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更诡异,更想不通的还在后头。那孩子二十二岁生日那天,突然向家人宣布自己要将名字改为赵雨燕,原因是赵漓鸳这个名字不吉利,就是因为早前叫了这个名字才害得时家那孩子早夭。赵家二老先时当然是坚决反对的,姓甚名谁,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然而却架不住那孩子几次三番情真意切的绝食上吊,又思及她以前时常发作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病,认为或许真是因为名字坏了风水,便请高人测算了一下。自然,这个高人就是紫樱。
紫樱心下黯然,想着既然人已不在,再叫这个名字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当下手持一根桃木剑在神台前装模作样挥舞了老半天,郑重其事的告知赵家二老,赵雨燕这个名字乃是吉祥如意的好名字,可也。于是,那孩子便正式改了名字。
她却因为此事忽然想起了点什么,便抽空去了趟地府,腆着钟离昧那一张老脸,向相关人士借阅了命缘簿子,去看那赵家女儿原本的命运。那簿子上清楚明白的写着赵家女儿的名字叫做赵雨燕,于某年某月某日嫁给时枫渺为妻,二人姻缘美满,白头偕老。
当时她捧着命缘簿呆立良久,心甚戚戚然,二话不说回到人界就去寻赵雨燕,自此常怀一颗愧疚之心,对其关爱备至。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她几次勇闯地府,然则徘徊在三生河畔几多日月,纵然费尽心机也无法将那两人的名姓刻上。最终她便也了悟,这两人的缘分仅有一世,却因为她等的介入猝然了断,缘尽今生。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她觉得自家实乃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之徒。自此成日家在忏悔中度过,后写成《钟氏忏悔录》一十二卷,邙山派弟子人手一卷,为饭前便后必读书之一。
然则愧疚之心不常有,懈怠之心却是与日俱增。《忏悔录》完成以后,她便觉得生活失去了目标,在人间的岁月最终仍旧是浑浑噩噩的度过。好不容易挨到第三十个年头上,盼来了钟离昧。
说实话,她对此人一肚子意见,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但是人界的日子平淡的就差要淡出鸟来了,虽然来了个不待见的,却也有三分欣喜。
钟离昧见了她的面也很欣喜,兴致勃勃的告诉她,看在她这么些年安分守己做人的份上,要给她奖励。她问奖励是什么,钟离昧神秘兮兮的告诉她自家受朋友之托将要接引赵漓鸳魂魄回归,在路过地府的时候可以让她们见上一面。
她当时心情的那个激动,但是很快便又冷静下来。实在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但是心中又委实挂念公主,明知是坑也心甘情愿的去跳了。
事实果真如她所料,钟离昧半分好心没安,竟然让她与自己共用一个身体入了地府。她从人间一直抗议到人界地府交界处,从钟离昧无语默默忍受一直抗议到其暴跳如雷,终于是见了成效。
钟离昧气急败坏的从她体内跳将出来,脸红脖子粗的怒喝道:“你给我滚回去吧!”说完,铁青着一张脸独自前行。
她本来恼怒至极,一听这话气焰登时矮了一大截,赶忙跑上前又是拽胳膊又是抱大腿,好话说了一箩筐,苦苦哀求了半天,钟离昧才勉强应允了。不过,要她答应自此再不许多言,进入地府之后不管见到何人发生何事,都要以钟离昧之心从容应对。否则,当即一拍两散。
她毫不犹豫的应承了,只要能进地府见公主就成。她之内心欢欣雀跃,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亦不敢再言语。并非惧怕他之警告,只是言多必失,生怕一不小心再次惹得此人不快,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默然不语方为上策。地府她此前曾经来过好几次,虽然说不上熟门熟路,但是也不陌生。
自打进入此地,她顿觉浑身轻快,就连灰蒙蒙惨蓝蓝的天空似乎也变的晴朗起来,第一次体会到在阴曹地府散步原来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一愉快不免得意忘形,一路上哼着小调,好似脚下并非鬼哭狼嚎惨绝人寰的幽冥之地,而是春风和煦媚柳如烟的秀色江南。
只不过,这得意没维持多久,她便颓丧了。进门后在钟离昧的指点下,走了差不多一刻钟,行至浑浊的黑水河畔,忽然迎面吹过来一阵妖风,波涛汹涌的黑水河上空霎时乌云密布,黑咕隆咚的看不到边际。
她抬起袖子掩住口鼻,步履艰难的走近细细查看。但见河上仅仅悬着一条细丝通往那未知的黑雾之中。她瞅着那根时不时就为滔天巨浪淹没的细丝,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且不说前方那浓烈的如同黑墨一般化不开的雾霭之中还有什么可怕的拦路妖魔,就是晴天丽日一览无余想要沿着这根线走过去,也怕比登天还难。
她在水边徘徊,很有些焦躁,对着躲在自家壳子下的那个人吼道:“钟离昧,你带的这是什么路,怎么走!”
