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德朗面色平静,一手提着桃木棍子,缓缓站立起来。他将桃木棍上破损的外皮悉数剥开,原本泛白的木芯被烈焰灼烤,又吸入了德朗的精血,露出曜石一样的黑色光芒,整个棍体变得通体光滑,坚硬如铁,拿在手中,不长不短,不轻不重。
“小子,跟奶奶走吧,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韩昱容看着德朗,双目放光,露出爱不释手的表情。德朗眯着眼脸,提着棍子横在虚空与韩昱容中间,人却转向虚空问道:“为何要这么算计我,我,对你们有何用处?”
虚空看德朗眼底隐约浮现的黑红气息,沉声唤道,“德朗!”声音里充满无奈,痛惜还有隐忍。
韩昱容已经看出德朗的变化了,她神情肃穆,收敛掌中真气站立一旁,如观棋的君子般,静默不语。守正在旁边与文烨一同奋战金雕布和,他听到德朗对虚空问话,便奋力使出一杵,大力将金雕布合摔出老远。转身跃至德朗身边,捏着他的臂膀,语重心长地叹道,“德朗!守住本心清明,万万不可受心魔所扰!”
“住口!”德朗皱眉大喝一声,胸腹中戾气沸腾,此刻守正的话尤其显得虚伪可笑。
什么本心清明!他们相互争夺的,无非是想拥有自己这颗有用的棋子。一颗棋子需要守什么本心清明!可笑之至!而他苏德朗,本是少年俊才,头角峥嵘,一腔热血,为着拳拳报国之心,不顾母亲反对执意回国效力。可是却被眼前这几个自诩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恶徒算计,如今自己早已似人非人,何来本心,何为清明!
他揪着守正的僧袍,“你们,还要我忍受到什么时候?最好永远不要发声吗?而你们,对你们的所作所为,不需要给我一个解释吗?”
守正心中掠过一阵不祥,沉声唤道,“德朗莫急,以大局为重!”
“哈哈,大局为重!小子,你别让他们将你送去阵法中斗怨魔!”韩昱容忽然高声一笑,“你与怨魔同为魔神,为何要被虚空这老小子利用,还是跟奶奶走吧,待奶奶无极尘埃现世,这个肮脏的寰宇天地,不要也罢!”
文烨在一旁越听越糊涂,他眼见德朗周身黑气缭绕,眼眸慢慢变得通红,手中的棍子被他修长的手指紧扣,指节发白,棍身不停颤抖。“遭了,他在召唤万物灵力!”文烨身上也有同样的一张符箓,只是他还没有明白其中的关键,刚才德朗一棍劈下,烈焰熄灭了恐怖的幽冥原火,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符箓的威力。这一次,德朗盛怒之下,心智全无,所聚结的力量必定比之前迅猛百倍。
只听整个天地间传来震荡不休的轰鸣声,红光会聚于德朗手中的棍体,慢慢凝结在棍尖如同一颗万丈红光的宝石,一股撼天动地的力量随时准备爆发。韩昱容已经感觉到危险的气息,一步一步往后退却。虚空不停地结印,想将守正笼罩于他的身形之中。而守正法师却往前踏上一步,抵在德朗跟前,凝望着他似血的双眸,神情痛惜决绝。
“守正法师!”就德朗棍风劈下的一瞬间,文烨大呼一声飞身扑向守正,挡在他身前,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棍。
“啊!”德朗耳中传来一声呼号,眼前黑影一晃,眼睁睁看着文烨如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小臭虫!”德朗脑中一阵混沌,眼前明明是那个虚伪的老和尚,怎么变成了文烨?
这一棍,比之前劈在韩昱容头顶的那次力量翻倍。脚下方圆的土地如蛛网开裂,守正在文烨的身后被棍风横扫,腹中翻腾的气息让他也忍不住喷出一大口鲜血。
韩昱容见德朗疯狂至此,心知以她之力,自己暂时无法掌控,便嘿嘿笑着,退回崖壁处,“今日一见,小子还能跟怨魔大人斗上一斗,我且暂时借你用上几日。完了他还是我的,等我来收,物归原主哈哈!”
