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钳刀剪伸了进来,刺剖剪捣扎捅吸,赵三在疼痛里几度昏死过去,她觉得自己的肚子成了最惨烈的战场,所有的器具都在杀戮她,都在要她的命,手术刀最细小的动作,都能带给她最惨绝人寰的巨大痛苦。疼痛一波紧接一波,又密集又强烈,赵三在那汗水与血水里躺着,她想找一个表达痛苦的形容词,但她发现,即使程度最浓烈的那一个,都无法说明她此刻感受的万分之一。
“是不是没有给我打麻药?”赵三咬着一片木头,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喘息着问。
“打了!”一个漠然的声音。撕心裂肺的痛苦再次涌了上来,在那阵痛苦,赵三想到了那个八年前的春日黄昏,一样的赤身裸体,一样的痛不欲生,一样的无助和绝望……
孩子被捣碎了,取出来后,只是几片零碎的血块。她看到那个女人用镊子拔了拔,然后扔进了垃圾桶。
赵三在手术台上躺了一会儿,有人递给她一把卫生纸。她缓缓地擦拭汗水,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浑身的衣物都已经被汗湿。从手术台上下来的时候,她的眼睛黑了一下,差点晕厥过去。
医院外面是响亮的天气,整个世界从上到下都是刺激的白日光,又狠毒又荒凉。她扶着路边的墙壁慢慢地走,间或有渺小而冷漠的人擦着她的肩膀走过去。她觉得自己随时都要堕下来,像堆湿水泥似的瘫在那冷落的街衢中央,那垃圾遍地的陌生世界里。
她坐上一辆肮脏的大巴车,她要回老家,要去阿荣家,要一个BP机号码。一路上,她都听到有什么东西咚隆咚隆地响,又沉又重,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11
如赵三当年所料,阿荣真的成了一个痞子,他在海南、广东、浙江和云南一带活动,打架、睡女人、纵欲狂欢,至于钱?什么来钱搞什么。他没有任何道德感,对前途也不多想象,他就活在当下的灯红酒绿里,像条浮华的寄生虫。
“这仇,你想怎么报?不会让我捱个****一遍吧?”出乎赵三的预料,阿荣看起来一点也不邋遢,他高挑结实,狭长的脸,眼梢上扬的细眼睛,身上是一件鸭蛋青的衬衫,脚上是一双系带皮鞋,说话慢慢地,掺着一两丝意味深长的笑,看起来就像一个光明的机关青年。
“你想也可以,”赵三是逃课出来的,她坐在学校旁边的饭店里,“但我要的,是捱个捅一遍,用这个!”
她拿出一根手腕粗、两尺来长的铁棍,铁棍已经锈迹斑斑。小学毕业的那年,她借着夜色翻过围墙,进入校长办公室,把它又偷了出来,顺便拿起办公桌上的红墨水、蓝墨水、黑墨水,将办公室浇了个五彩斑斓。
阿荣惊讶地看着赵三,似乎难以想象这么无辜的一张脸后面,藏着的人竟是那么狠毒。人真是不可貌相的,他想。
“你知道的,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但这有点风险,我得再叫两个人。”
“好,你去叫,我们明天再在这里碰头。我先回学校了。”赵三起身离开。
1987年的高中校园里,藏着一个身份与年龄不详的露阴癖。传说他戴着棒球帽和墨镜,浑身只穿一件黑大衣,看见美丽的女孩就突然掀开自己的衣裳。赵三从饭馆往宿舍走的时候,她遇见了他,他迎面走来,一边走一边解纽扣,她预料到了什么。走到离她大概两米远的地方,他果然掀开大衣,等待着预料中的花容失色。但赵三偏着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撇撇嘴,说:“又黑又小,还软不拉叽!”露阴癖掩面而逃。
阿荣带来的两个人,一个叫黄毛,一个叫鸡眼,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摊上的绰号,他们架着二郎腿,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停地盯着赵三的胸脯。
赵三把价码又说了一遍,先给一千,全部搞定之后,再给两千。
“但我有一个要求,”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随身听,里面卡着一盘空白磁带,“我要你们录下她们的声音,那个时候的声音。”
“我也有一个要求,”黄毛说。他从第一眼看到赵三,眼睛就不会动了。他是个矮壮的人,平头细眼,手臂上有一道刀疤。
“什么?”
“和我睡觉!”
