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到公孙韬听说蜀葵死了,十分悲愤,忍住眼泪,问来人是谁。
景三一露面就遭到他狂风骤雨般的进攻,差点被他削下半个脑袋。好容易躲过了几招,缓了口气,慌忙辩解道:“开玩笑呢!若不是我出手,她就真死了!”
公孙韬刀式一顿,急问道:“她怎么样?人在哪里?”
景三叹了口气,笑道:“你这个人真没意思,木头一块,开不得玩笑。”
“开玩笑是要看时机的。有时候,玩笑比刀子还伤人。”公孙韬担心他劫持了蜀葵,冷冷地说道,“快说她在哪里,不然仔细你鸟头。”
“我救下她还要被你责骂,你这人太霸道了。你不说声谢谢倒也罢了,差点还把救命恩人给杀了。”
见了景三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公孙韬恨不得立即就剁烂了他,忍住气说道:“好,我便向你赔个礼,你告诉我她人在何处,见了面自然感恩戴德。”
景三笑道:“那倒不必,实在受不起。她现在不就在你家喽。”说罢,便飞身走人,消失后还留下一句:“早些回家陪小美人儿吧!哈哈哈哈!”
“这个疯子……”公孙韬十分无奈,却也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为今之计,也只好先回家看看。
就这么忧心忡忡地往家赶去,却见蜀葵正焦急地候在家门口,顿感欣慰,彼此关怀,不在话下。
却说不日之后,徽宗听了小师师的言语,明白了宋江的一片诚心,就降旨招安。这招安一事,在梁山好汉之间也有许多纷争。忠义堂聚义之后,宋江反复提招安一事,行者武松就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黑旋风李逵更是踢碎了桌子吼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不过,当真招安之后,大伙儿个个封官拜将,倒也心平气和。
宋江盼招安的目的,是铲除奸佞。他在梁山打的替天行道的旗号,原意就是反贪官不反皇帝。矛头直指当权的蔡京、童贯、高俅等人。那些人也都心知肚明,宋江的羽翼个个身怀绝技,若再得到徽宗青睐,便再也斗不过了。同朝为官,他们却见宋江如见猛虎,宜尽快铲除。于是,他们联名表奏圣上命宋江征讨方腊。宋江欲安定天下,封官加爵,也正有此意。于是乎,梁山好汉们便出征去讨方腊。童贯另派了韩世忠带兵下江南,说是夹击,实则是抢功,顺便监视。之前也曾说到,梁山有位神医安道全。若得他在,好汉们救治及时,伤亡就不会大。可是,童贯使了个奸计,谎称圣上得病,令安道全火速回东京医治。战场上没了神医,梁山好汉伤亡十分惨重。大战结束,正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生还的几位好汉走的走,出家的出家,两个头目卢俊义、宋江相继被毒死。宋江死前生怕李逵杀入东京报仇,辱没了自己一片忠心,便把李逵毒死。吴用、花荣在宋江墓旁上吊自尽。轰轰烈烈的梁山水浒演义便告终了。此番讲的乃是李师师与公孙氏的传奇,故不再细说。
离最初招安尚不到一年,便结束了,悲壮可叹,直令天下豪杰扼腕。时人有诗云:
义胆包天悲怒扛,忠肝盖地耐严霜。
天罡地煞英雄血,染得红河不肯黄。
却说宋江受奸臣陷害,饮毒酒而死,此事令小师师十分愤慨。原是她向皇帝保举的梁山好汉,如今尽数被残害,而皇帝却丝毫没有处罚奸臣的意思。小师师极为心寒,再无心思留在仙山琼阁,一心一意思忖着如何脱离魔爪。她出走的障碍一来自于皇帝,二来自于路东明,那二人不放,她便也无办法。
一个黄昏,小师师如往常一般闷坐房里。正在踌躇心烦之时,却有人来。一般这来人,不是皇帝就是公孙韬。可今天,却都不是那二人。小师师见一位俊俏的公子哥儿闯了进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来人笑靥如花,调戏道:“美人儿,想我么?”
小师师听得仔细,定睛看去,展颜欢笑道:“小鬼头,不在家伺候大鬼,却来此地作甚?”
原来那人是蜀葵女扮男装假扮的,一个女子进仙山琼阁这种地方难免麻烦。
蜀葵说道:“恭喜姐姐,贺喜姐姐,不日即可脱困。哥哥正忙活着盖新房哩!”
