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倒是一路平静到底,也没碰上什么大岔子,阿诺心里却不似前半段路那种平静了。
这一段时间,鹤城依旧夜夜回到她的帐子来,同她指点一二,说着些都到了西疆她应该如何,什么民风粗旷,到了西疆要入乡为俗,不要似在京都的小女子娇羞。
说到小女子娇羞的时候,阿诺还是呆了一会,她在京都也算不上娇羞吧,只是重生之后不似前世那样跳窜了是真的。
可是阿诺担心的,最担心的,不过是西疆她将要遇到的那个人罢了。
说是要放下一切,可是当真要遇到他的时候,心里头又是如何的能放松起来?那可是她曾爱得最深的人,那可是曾伤她最深的人啊,就是她已经记不起他的模样,只能依靠推测猜出他的身份,可是他给的那些伤痛就像是深深的刻在了骨子里,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要想起那个人,心里头都是痛到不能呼吸。
她付出太多太多的心在那个人身上了,为了他,放弃了云家大小姐尊贵的身份,为了他,做了任何能帮到他,能让他注意到自己的事情。可是这世上从来都是不是你愿便得的,那么多的爱而不得,求而不得。
想来她已经出来两月了,哥哥云子破还没有追上来,那说明邓姐姐是将他留下了。明明两人心中都有情,为何却不能在一起。
“你在想什么?这般认真,都出神了,我唤了你好几声都不搭理我。”鹤城的手在她面前晃晃,在烛光下,他的动作显得暧昧不清。
“嗯?”阿诺转头看他,“什么?我在看地图。”
鹤城摇摇头,啧啧了几声,青铜面具微微一晃,那面具下的容貌突然变得神秘悠长起来。
阿诺被自己吓了一跳,其实说实话,从她遇见鹤城之后,就从未去想过鹤城脸上的面具的事情,她偶尔会猜测面具下他的容貌,却从来没有刚刚那种极想要把面具从他脸上掀开的想法。对啊,鹤城长什么模样?他又究竟是何人?为何要特地来寻她,特地留在身边,又对西疆特别的了解?
“又在想什么?”见她似乎又是发起了呆,鹤城再问她。
声音酥麻搔痒,带着蛊惑的味道挠进了她的心。
“想你啊。”毫不犹豫的回答。
继而两人一愣,阿诺自知说错了话,屏了气,又连忙接了上来,“想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鹤城笑笑,“这不是你在么?”
心里头像是被什么撞击一下,然后再也无法停息的颤抖。
只要你在,我就来。
这样的话,她曾经多希望那个人能同她说,就算是骗骗她也好啊,可是那个人怎生就是冷酷无情到了这般的地步,常伴枕边多年,可是他的心,从未向她袒露半分。
年少不知愁滋味。到了明白了一切的时候,才发现了自己究竟是如何的卑微入骨。
“为何,非要来寻我呢?”阿诺犹豫了一会,终于开了口,这是她一直想要问的,从那一次他离开了,最后说的话,说不是偶然遇见,而是他特地来寻她的。她一直就想明白,他为什么要来寻她?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么?可是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丝毫不记得自己和寻烽楼鹤城有什么关系。
鹤城顿了半晌,灯芯一抖烛光一晃,阿诺还以为他要开口,手慌脚乱一阵,可是他还是沉默着,目光也是投在了别处,直到阿诺都以为他不会再说话得时候。
“你信不信人的前世今生么?我的前生欠你的,今生要还你。”
鹤城他说,开口的时候面色上似乎是有愧疚。
前世今生?这是太子姜之后第二个人同她说起了,可是太子知道的更多,就连重生都是一清二楚的,可是鹤城似乎只有一个朦胧的概念。
“那……你知道前生的事么?”阿诺小心翼翼的问。
“这不过是一种感觉罢了。”鹤城自嘲的笑笑,“究竟有没有我都是不知晓的。”
“哦。”阿诺叹了口气,心里又埋怨自己,就算他知道前世,知道又如何?
“相比前生情缘恩怨念念不忘,我更是愿意活在今生,欠的还便是了。”鹤城轻松的说。
欠的,还了便是。阿诺想着鹤城就是说前生欠她的要还,那还清了,是不是就不在她身边了?
情绪瞬间低落下去,连掩藏一下都是来不及的。
鹤城看了她一眼,突然觉得想笑,“只可惜我了,欠你的怕是今生今世都还不清了。”
又被鹤城看透了信心思,阿诺登时尴尬了一番,可是心里又觉得甜丝丝的。
这样被捧在手心的感觉啊。
阿诺突然想,若是她前生先遇见的是鹤城,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不过……”
鹤城又开口。
“嗯?怎么了?不过什么?”