说着,便几番腾跃,金雕布和紧随其后从半空消失。
“他的胸中能装下整个宇宙天地,岂会特意算计于你……”
“你兄弟二人经历如此变故,还能守得内心安然如水,是多少人一辈子才能得来的修行……”
“太师父自认你可直面真实之惨淡……”
“啊!”德朗捧着头颅,只觉似要爆成两半。他手中的棍子闪烁不定忽红忽黑,被他咒决一压,变得寸长,掉落在地上。
虚空面色铁青,上前一步扣住德朗脖颈,“孽障,定要我亲手杀了你吗?”
德朗迷糊间,看到虚空的面庞,脑中募得闪现出德邦被一剑穿胸,死状惨烈的样子。咬牙恨道,“你,是你杀了德邦!”
守正法师再次走上前来,按下虚空的手指,对德朗说道,“我们回山寨,老衲给施主一个交待。”
德朗眼光下沉,将守正往外一拂,“走开!”虽看似轻轻一拂,这其中所携真气蕴涵着茂盛的怨恨之力,硬将守正推开好一段距离。
“我当初便应该将你斩于剑下,也不至于让你变成这个样子!”虚空将结印打开,捡起文烨丢落在地的长剑,眼神空洞,好似回望过往。
“我成这个样子,不是你处心积虑吗?你要拿我何用?为何不敢对我明言?”德朗眼神似刀,身上红光乍现,黑气缓缓散去,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执起一柄金色长剑。
虚空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柄长剑。只是诡异他并无缚剑之处,这柄利剑竟是凭空出现在他手中。只见整个剑体如度金身,只有刃处泛着凌厉的白光,灿若霜雪;剑柄握在手中,隐约发出阵阵龙吟之音,仿佛迫切地需要嗜血祭祀剑灵般,剑身炽热之气留转,杀戮死气显而易见。
只听“噹”地一声,巨大的杀气和滚烫的烈焰如同地底深处的岩浆喷薄而出,虚空只得提剑硬挡。文烨那柄长剑为武当掌门所有,今次下山,特意交付给最喜爱的徒儿,被德朗金剑横抵,剑刃处竟然被削去一块。
金石之音响彻山谷,德朗心头怒火攒动,身形转换如风似电,剑剑直劈,招招要命。每一招下去便闪现出一年多来所有的痛苦,父母被迫流连于国外,德邦幼年惨遇,包括年轻的生命中最宝贵的亲情、友情,事业、家庭、前途、命运全部因为眼前这个自称自己师伯的人,为了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理由,全部毁灭了。
其实毁灭有什么可怕呢,可怕的是永远的,无休止的毁灭,每一天每一步都走在毁灭的路上,看不到重生的希望。自从还魂回来,整个身体心境变得越来越古怪,自己有可能一步一步变成韩昱容口中的魔神,最终剩下的路除了继续更大的毁灭,永远不可能回头,永远没有结束的那一天……
“呃,啊!”德朗只觉全身发烫,烫得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心头只有一个声音在高呼,“是他!这一切全是因为他!杀了他,杀了他,撕裂他的神魂,让他永不超生!”
