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哦了一声,喃喃自语一般说:“不喝就不喝吧,的确,人不渴水难喝呀。”顿了顿,身子更凑近他一些,如秋夜私语般低低道:“桑语是个好姑娘,人长的漂亮,性子也柔顺,而且头脑又聪明,也难怪你舍不得。换做是我,也会舍不得的。”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又接着劝道:“可是舍不得也没法子不是么?王室成员的婚姻向来都是由不得自身的,否则你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别人呢?”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低低长叹一声,道:“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必一往情深?再说,这再难过也要有个度。”
嬴政啪嗒一声合上竹简子,抬眼瞪着她,没好气的问道:“谁说我难过了,我为什么要难过?”
醉汉从来不承认自己醉酒,当然情伤的也不会表露自己的软弱,她将他的这句话自动忽略掉,随手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待嗓子滋润了复又劝道:“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么些年来我一直都看着你,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当初对公良燕那般深情最后也还不是。”忽然想到提起旧人无异于揭人伤疤,连忙改口道:“我瞧你对桑语。”
嬴政气恼的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水大力的放到桌子上,说道:“再说她,再说她我要赶人了!”见她眼巴巴的瞅着那杯子不自然的咳嗽两声,又将杯子塞回她手中,放软了语气说道:“怎么你一来就一刻不停的说她呢?除了她而外,你就没有想要与我说的话了吗?”
她得了杯子很是兴奋,一饮而尽后,连连说道:“有,有,怎么没有?”她想起自己来此的初衷了,但是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提起这事似乎是有点不太合适,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
嬴政仔细观察着她的面部表情,眉头微微皱起,道:“怎么了?你向来不都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么,现今怎么胆怯了?”说完便耐心等着她的回答,见她半天没有言语便又低下头看自己的书去了,恰恰被竹简遮挡的嘴角浮现一丝微微笑意。
对于漓鸳来说,胆怯是有一点的,至于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向来没有他说的这般豪爽。目前朝云的这档子事,她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来,临场想要退缩却又想起对方那张殷切期盼的脸,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试探一二。
她悄无声息的挪移到他的身边坐下来,又将两人之间的间距调到了一个自以为适宜的长度,随后端直了身体深刻酝酿了一番,状似随意的说道:“阿政,听说朝云要嫁人了。”
嬴政眼角余光瞄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她漫不经心的拨弄着石砚,又说道:“听说是要嫁给楚国的王孙。”
“嗯。”
“听说那王孙很年轻很年轻。”
“嗯,嗯?”嬴政终于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很郑重的纠正道:“也算不上多年轻,历史上像他这般大年纪便做父亲的数不胜数。”
她被口水呛到,觉得下面的话没法说了,深刻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她情不自禁的在心内为朝云哀叹了若干遍,活力四射性感妖娆的公主呀,只好委屈你去做保姆了。
“是不是朝云不太满意这桩婚事?”半晌,嬴政抬头问道。
她叹了口气,道:“大概如此吧。”
嬴政也叹了口气,道:“她为了这件事情这些天来各宫跑的腿都快断了,想不到现在竟然连你都请到了,看来的确是极不情愿的。”
她往他身边凑了凑,低声道:“阿政,你说这件事情有没有可能顺从朝云的意愿?”
他没有回答,唇角微微勾起,即刻便又恢复成原状,似是无奈又似是苦恼的说道:“你刚不是说过么,王室成员的婚事都是由不得自身做主的。”顿了顿,幽幽道:“对于朝云,现今我能够承诺的便是尽量满足她出嫁前所提出的要求,任何要求。”他的神色渐趋黯淡。
她了然,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她站了起来,准备告辞出去。这件事,他该是有难处的,如今这么委婉的对她说那是给足了面子,如果再赖着不走就是无理取闹了。只不过她那一句“你忙吧,我不打扰了。”还未出口,嬴政忽然道:“再坐一会儿吧。”见她站在那里满脸犹豫,便指着干干的石砚笑道:“帮忙,帮忙。”
她有些气恼,很想当场来一回潇洒拂袖而去,但是见他目光之中似有期待,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做一回书童。她拿着石头在那里死命的磨,郁闷的问:“那么多专职的你不用,为什么非要我这个连业余都称不上的外行来做?你要知道,现而今我已经不是小黄门了。”说着手上又狠使了一把力。新仇勾起旧恨,只要一想起做小黄门的那一段凄风苦雨的岁月便恨的牙痒痒。
他笑道:“不是便做不得吗?”