“好,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跟打架似的,”阿荣笑,“黄毛,算了,别这么流氓。”
但黄毛第二天还是来找了她,就他一个人,他说不睡就不干。赵三睡了。那一天,离她流产还不到半个月。
三个月以后,已经是冬天。这个赣西北的小县城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阿荣、黄毛和鸡眼再次出现在赵三面前,带着一根沾满血渍的铁棍,和一盘功德圆满的磁带。赵三听完磁带里七种不同声线的求饶和哀号,痛苦和绝望,然后不动声色地把磁带从随身听里取出来,勾出那深褐如血痂般的基线,抽了出来,她越抽越快,抽到最后,磁带噌地一声空了,满地蜷曲凌乱。
她把剩下的钱给了他们,他们数也没数就揣进了兜。鸡眼走前,说了一句话,“老子也算十恶不赦的人了,但到了第五个,我就干不下去了,哭得那叫一个惨。你还是个女人,******怎么这么狠……”
“因为你从来没有在幼年时遇见那些事。”赵三抹了一下眼泪,“如果你遇见了,你也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变成一条软弱的藤萝,抱着别人的大腿,靠乞怜来生活;要么,变成罪恶本身。”
她走到垃圾场,把那根铁棍扔了进去。她多么希望,她的罪孽也能像这根铁棍一样,扔进时间深处,一切都变得干净、平静,重新开始。
11
1989年这个国家发生了一件波及全国的大事情,赵三所在的江西大学,也同样没有逃过它的余波。赵三记得,校园广播整天都在播报北京的动态,同学们每一个都很激动,大家都处在一种不可思议的热情中,人与人的关系,变得空前的紧密和友好。
赵三走在路上的时候,总是有陌生的男生跑过来拥抱她,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明明人就在眼前,也要扬着声音大喊,“生活多可爱,青春多美好!”“这是我们的时代啊!”有些则没脸没皮地喊,“妹妹,我们都是历史的见证人,不做个爱怎么行呢!”赵三觉得,如果这时候让他们去干点什么,战斗力和破坏力都一定比平时厉害十倍。
有人彻夜不眠,在操场上唱歌、喊口号。江大的校园里有人开始拉起横幅筹集物资,说要支援北京,同学们纷纷捐款、捐物,赵三宿舍里的一个女生,甚至捐出了她的几卷卫生纸。她说,那么多女同学,总有人用得着的。
他们筹集了一大笔钱,选了五个人,带着那笔款物送去北京。赵三听说那笔钱后来不知去向,因为等这帮带着大包小包的衣服被褥卫生纸的人到达北京火车站的时候,天安门已经清场完毕了。
许多组织应势而生,大家忙着印传单,开会,游行……因为坐火车不要钱,小贩赠送物品,旅馆免费可以住宿,也有许多学生趁机离开校园,到处游历。
每个人都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躁动不安,赵三想,一切都乱纷纷的。她一点兴趣也没有,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自私得除了自己的事,谁的事也不感兴趣。那些日子,她依旧去教室图书馆看书,去操场跑步,吃饭沐浴更衣,生活一丝不苟,好像她是个顽石,任时代的潮水如何冲刷,依然又固执又简单地呆在自己的秩序里。
她改了林宾日的名言,“粗菜淡饭好烟茶,这个福老夫享了;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事儿曹为之”,变成“美食美衣美男子,这个福老娘享了;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事儿曹为之”,贴在自己的床头上。
但那一年,赵三的小世界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对她命运的影响程度,和学潮对那一届学生的影响程度,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12
阿荣坐在她的宿舍里,正在眯着眼睛抽烟,地上已经有六七个烟蒂了。他对赵三说:“我犯了点事儿,来你这躲一阵。”
“我这怎么躲?这可是女生宿舍。”赵三说。
“我问过你的同学了,学校是可以出去租房子的,”阿荣站了起来,对着赵三的眼睛。赵三想,他竟然比我高,真奇怪,“赵三,你跟了我吧!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赵三说,“做梦!”然后扭头就走。
“你就不想知道我犯了什么事吗?赵三,前年的事情发了,发了!”阿荣在后来跟着喊。
后来阿荣入狱,赵三才知道,阿荣和她同居之前所说的犯事,是打架伤了人,并不是因为她的那点事情。可是他知道她的软肋,他知道怎样才能控制她。
那一年的江西大学,和那一年所有的大学一样,一直处于各种变动之中。开始时的轰轰隆隆,最后变成了仓仓皇皇,大家不敢在公开场合谈论什么,只好私下里互相传达着消息,谁谁谁被抓了,谁谁谁失踪了,谁谁谁被举报出卖了。学校一直在各种层出不穷的命令下忙碌着,无暇兼顾其他。