钟离昧慢条斯理的说道:“稍安勿躁,你以为从阴间接引神仙回归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吗?你以为带着你这个累赘去见一位从阴间回归的神仙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吗?”
紫樱恨声道:“你早干什么去了,既然不容易,先前怎么不说!到了这步田地,难道就这么回去吗?”
钟离昧慢悠悠的道:“回去么,也倒不至于,若想要顺利到达彼岸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咬牙道:“有办法你快说呀!”
钟离昧沉默半晌,方半死不活的道:“这个办法么。”
她再咬牙道:“是什么!”
“是,你看!”
她回头看去,当即怔愣。不知道何时那煞气蔓延的岸边从天而降一位清美若莲的白衣秀士,那秀士见她看过来,轻轻一揖,冲她温文一笑,柔声道:“请问老先生是要过河吗?”
她迟钝了大约三秒钟才反应过来,这人称呼的是自己,即刻敛了心神,答道:“正是。”
秀士又是温文一笑,抬手往身后一挥,河面上那条若有若无的细丝顷刻之间变为一座结实的青石桥。她愕然,死死盯住那白衣秀士,不知道此人为何方神圣。那秀士似是见惯了她这表情,一点也不以为意,仍旧笑意温和,语声亲切的说道:“请问老先生可有被尘封的记忆?”
“尘封的记忆?”她不明白为何要问起这个。
白衣秀士解释道:“有一部分人很可能会有一些折磨人心到生不如死如同噩梦般的记忆,或是自己想要拥有再次活下去的勇气,或是与其友善之人想要让他活下去,故而主动或者被动的选择封印那段记忆,永远不再想起。请问,老先生有吗?”
她问道:“有与没有有什么分别吗?”
白衣秀士回转身指着那座为乌云笼罩住的石桥,幽幽说道:“此桥名为累生,若是要从此处经过,便会将生平所经历过的那些伤心、忧愁、烦闷、悔恨等等让人不愉快的过往以胜于以往十倍的感受深刻的回忆一遍。此前有过桥者,心痛到麻木的大有人在。如果过桥者有被尘封住的记忆,很可能因此而解封。封印的人不同手法不同,加诸的灵力以及可以解开封印的力量也不尽相同,而且亦要看那段记忆在其心中的分量。虽然也不一定就会将封印牵扯出来,但是总有风险在里头。如果老先生有的话,还请三思而后行!”
她很好奇的问道:“假如没有呢?”
“就算没有亦要做好心理准备。”
“假如有却硬要过桥呢?”
白衣秀士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某也只是善意的提醒,若一意孤行,亦不阻拦。”
原来如此!她瞅着那无害的青石桥,不禁皱了皱眉头。这到底是一座什么破桥,走过去竟然还要狠狠伤一次心,委实变态。忽然她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赶紧问道:“假如我身上带着一只猫一只狗,那个,我只是打个比方,那只猫或者那只狗,会不会在过桥的时候想起伤心事?”
白衣秀士淡然一笑,道:“附在你体内的那个魂魄无需受此苦楚。”
她诧异的瞪大了眼睛,原来这人知道,她却还以为他不知道。这个男子估计什么都知道,不懂他知道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白衣男子看着她只笑不语,慢慢后退两步,斜靠在身后那棵干枯的只剩下几根枝桠的歪脖子树上,很有耐心的道:“请问,老先生是否还要过河?可否还要思考?不着急,一百年内答复我即可。”说完便靠坐在那树根处,悠闲自得的闭目养神起来。
她的眉头瞬间皱的死紧,这桥是个怪胎,想不到守桥的也是个怪胎。人不可貌相,这人看着温文尔雅,哪晓得脑袋瓜忒不正常。倘若她就是不回复,此人难道就要在树根旁边闭目养神一百年么?她倒是很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只是……
“我们回去吧。”沉默多时的钟离昧轻叹一般说道。
“为什么?”
“你若是真要思考一百年,你家公主就用不着我去接了。”
这个,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竟然被人利用。先前她还在奇怪这厮怎会劳心劳力跑来人间带她去见公主,又死活要与自家共用一具躯体如入这幽冥之地。原来是怕过这伤心桥,试想今日若非她来了,过这倒霉桥的可不就是他。这厮委实奸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