“你先把铃铛拿出来。”
阿诺一时没反应过来铃铛是什么,一下想起来了,赶紧从胸口掏出铃铛递到他手上。
鹤城把玩了一会铃铛,上面还有着她身上残留的体温。
突然指尖一转,等阿诺回过神来,那铃铛竟然发出了清脆的铃声。
这不是本来没有铃心的么?阿诺看得目瞪口呆。
“我见你时,你说我无聊给了你一个无心的铃铛,又要你有麻烦的时候摇响。其实,这铃本就是有心的,只是有心无心,看你罢了。”
说得神乎其神的,阿诺也不想多搭理,这种人就喜欢卖关子。
“只是,阿诺。你信我么?”鹤城问。
信。
“哼,你连你的模样都不告诉我还要我信你?”阿诺出了口又是这么一句话,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自己说着话的时候语气是多么撒娇。
鹤城许是没想到她回事这样的回答饿,突然又觉得好玩。
“你自然会信我的。”
说罢,放了铃铛在桌上,掀了帘子便出了门。
待到鹤城都人走茶凉了,阿诺看着桌上的铃铛,突然觉得有些不对。鹤城来时总是莫名其妙走时也是,可是突然问信不信的问题就有些奇怪了。
拿起铃铛,一摇,果真是有清脆的铃声响起。
证实阿诺的想法没有错,第日夜里,鹤城没有来帐子,接着,再也没出现。
明明是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她马上就要见那个人了,可是鹤城却不在身边。
鹤城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呢?阿诺根本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想这些问题了,因为根据行程安排她明日大概就会到那个人,龙将军的驻地,因为龙将军在西疆待了不少的时日,已经基本将西疆这块地方统一,到了这方圆百里时,民风已经是大不同了,就这样的荒漠边际,竟也有孩童的欢声笑语,见着军队来了,百姓纷纷行礼。
若不是地势偏远,四周荒凉一片,她当真是觉得这比京都还是要好上几分的。
只是,终于要见到那个人了。
阿诺一遍一遍绞着手中的缰绳,面色也是凝重,跟在马后的云常息想了许久也是不明白,这一路上小姐明明表现的很好,尤其是峡谷那一次,几乎都是楷模般的警觉,除去那咬舌自尽的七人,余下的贼匪经过拷打都承认了自己不过是收钱做事,究竟上头的人是谁他们也不知,而小姐似乎是胸有成竹,过到最近的城,就将贼匪都送去了衙门,也没多再吩咐,只是这种小地方,难得来大官,从来都是贼官沟通,怕是等他们前脚走了,后脚就将人给放了。
可是小姐只是淡淡的说着,“无妨,让他们走,自有人会除了他们。”
果真,过了没几天,留在那边的耳目就说了那些贼人被放没多久就暴毙身亡了。
以前他不过是觉得云公子着实勇武,作战有勇有谋,思谋深远,现在看来,这云家注定就是要做将军的,都是绕勇善战的,云老爷是将军,云公子也是将军,若这云小姐不是个女子的话,怕也是一代名将。
只是这几日,云小姐心神不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漠荒烟直,长虹落日圆。
荒草漠漠,伏在地上,在秋风席卷下摇曳动荡不安,这秋日转眼就过去了,冬日就要来了,这西疆本就是靠近荒漠,早晚冷意极重,本该是深秋的时日,基本已经进了冬天。
战马鬓毛在风中飘动,身后的红色披风飘飞,马上的人神情严峻,那面容棱角分明,每一寸都是恰当好处,明明长久的征战在外,可是由于西疆少日光,面色也不算是黝黑,反倒是有几分成熟的味道,剑眉入鬓,星眸璀璨,那双眸子墨黑一片,恍若一潭深水,只是平静的看向天地交际之处。
“将军。”身后副将策马而来。
“嗯。”只不过是冷冰冰的回答一句。
“虎将军已经到了边口。”这是副将张青,自幼跟在他的身边。
“回去吧。”沉默了一会,他才缓缓开口,那声音,语气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张青跟在身后,自然是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主子最近实在是不对劲,可是他自然是没能说上任何一句。
他跟着主子太久了,他可是还是不能琢磨出主子的想法。当年,是他跟着主子一起来的西疆,主子受了哪些苦,他都是看在眼里的,除了觉着圣上不近人情,没有丝毫亲情之爱以外,再无任何想法了。现在主子的心思都是很诡异的,他也是能理解,若是他的娘亲被赐死,被赶到西疆这等偏远的地方,还被亲生父亲追杀,怕他的性子还要冷冽几分。
冷登雲策马而回,张青也跟在马后。
尘土飞扬也终将落地,一切的一切都是无法避免的。
“虎将军已经等了很久了。”张青解释。
“我知晓了。”他不过不耐烦的回答。
张青自是知道主子已经不高兴了,也没再多问。只是不明白,为何主子在对待云家的事情的时候会莫名其妙的变了起来呢。那时说的京都诗会的刺杀事件,这云小姐的偏向明明很明确,可是主子偏是要说其中另有隐情。
张青从未能跟到前面来,自然是不知道冷登雲听到虎将军到了的消息时,偶尔神情的温柔。
“将军到了。”小兵在帐子外禀告。
在西疆,他们都只服龙将军一人,从来也不多说一句龙将军,只要说将军,自然指的就是他。
阿诺在帐子里已经来来回回踱步好几遍了。一会站起,一会又坐下,思来想去,心中那种焦躁的意味却是无法停息。
那个人。
她该如何面对,在决定来之前,她明明是已经想了很多种见面的场景,可是真的到了临头却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个人是曾伤她最深的人,她恨他还来不及,可是他又曾是她爱到骨子里的人,她留恋他也是来不及。
再度见到,究竟是如何呢,她自己也是不知道了。
不对,不对,她是要重新而活的,她不会重蹈覆辙的,就算记不住了,可是那种痛,她不愿意再重新再来一遍。长舒了几口气,心情好像平缓了好几分。
可是这句将军来了的声音,把她刚刚平缓的心又是搅动起来了。
他要来了,他真的要来了。
“嗯。”纵心里头万般的百爪挠心,阿诺依旧是表现的很平静,深深闭了眼又睁开眼,终于是掀起了帘子出来。
只见战马高昂,马的喘息声一声一声,来回踱步。
“这是我的斗笠。”她笑着,语气里难掩小女子的欣喜。
那是她第一次心悦的人,虽然不过是一眼,可是只要一眼,就足够她沉沦到无法自拔了。
那春风太美,她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他的冷酷。
冷面玉将军,他的心,是铁铸的,她要如何,有能如何捂热呢?