赵三和阿荣在学校旁边租了一个房子,他们买了被褥,买了锅碗瓢盆,买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开始同居。他们没日没夜地做爱,从早到晚,到晚到早。出租屋不太隔音,隔壁是一个年轻人,受不了赵三没完没了的呻吟,就开始敲墙壁,“大白天的,消停一下!”他们没法消停,他们就像饥渴了18年的兽,现在终于遇见了美食。
外面人声嘈杂,又有警车拉着警笛在楼下停了下来,然后他们听见咒骂声,踢打声,一个年轻的声音高喊着,“我不是组织者,我是冤枉的……”
赵三又钻到阿荣的怀里,说:“阿荣,再来一次!”他们只是大时代里的两个普通人,外面即使冤气冲天,他们也无能为力,他们就想抱在一起,像要抵抗或者逃避些什么似的把爱做得山穷水尽,屋子里昏昧无明,时间一阵一阵流逝。
然后他们听到愤怒地摔门而去的声音。
等阿荣第23次将她送上巅峰的时候,赵三爱上了他。就像钨丝通了电流,她通体温暖而明亮。她感觉自己忽然间踏实下来,她白天上课,下课了就像一个小主妇一样去买菜,为他煮饭炒菜熬排骨汤。阿荣爱吃鸡蛋羹,她就做了一碗又一碗。阿荣爱吃猪舌炒蒜苗,她就买来烹饪书,学会了让猪舌和蒜苗完美合作的七种方法。
女人爱上了一个人,真是由不得理智的,赵三想,哪怕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她也愿意跟着他下地狱。
清早,赵三光着两条长腿,坐在窗前的书桌上,低头看一本书。她身上穿的是阿荣的衬衫。除了他的衬衫,里面什么也没有。谷粒色的黄光照进来,屋子静悄悄的,她将食指伸进嘴巴,吮湿之后粘着书的边缘翻开新的一页,长长的头发上停着一团呛眼的光晕。
他说:“简直是个尤物。”
“什么?”赵三回过头来。
“过来”,他向她伸出胳膊,“我又想要了。”
赵三去上了环,因为阿荣不想用避孕套,他不喜欢畅通无阻,于是她给自己设置关卡,她要尽她所能地,给她的恋人最彻底的肉体享受。
“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你还在穿着破裆裤的时候,老子就想,将来要不顾一切把你搞到手,哪怕你结了婚,也先强暴了再说。”
13
1991年暑假,赵三跟着阿荣来到广州。
她坐在宾馆的房间里,一边翻一本小说,一边听阿荣和另外两个男人,密谋一种万无一失的老千技术。
“没事的,”老一点的说,“这个真的很安全,只要买一套那样的设备,不管他们用什么牌,我们合作好,就能包赢不输。”
他们去买设备,赵三也去了,目的地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小巷子里,走不完的弯曲阴暗,走不完的腥臭潮湿,后来好像还爬了几层楼,赵三都记不清了,她守在那个房子的门外,等着她的恋人带着他们的富贵生活走出来。
那时候广州的天空充满阴霾,一群灰楞楞的鸽子在楼宇中央紧张地飞,无论怎么扑腾翅膀,依然置身于那阴霾之中。赵三靠在那扇铁门上,抬着头看了很久,不知怎么地,她感受到一种危险的预警,好像这个世界已经张开巨大的困境,要置她于无望无能之中。
赵三又忐忑又期待,她想,该来的总会来的,倘若命运为我准备了一个潘多拉魔盒,我不打开,它也一定会自行开启。
阿荣和同伙带着一个小小的盒子出来了,他向她呶了一下嘴,示意她下楼。在阿荣同伙的桑塔纳轿车里,他们兴奋地谈论使用方法,商量初次试验的时间、地点和对象。
靠那个小机器,那一段时间,他们赢了一些钱。赵三一直都知道他们所有的把戏,他们从不瞒她。每一次赌博之前,他们都会在房间里布置一通,然后在参与牌局的赌徒腿上,每条腿绑上一点什么东西,那东西很小,当裤筒放下来之后,一切都天衣无缝。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人监控着牌局,参与的四方,都逃不出他的眼睛。当他看到赌徒的点子够大、有把握赢时,就会摁下一个按钮,赌徒的右腿就会麻一下;反之,他的左腿就会麻一下。
每晚有人打干了钱,就会收局,他们四个人盘点完赢的钱,就出去喝粥。广州的夜市灯火通明,街头各种粥馆都彻夜不休,穿着吊带背心超短裙,染着黄发的姑娘们也趁着夜色出来了,夸张地与人打闹调情。
“汁多味美!”老一点的男人看着邻桌姑娘两只肉冻般的****说,赵三不知道他说的是粥,还是那些********。
阿荣叫他老姜。另一个年轻些的叫辉仔,个子矮矮的,肉红脸,毛发很重,脸上常年生着粉刺。他扒拉了几口,就起身走了。阿荣说,“这小子,赚点钱就花在鸡身上。”
赵三一直都知道阿荣不是个好人,内心粗鄙又暴力成性。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如此深爱着他,哪怕她的脸庞上还残留着他的掌印,哪怕她已经知道他是个有妇之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