小师师一撇嘴,说道:“哪里那么容易!皇帝那儿我却有法子,可路老板死活不肯放人呢。”
“不放人就咔嚓。”蜀葵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小师师说道:“杀路东明?不容易不容易。当年吴翔灭了金老板满门,二十年了,追杀从不间断。这个实在凶险,千万提醒他不要硬来。”
蜀葵说道:“姐姐放心。我有办法,却不需韬哥动手。”
小师师向她求教,蜀葵便说起了当天上午的事,只略去了些许细节。
事情原是这般,那天一早,蜀葵推了一车的酒到镇上卖。刚到市集,便有人说道:“小美人,这些酒我全要了!”掏出几个大锭子给蜀葵,还另外雇了人送到城里去。
蜀葵看时,认得是元宵夜救他的景三。她知道这人不好惹,又怕他不怀好意,想趁早脱身,便说道:“多谢,还望日后多多照顾。”说完就想走,却被景三拦住,对她说道:“小美人,既然这么关照,便随我吃些茶水吧。”
蜀葵哪肯答应,甩手就走。景三赶过来说道:“一年前,我可是救过你命的。你不用怕,咱兄妹俩聊聊天儿嘛。”
蜀葵见他不肯干休,登时恼了,骂道:“谁跟你兄妹俩?”
景三便说道:“别忘了,那天我可是做了一回你哥哥哟。走嘛,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耽误你时间,一杯就行。”
既然得他保证,若是固辞便不太好了,蜀葵就答应了。
两人上了茶楼,景三却找了个冷僻的阁子,看样子十分慎重。小二上了好茶,景三便说道:“这一壶喝完,你若想走,我决不强留。”
蜀葵恨恨地说:“不是说好一杯的吗?怎么又变一壶了?”
“一杯也行!”景三爽快地说完,便与她倒了茶递上,十分恭敬。
蜀葵举杯凑到唇上,正欲一饮而尽,却听他说道:“你名叫小葵,姓金,父亲叫金天祺……”
蜀葵一怔,浑身冒起冷汗。
景三兀自喋喋不休地说着:“你母亲姓何,爷爷名叫金密,便是当年的金老板。”
蜀葵见自己底细全然被他知晓,早已两手发抖,十分恐慌,哪还顾得上吃茶?忙问道:“你想怎么样?”
景三笑道:“我不想怎么样,说好了,只是聊聊天而已。你喝了这杯想走就走,我决不阻拦。”
蜀葵心里暗骂,这浑球十分讨打,唬得人心慌,却还说这种话。她不知景三意欲何为,但却十分不想让此事传扬出去,再问道:“你从哪里得知的?还有谁知道?”
景三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小时候认识一个朋友,也是叫做小葵。后来又得知公孙韬有个常伴左右的丫环,或者妹妹,或者小老婆,随便怎么说都行,也叫做小葵。起初,我并不在意,叫这名字的全天下估摸也有不少人。可后来,叶晓风却十分古怪地喊出了你的名字,令我很奇怪。于是我就去调查了,原来你就是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小葵。”
蜀葵强作镇定,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谁跟你小时候认识……”
景三早已喝完了一杯茶,却一直拿手举着杯子。他一边端详着白瓷烧制的杯子,一边轻声说着:“你有三个哥哥,都是同父异母的。大哥和二哥都是金天祺的正室穆文嫣所生,三哥却是二房苏氏所生,而你的母亲是三房何氏。穆文嫣性情正与她名字相反,是个暴戾善妒的恶妇,见不得两个侧室的孩子。她时常怂恿大哥和二哥来欺负三哥和你。你父亲是个软弱顺从的人,做不得主。最后,在你五岁那年,你苏姨娘和三哥忽然失踪。对外都说是离家出走,实则却是穆文嫣指使人下的黑手。她也杀了你母亲,却因你是女儿身,便留了一手。你爷爷知道了,十分恼怒,便将你带到他身边,亲自抚养。爷爷十分疼爱你,你也十分……”
“别说了……”蜀葵早已泣不成声,仰起头,想止住眼泪。