她很想回他一句“当然做不得”,但是即刻便想到君要臣磨墨臣不得不磨墨的那句话来,便冷着脸沉默了。
嬴政放下笔,一脸若有所思,忽然说道:“看来你对那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呀。”见她不理自己便凑过去一些,盯着她手头正进行的热火朝天的工作,若有所指的问道:“你就没有想过么,这种事除了小黄门而外还有什么人也可以做吗?”
她暗暗叹了口气,郁闷之极,索性闭了眼不看他,如同念经一般答道:“侍女、宫女、丫鬟。”感觉手被他握住,立时睁开眼来,呼吸忽然一滞,直愣愣的盯着他突现于脸颊上的那一抹淡淡的绯色。
他看着她,似乎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见我?”
她被他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盯视的发毛,心底莫名的生出一丝恐慌来,结结巴巴道:“没事我来做什么?”
他不满的道:“没有事你就不来见我了吗?”见她一脸讶异,喃喃自语道:“也对,没事怎好来见我。”低下头沉思半晌忽然又看向她,“鸳儿,你说,有没有一个好法子,不管有事没事都能够让我天天看到你呢?”握住她的手又加大了力道。
她心慌意乱,口不择言,道:“有啊,有啊,最好莫过于让我再做小黄门。”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连忙补救,接着道:“但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说着有意无意的挺了挺胸。
他扑哧一笑,松开她的手,打量了一回刚刚她力挺的地方,想要说什么却又隐忍住了没说。再开口时便已经抑制住了笑颜,淡淡道:“你且回去吧,估计朝云也等的急了。”
她正巴不得离开,如同得了赦令一般立马弹了起来,就要远遁,却听嬴政幽幽说道:“对于桑语,这么些年来她一直陪在我身边,我是很感激她的,我认为让她嫁给成蟜是最好的归宿。”
眼见着就要走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又扯到了桑语,干巴巴的说道:“你对她果真是有情有义的。”想的那么深远,不像对她,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一段黄门岁月。想到这里,她倍感落寞,忍不住嗟叹连连。
嬴政哭笑不得,扶额叹道:“又来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简单的道理到了你这里怎么就越说越糊涂呢?真是气死我了!你怎么能够这么迟钝呢!”他捶了捶胸口,见她仍旧呆头呆脑的样貌便决定不再纠结此事,闭了闭眼发狠道:“改天一定要跟你好好说道说道,不管你是真不懂还是懂了装不懂都要叫你懂。”
她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听见他这句话又回过头来,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语气之中带了十足十的挑衅意味,邪邪一笑,道:“那敢情好,我将拭目以待。”
漓鸳离开勤政殿就直奔落霞殿而去,因为辱没了使命无法交差,一路上想着对策。不料朝云等她等的急了,此时也正在寻她的路上,这两人就这么在半道上遇见了。无需多说,朝云只从她那如同被霜打过的蔫吧形容上便知道事情没办成。朝云气急,咬牙切齿的朝向勤政殿的方向恶狠狠的跺了跺脚,穷凶极恶的说道:“咱们走着瞧!”说完也不理会漓鸳,狂奔而去。
漓鸳想要叫住她,但又觉得底气不足,眼睁睁的看着她跑掉。她注目着朝云远去的背影着实伤了好一会儿神,又觉得很无趣,一时半会不想回去,信步走至东边的河池。她坐在水边对着万顷碧波,闲看小荷风中轻舞,伤春伤的甚是厉害,差一点连作诗的心都有了。之所以差一点是因为她坐下良久尚还处于酝酿阶段,一边冥思苦想一边自叹没有诗才。正在呕心沥血的时刻远远见到前方款款而来三个宫女,这三位一出场便将她那一颗与粼粼微波共摇曳的心给搅扰了,诗兴登时便如同日落虹霓一般消散的无影无踪。
这三人之中领头的那一个她认识,乃是赵云夕身边四大宫女之一的浅儿,眼下此人带着另外两个俊秀的小宫女一路上分花拂柳袅袅婷婷的正朝着她的立足之处走来。她与浅儿曾经见过几次面,对其印象颇好,如今邂逅湖边断然没有不理会的道理,当下立刻站起身来向她挥了挥手,冲着其人甜甜一笑,道:“浅儿姑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浅儿见了她微微一笑,轻施一礼,道:“女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