四周被召唤出来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手中,让他越发不受控制地疯狂挥舞,胡乱砍杀。
但是,耳畔还有一个声音,蒙蒙胧胧地传来……不对,是两个……
“人魔之争仅在一念之间……”
“德朗吾孙,修行的路还长,你一定要记得今日太师父对你说的话,万不可迷失本心……”
“前路茫茫不可知,纵然前路是疯是死,月光也会一直陪你……”
“月光每时每刻都想把自己活成你的样子……”
“活成你的样子……”
“你的样子……”
“我,我是什么样子?”德朗捂着头,金色长剑倏地隐没他体内不见。“我的样子……”
虚空见他意识似有一刹那的崩溃,伸手在他颈侧砍下,德朗即刻委顿在他怀中,昏迷过去。
迷离中。
好像又回到了姑苏吴中。十里雪白的梨花围绕着杏黄的围墙开遍整个木渎水乡。
乌篷船头立着一个女子。
“月光……”德朗开心地伸出手去,那女子转身看着德朗,脸上的笑靥还未褪下,“你是谁……”
德朗皱着眉头,惊讶地说:“月光……是我,德朗……”
“可是……你的样子……”月光的笑渐渐模糊,“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眼前的景物全数消失,在一片黑暗虚无中沉沦坠落。
“哈哈,你亲手杀了你的同伴,你的手上沾满朋友的血。你还是苏德朗吗?你回不去了……”那个声音又来了,“时间不多,你我终于该见面了……哈哈哈”
“是谁?文烨……小臭虫……不会的……我亲手杀了他……”
“你已经不是苏德朗了……我的魔神大人,你终于苏醒了!”
“滚开!我是苏德朗!”
“德朗,醒了吗……”一个悦耳的声音传来,口中滑入一股清甜的水。
他睁开眼睛,眼神却空洞无物。月光欣喜地凑上前去,揉了揉他的面颊,“德朗……”
他茫然了片刻,意识一醒,忽然紧紧抓住眼前的这只手,紧得几乎捏碎般,“德朗……你不舒服吗?”月光轻轻地拂开他垂在额前的头发,“有些长了呢……要不要帮你绞短?”
“好。”德朗动了动,放开她的手。
月光刚转身离开,从门外跑来一个穿着白色单衣的身影。“朗兄!守正师父说你今天醒,果然没错。”
多么熟悉的一声“朗兄!”
“小臭虫!”德朗看着文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凭眼中的泪水如泉水涌动。
“哎。”文烨一边答应,一边嬉笑着,“守正师父说,等你醒来,我得第一个出现在你面前。结果怎么都快不过月光,哼哼!不过这一次我总算被你放在心上了,你睡梦中喊得最多的便是我的名字。”
“你的意思,还要争宠不成?”月光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接着文烨的话说,“现在面也见了,还不回去躺着!”文烨朝德朗笑笑,“月光以后定是个厉害媳妇。”
“你,怎么样?”德朗笑不出来,当时文烨硬生生接下那一棍,修为高深如韩昱容都知趣地退走,文烨怎么没事。
文烨从怀中掏出一根筷子大小的黑色小棍递给德朗,“这几日,我空了便仔细琢磨,总算没有辜负师父心血所化的玄蕴之符。”德朗接过一看,棍体本身光滑无物,文烨将顶端挫尖并配以复杂的符文,看起来更像一根峨眉刺,只是这物可随咒决变大增长,普通的一根桃木芯,经过锤炼,也成为一件宝物了。
“这个,本来是你们玄武派的东西,还给你吧。”
“呵呵,大师兄说是你的,从此以后便是你的了。”文烨淡淡一笑,“当日师父给我们三人一人一符,可惜,我修为浅薄,并不能体会师父如何沟通天地灵物,倒是朗兄你,成就了师父的召玄咒,这根桃木,便称召玄可以吗?”
“好。”
“你当日那一棍换成别人肯定接不下来,可是别忘了我身上也有一张符啊!呵呵,还好是我。”文烨一边笑着,一边起身,“朗兄放宽心,我一会儿再来看你。”说着便一溜烟地出门去了。
德朗沉吟片刻便坐上一张椅子,让月光静静地给他洗头。
“德朗。”月光唤道。
“嗯?”
“你的话,越来越少了……这一梦很辛苦吧?说了三天三夜的梦话……很混乱……也叫不醒……”
“头里面……好像炸开一样,痛。”德朗闭着眼睛,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肯定是这样……德朗,跟巫云说,我们离开这里吧,什么都不要管了,去姑苏。上次你说想去那里住。”月光一边在德朗头上轻揉浇水,一边望着窗外,“我也很想看看德朗出生的地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