景三却并不停歇,仍在欣赏着那只通透温润的白瓷茶杯,仍在喃喃说着:“你和三哥最为亲近,经常在一起玩儿。可大哥和二哥却动不动就来打你们。有一次,你们在城外山里头捉蝴蝶,你不小心放跑了大哥二哥捉来的蛐蛐儿。他们二人十分恼怒,斗了几句嘴便拔刀过来。你很害怕,三哥手里紧握着一把防身的短刀,护住了你。大哥和二哥伤了三哥,眼看你们性命不保。这时,一位老爷爷走了出来,将大哥和二哥打跑,救了你们。他对你三哥说道:“小鬼,你要保护人么?挥刀,可不是件随便的事。’那件事过后,穆文嫣就开始报复你们……”
蜀葵静静地听完,脸色雪白,轻声说道:“三哥……三哥……”
景三终于不再看从眼前的杯子,转而望向蜀葵。原来他的双眼也早已饱含泪水了,他似乎是想用那清净的白瓷杯子来转移视线。
景三温和地说道:“我就是你三哥……小葵。”
蜀葵心神不定,兀自呢喃:“景三……金三……你真是我三哥?没错,肯定是的,没有其他人会知道那老爷爷说过的话……”
景三很喜欢笑,却每次都会令人不舒服,而这次他却笑得十分温暖。他说道:“我就说了,我要做你的哥哥的,小美人。”
蜀葵抹了抹眼泪说道:“原本我只想喝了一杯就走,如今却不想走了。”
两兄妹相认,彼此心情都十分激动,相拥而泣。蜀葵的近况景三自是十分了解,而蜀葵却很想知道景三的生活。景三对她说了许多故事,对这个唯一的亲人坦陈心迹。
原来他和母亲何氏当年受穆文嫣指使的刺客追杀,何氏为救他而死,而他却被一位老爷爷所救。景三也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是一个云游四方的侠客。老人带他到河北深山中练武。老人对他说:“小鬼,你要记住,挥刀,可不是件随便的事。挥刀,用来做什么,你可得想清楚了。”景三却始终答道:“我要报仇。”老人说道:“你当初挥刀是为了保护你的妹妹,如果你要用来杀人,那你也要做好被杀的准备。”最后,老人见他戾气太重,几年之后就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出现过。景三按老人之前的指点苦练功夫,十年之后刀法初成,出深山报仇。却得知,早在八九年前,吴翔便已杀光了金家。
这一切景三都对蜀葵娓娓道来,末了,他说道:“我发现自己无仇可报,也无家可归。霎时,我不知道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我的母亲原本只是个丫环,不小心怀上了我。我但愿自己从来就没有出生。我来到这世上便是一个错误。我的刀,也没有任何灵魂。我是一个孤寂、百无聊赖的人,只有烈酒和女人才能让我忘掉生活、忘掉死亡。我酗酒,逛窑子,笑得越欢,心里越痛苦。”
蜀葵哭了,她紧紧地抱着景三,说道:“三哥,你还能够很快乐地活下去的。你瞧,你还有我,我是你最亲近的小妹啊。我知道,你还会为我挥刀的。不是吗?”
景三说道:“是的。我原先不懂老爷爷的深意。我不明白我的刀是为何而生。我本以为,一把刀,从诞生开始,唯一的目的就是杀人。然而,我最近才明白,挥刀,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情。人不是为了杀戮才造出了刀。挥刀之前,必须要想清楚,需要保护的是什么。否则便没有资格挥刀。只有这样,刀才具有了灵魂。小葵,三哥会一直保护你。为此,我马上要去杀一个人。”
“谁?”
“路东明。”
蜀葵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你不是他的属下吗?”
景三露出一副轻蔑的表情,说道:“才不是。我是一个自由的人。路老板也无权管我。我不需要任何东西,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他凭什么管住我?他只是与我做个朋友,带我玩儿。我活在世上也没有意义,有好玩儿的便凑个热闹。他对外宣称我和青竹是他的左膀右臂。其实,都不是。他的势力都是暗中的,连我也不知道。你也绝对猜不到青竹是谁。她就是你公孙韬哥哥最爱的李师师。”
蜀葵惊呼:“什么?”
景三笑道:“没错,李师师原来的名字叫做小箐,上竹下青的箐,拆开来不就是青竹?她搜集情报的能力可是天下第一。若不是她,路东明怎可能与蔡京、童贯、高俅甚至皇帝都能称兄道弟?”
