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在匣中求善价,钗在奁内待时飞。
--《红楼梦》
天未明,管事姑姑便叫起,众秀女于院内依次领取宫服。
“真不料,前几日才量尺寸,今儿一早居然就做好了。”银月拎着浅绿宫服,照在身上比对,喜滋滋地说。
“有什么值得乐的?还不是侍女绿?淡得都瞧不出颜色来,瞧这袖口竟连半点花饰都没有,清汤寡水的还比不上一碗阳春面。”庆芳提着宫服,撅着嘴嘟囔道。
银月噗嗤笑了起来,芝兰莞尔,连昨晚呆若木鸡的女子也嘴角微抿,禁不住那缕笑意。
“庆芳姐姐真会说笑,若是姐姐不嫌弃,改明儿我给姐姐绣个袖花。”芝兰笑道,“我们得赶紧了,姑姑就给了一炷香的时间。”
不多时,四袭浅绿旗装,纤纤青丝巧织一缕麻花,红绦轻系,发梢垂落,正似初春杨柳烟。
“芝儿姐姐,你竟是穿什么都是美的。”银月捋着芝兰的辫子,艳羡道。
绯红染上两鬓,芝兰轻轻打落了银月的手,努嘴佯嗔道:“尽取笑我,这儿的姐妹个个眉清目秀,都美。”庆芳美滋滋地点头,她身旁的女子冷冷睨了一眼,嘴角微扬,竟似冷笑一般……
银月微微歪了歪花盆鞋,额头渗着汗,鬓角细发紧贴耳际,窸窸得奇痒无比,双唇紧抿,十指不由地微颤。芝兰忧心地瞟了一眼,暗暗担心银月会不胜体力而昏厥,只是自己亦似灌了重铅,摇摇欲坠般。急急用完早膳,踩着花盆鞋端站院中,滴水未进,已两个时辰有余。虽只是初春,晌午骄阳高照,烤得人郁郁昏昏,竟是睁不开眼。胳膊发麻,芝兰轻轻挪了挪,赫然看到身上系挂的竹牌,心中苦笑,今日竟如市集待售的牲口般,毫无尊严。
院中已陆陆续续进了十余位太监姑姑,看模样应是掌事。众人不发一语,只是默默落座,含笑点头后便恭敬地静候。又过了良久,进来两位姑姑,一位四旬开外,眉清目爽,着装朴素清丽却难掩雍容,俏薄双唇总似挂着笑意,另一位不过二旬出头,恭顺地一路搀扶。众人皆起身,都福了一礼。少顷,便见三名穿红戴绿的丽人由宫女搀扶着走了进来,三人交头接耳,轻笑细语,眼角眉梢都似傲气凌人。众人皆起行礼。
掌事姑姑边行礼边低头发话:“还不来见过众位小主。”秀女都如释重负般齐齐行了礼,发麻酸痛的双腿总算能动动了。
“请各位小主移玉步,看看是否有看得上眼的。”一名掌事公公笑盈盈地迈上前,平头正脸满是和气,举止恭敬却不卑不亢,一对细目精明中透着一丝狡黠。
其中一位丽人转头望了望同伴,笑道:“梁总管客气了,慈宁宫的苏麻姑姑都在,我们怎敢僭越?还是请老祖宗和诸位姐姐先选,我们候着便是。”
“几位小主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本不敢僭越,只是奉了老祖宗的懿旨,便却之不恭了。”
早在入宫前,掌事姑姑便已一一交代了各宫主子及女官。不肖说,眼前二人便是皇上的近身,********梁九功和太皇太后的近身侍女,苏麻姑姑,难怪气度非同常人,芝兰暗叹。那三名丽人应是新晋封的贵人、常在或答应,嫔妃们应是不会来这儿的。
梁九功招了招手,一列六名秀女徐徐移步上前。苏麻笑着打量了一番,捎了个眼色,梁九功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至一旁。如此反复了几回,轮到芝兰这列,庆芳、银月皆雀雀然。慈宁宫恐是这一众女子最期冀的归宿,芝兰心下自是忐忑,不禁稍稍抬了抬眼,正巧迎上苏麻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似初春和风,清中带暖,扬起芝兰心头的一丝暖意,只是甚觉失礼,便急急低头。
“你是哪家的姑娘?”苏麻轻声问道。
芝兰弱弱抬头,竟是问自己,便细声脆脆答道:“奴才觉禅氏芝兰。”
苏麻笑着点了点头,随行的姑姑微微一怔,急急凑上脸来,低低耳语了两句。苏麻面色瞬显一丝尴尬,轻轻瞥了眼芝兰,似轻叹了一声,朝梁九功微微摇了摇头。
芝兰心头一凉,竟似跌落谷底的悲凉,口干舌燥,竟不知是如何随众人撤到一旁的。最后,苏麻姑姑挑中了两名秀女,芝兰好似第一次尝到了这羡慕甚至嫉妒的苦涩滋味。
接下来是品阶稍高的嫔妃挑选侍女,主子们碍于身份断不会屈尊降贵地亲自挑选,皆由各宫年长的姑姑代劳。相貌出众的一概不选,出身罪籍的一律慎用,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铁律。
芝兰断定自己必是配往六局二十四司无疑,心下反倒坦然了,便冷眼旁观接下的几轮遴选。庆芳、银月尚怀揣着一丝希望,轮轮希冀却回回失望。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都已过了。虽不曾抱太大希望,只是四执库的崔嬷嬷冷冷挥手那一瞬,芝兰心底却还似划过一道伤痕,阿玛所言非虚,人情确似纸薄。
眼看身旁的人一一退走,盈盈谢恩,同屋的四个女子心下无比悲凉,尽是无边的孤独,四人皆已心死,浣衣局想是最后的归宿。
“你……过来……”
“还愣着干什么?你--对,就你,还不来谢恩。”引路太监冲着芝兰招了招手。芝兰不禁木木然。
眼前的嬷嬷和颜悦色地点点头,笑道:“我是御膳房点心局的秦嬷嬷,往后你就跟我当差了。
芝兰缓过神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恩:“奴才觉禅氏芝兰,谢嬷嬷大恩。”心头满溢着惊喜与感激,时下却又忧心起来,银月、庆芳……
果不其然,银月、庆芳和同屋的女子皆配往浣衣局。待梁总管训完话,叮咛一番后,众人便将收拾行囊各奔东西了。
“银月,我……”芝兰伸手紧握银月,垂了垂眼睑,簌簌然。
银月慌慌地抚帕子替芝兰抹了抹泪,强打着笑意,恭喜道:“芝儿姐姐,我是诚心恭喜姐姐,真的……”
芝兰心下更是愧疚,入宫前的许诺竟轻易便落空了。
“芝兰,你真是运气好,恩……”庆芳戚戚,把手覆了上来,轻声说道:“御膳房可是求也求不到的美差……倘是运气好,还能当上传膳宫女,得见圣驾,那……千万别忘了我们。”
芝兰一怔,刚想推说,却不忍熄了两位姐妹最后的希冀,终是噤了口,瞟了身旁一眼,同屋的女子落寞地呆立院中,眼角分明盈着泪水,嘴角却依旧是冰凉。芝兰不禁低眼细瞧那女子身上的竹牌,镶黄旗辛者库李四儿,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