他的面容是模糊的,在马上,骄傲冷酷,甚至目光都不愿在她身上多停留几分,只是微微一扫。
“末将见过将军。”她半跪下来,抱拳作礼,目光都不敢向上一瞟,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着实是软弱,说了多少遍从头再来,可是到了如今,还是连看他一眼都是不敢的。
沉默半晌,谁都没说话,气氛尴尬了一些。
她的心就像是要跳出来了一般,双耳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听到自己的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声音。
“虎将军连日赶来,今日也是累了,具体事项待到过几日再提也罢。”
见着气氛不对,副将张青连忙出来缓和。他可是知晓自己主子性子不好,原本遣了云家将军来的意图已经是很明显了,主子受了那么多的苦,怎生会能轻易原谅呢?
听到这话,阿诺心里头送了一口气,果然就算是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可是只要真的临到了头,那又是不一样的了,虽然知道是无法避免要见面的,可是她着实有了一种想要逃避的心思,能逃过一次便是一次,能缓过一时就是一时。
“抬起头来。”他终于开了口。
声音冷冰冰的,似是寒冰被刀刮了许久,微微的沙哑感,有些莫名其妙的熟悉。
他只是要她抬起头么?莫非是他看出了什么?不会的不会的,她的身材相对西疆战士确实是偏于弱小,可是她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身材比寻常女子是高了几分的,况且她说话都是腹语,应该是听不出女子的意味的。
加上哥哥在外名扬一来是他能征善战,二来就是他容貌俊美。
她装作男儿虽然算不上真的像男儿,可是她同哥哥容貌相似,又有哥哥的名号,身边的三千精兵都认不出,他们从未见过云子破,应该也是分辨不出的。
可是,为什么,要她抬起头来?
阿诺来不及多想,心乱如麻,牙一咬,只得抬起头来。
逆着光,虽然夕阳的光芒不盛,可是阿诺心里有鬼,有些担忧,一抬头还觉得一下子有些刺眼,待到眼神回过之后,只见那马上的人儿。
记忆里的容貌在瞬间清晰起来。
“当真?”他的目光都是噙着寒冰的,可是她不怕。
“当真。”
“不知轻重。”
斗笠被丢下,从马蹄下踩过。
他是说她不知廉耻的吧。
可是她不是不知廉耻的人,或者她又是吧,不然她为何,她为何,以死相逼,逼着皇上赐了婚,逼着他娶了她?
可是她也受到惩罚了,她未曾得到过他任何怜惜,就是偶尔的温柔,也不过是想要借助她的力量登上皇位罢了。
他最后终于如愿以偿,他终于成为了一代君王。
可是她呢?她呢?病死寒寺,连见亲生的儿子最后一面也是不能。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爱错了人罢了。为何,上天要这般的惩罚。
可是,她逃不掉。
容貌的每一寸都深深印在了她的脑里,她的骨子里。她那样爱他,她那样恨他,就算是他化作了灰,她也该识得的,可是好笑的就是,重活一世,她对他一无所知,只能从记忆深处撷取一片半片罢了。
战马上,他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不知何来的勇气,真的到了见面,她心口一痛,竟然有了无比的勇气迎着他的目光看着他。
这就是伤害她的那个人。
模样真是俊朗,一表人材,气宇轩昂,那眉眼,英气无比,尤其那双眸子,眼熟的打紧,恍若深潭,沉溺无法自拔,就算是重活一世,她也难免会动了爱慕之心吧。
可是,她不敢了。
记忆里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云一诺,那个爱他入骨,恨他入骨的云一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