了。洪爷的尸体在火化场活化以后,洪爷的儿子捧着骨灰匣,坐着灵车直奔龙城虾子沟公墓,那里是一片廉价的墓地,和黄龙山烈士陵园只隔了一条河。
我们到达墓地的时候,天变得阴沉沉的,像极了我们当时的心情。
参加洪爷葬礼的人很少,除了陆之酒店的人,就剩下洪爷的家人。葬礼的场面令人心碎,洪爷六十多岁的妻子哭晕过去好几次,悲痛的氛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掉泪。
洪爷的儿子,已经四十多岁,头上都有了白发,是龙城矿区的工人,他看见我们表现得十分吃惊,连连问道我们是谁。听他这么说,我们心中都唏嘘不已,洪爷为了保密,自己身处109局的事情,就连最亲近的家人也从没透露过。
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在流血,因为我们知道,洪爷的死讯,是以意外身亡的鉴定报告通知其家里人的,也就是说,就算死了,洪爷都不能公开自己109局探员的身份。然而这种待遇,对于洪爷这样饱经沧桑,贡献卓越的人来说,实在有点不公。
但是,事情却只能这么办,这是无论是谁都没法改变的现实。
洪爷入土为安后,他的家人相继离去,墓地上只剩下109局的人。
黄莺倒是很坚强,全程一滴泪也没流,从头至尾不停地画符烧纸,我问她做什么,她说这些是“金钱课”,用来打发黄泉路上的官差最好用。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她又在故作坚强,她总是这样,以为自己能扛下所有悲伤。但在外人看来,这种佯装的坚强最让人觉得心碎。
纪处代表109局和404组作了简短的告别,他说得话字字句句都是官腔,写出稿子来,拿到新闻联播上去播报,都不会有违和感。我们对此很不满意,这些官方的废话,在此说出来,简直有些让人感到厌烦,但是出于无奈,我们还是硬挨着听完。
纪处念完悼词,将那张纸工工整整地叠好,又从西服衣兜里拿出一块手帕,打开手帕,里边是两个块金灿灿的勋章。
他俯下身子,将悼词和勋章一同扔进黄纸钱堆里,默默地说道:“老洪,这是两个奖章,一个是上边给你发的蓝盾,一个是我自己的一等功。本来应该是文雀烧给你的,可是他受了伤在外地,我就给代劳了。”
说完,用树枝搅动黄纸堆,让火焰燃烧得更加剧烈,他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沉默了好一会。
最后,他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变得颤抖:“命都搭上了,怎么连个一等功都没有呢?”
又是一阵沉默。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有点哽咽:“老洪啊,我多希望你能活着带着这两枚奖章啊,明年七月份就退休了,这点时间都不等了吗?”
他说道此处,气息不畅,再也说不下去,于是站起身来,先一步走下山去。我们都看见,纪处哭了,那张往日不可一世的脸上,老泪纵横。
悼词和奖章的绶带在火焰中熊熊燃烧,不一会就燃尽,变成了一撮黑灰。
天空中开始下雪了,硕大的雪花飘落下来,很快就在地面上铺了薄薄一层。黄莺用手不断地将雪推开,以免弄湿了正在燃烧的黄纸。
雪越下越大,黄莺推开雪的速度也随之加快,冰冷的雪花在她的手上融化,夺走手指上的热量,眨眼工夫,黄莺的手掌就被冻得通红。然而她并不在意,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如同赌气一般,更加狂乱地挥舞着双手。
黄纸堆周围的积雪厚度很快就盖过了脚面子,积雪受热融化,形成水流,向着火堆流过去,眼看就要浸灭了尚未烧完的纸钱。黄莺试图用手挡住水流,可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她试了好多次,终究是抵不住段段流水。
她终于哭了,一边哭一边用手拨开水流,嘴里嘀咕着:“老天爷你就这么不开眼吗?就不能让死人安安稳稳地收一会钱吗?”
此言一出,完完全全触动了我内心深处最为脆弱的角落,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我走上前,蹲下身子,伸出手去帮助黄莺,很快柳青和碌碡也来帮忙,碌碡脱下了大衣,罩在我们头顶,哽咽着说:“六爷你放心,别的都不说,我们对你的敬意你一定会收到。”
就这样,我们四个在大雪中坚持了一个多小时,火灭了我们就再次点燃,最后耗尽了我们所有人打火机的燃料……
洪爷的葬礼过后,我们和纪处的矛盾似乎稍有缓和。也不知道是他已经厌烦了收拾我们,还是我们被葬礼那天他的作为所感动,总之,我和黄莺的思想汇报算是停下来了。但是,纪处关于我的请假报告,还是隔三差五旁敲侧击一下。我心里不服,最终还是写完交给了他,算是我无言的反抗。
不过,报告交上去后,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那是泥牛入海,音信皆无。
很快,那一年就接近尾声了。不过我的年过的却不怎么样,可以说是没吃没喝,没情没趣。
我的父母有风湿病,过年这阵最为严重,被我的姐姐接到海南过冬,除夕过后一直不在家。铺子里过年放假,张斌带着老婆孩子回了老家,枣花跟六爷去了通州。
我本来指望着能去黄莺那里蹭吃蹭喝,但是黄莺趁着过年去了东北,按旧礼给她的师傅师娘请安。
我突然感觉整个龙城都空了,家家户户都是张灯结彩团团圆圆,只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因为是过年,饭店和小吃摊子都没人,我又不会做饭,连着吃了两天的泡面,只盼着时间快点到初六,我所熟悉的正常世界才能恢复。
就在初三的早晨,我接到文雀的电话。
我一听是文雀,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将最近孤家寡人的遭遇一股脑来了个和盘托出,不过说道底,我还真是有点想念文雀了,在纪处手下这段时间,我真是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文雀听我处境如此悲凉,便请我去他家做客。
我当然欣然答应,根据他给的地址,很快就敲开了文雀家的门。不过令我诧异的是,给我开门的人,竟然是若兰。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我措手不及,本来我一见她就浑身紧张,这一下更是吃惊不已。
我头脑中千头万绪,怎么也想不出个理由他俩会在一起住,除非……,我不敢在想下去。
狐疑着进了门,便看见文雀一只脚打着石膏,坐在沙发上。我询问了一下他的伤势,文雀说没什么关系,再过几天就能下地走动了。
趁着若兰倒茶的功夫,我压低了声音问文雀,若兰会在这里?她是不是也是来看望你的?你们什么……什么关系?
文雀看我满脸紧张,哈哈地笑出了声,说道:“若兰一直都和我住在这里。”
这时,若兰端着茶具走出来,答话道:“我从小就住在这里。”
她倒了两杯茶,一杯给我,另一杯递给文雀,对着文雀说:“现在也嫁不出去,估计还得住几年,是不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