蜀葵问道:“可你为什么却要杀他?杀了他,无数人会找你寻仇,就算天涯海角,你也难以躲过,我不要你去杀他。”
景三说道:“我觉得,他八成也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世。我不能冒这个险。若不是他当年背叛金老板,吴翔怎么可能得手?我和吴翔交过手,你爹金天祺确实是吴翔杀的。可我怀疑,其他人八成都是路东明下的手。吴翔对我说过,别看他叫夜将军,杀个人却从来不会偷偷摸摸,而且他从不会害女人和小孩。只有路东明才会斩草除根,灭金家满门,小孩女人一个不留。接着,全都嫁祸给吴翔。他的勾当,我早已知道,可金家也与我有仇,我犯不着杀他。就是金天祺夫妇害死了我娘。原先,我以为你也死了,可是这一年来,我调查得清楚。是爷爷带了你一起逃走。他还是个重情义的人。若是路东明得知你尚在人间,而且就在东京城周边,恐怕凶多吉少。我都已经调查清楚,我怕他或许也已经得到消息了。如此,我便不能留他的性命。”
蜀葵满心焦虑,说道:“可是,这样你太危险了,我不想你冒险。公孙韬会保护我周全的。”
景三笑道:“我会比不上他么?他能保护你,我却不能?况且,我知道你和青竹情同姐妹。若杀了路东明,青竹便可逃出生天。到时候你们都能过上快活日子,岂不好?三哥只希望你过得开心。”
“那你怎么办?”蜀葵始终心怀不安。
景三说道:“我这一生再无他求,往后只想找到吴翔,与他痛痛快快打一场。”
不等蜀葵说话,景三又说道:“好,今天到此为止。你的酒也卖完了,早点回家。提醒一下公孙韬和青竹。五天之内等路东明的死讯。我走了,哈哈!”
景三丢了锭银子结账,便欲纵身走开。就在这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重大之事,急忙转回来,凑到蜀葵耳边说了良久,脸色变化十分复杂。却听得蜀葵一人忽然伤心不已。景三叹了口气,也不知如何安慰。蜀葵自言自语道:“三哥……韬哥……爷爷……”正是:
两汪泪眼深千尺,甘苦几分只自知。
待她醒过神来,景三早已不见。
此事过后,蜀葵不知如何对公孙韬诉说,思前想后,还是径直来找小师师。她将上午的事从头对小师师说了一遍,略去了她和景三的身世,只说景三是她失散多年的哥哥。而如今路东明和他已经决裂,景三想要抢先下手。蜀葵说她不知该如何告诉公孙韬。小师师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若景三出手,路东明绝对活不了。此事你先莫与韬说,就让他明后天来见我。我自与他商量。”
蜀葵说道:“路东明一死,若能再说动皇帝,姐姐就能离开了。但却如何对皇帝说呢?”
小师师低头沉吟:“此事我自会想法子,全天下没几人比我更了解皇帝。”
蜀葵知道她心思缜密,便说道:“好,那我就先走一步。姐姐莫要太过忧心。”说罢,她便闪出门外。
小师师坐在窗前,看天色已不早,晚风吹起,楼下的竹林沙沙作响。她尚在兀自呢喃:“青竹,青竹,本有凌云的骨节,奈何却被困在金笼之中……”
我在回忆所有这些故事的时候,觉得自己真不是一个好人。绝不像当世一些说书先生所说的那样。他们总会把我渲染成一个光明的英雄,受人景仰,堪为表率。然而,我终究只是一个灰色的凡人。
很多时候,我甚至都有些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坏脾气,讨厌自己无法节制。
一个人和自我的关系是最微妙的。无论我怎么放浪形骸,怎么沉醉迷离,清醒之后,俨然发现还是我自己,一个沾染诸多恶习的讨厌鬼。
我酗酒得很厉害,有时候甚至握不稳手里的刀。不知为何,我总是会去做一些明知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哎,人心在没有节制的时候就是一团混乱,自己都不自知下面会做什么。过分的欲望、纷杂的念头,一颗妄心总在摇摆不定。被诸多习气所遮蔽,何时才能转妄为真呢?
人总要努力去做很多事,将身上的习气一点一点地剥离,恢复纯真的赤子之心。这肯定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挣扎、慎独,习气总难以抖脱得掉。不过,等到小师师终于来到我身边之后,恍然之间,我便发现所有那些令人不快的情绪通通都消失了。每一个痛苦的人心里都有一个病根,而我的病根就是她。
小师师这个人很奇怪,她的复杂恐怕是我这个武夫永远无法参透的。在外人的眼里,她是一个温文尔雅、娴静多才的女子。她善解人意,歌舞、诗词均称一绝。有时候,她会非常开心,欢笑、高歌、借酒使气。可过了一会儿,她又会痛苦流涕,异常的伤心。她平时都是吹气若兰,口吐锦绣之言。可恼起来又会骂骂咧咧,比那市井俚语更不堪入耳,就是那满东京站街而骂的妇人听了包管也得俯首帖耳。甚至于,全天下的英雄好汉听了,也都要拜倒在地,不敢直视。
她连皇帝都敢当面辱骂。
那一次,我彻彻底底服了她了。
宋江招安之后,不久即被高俅、童贯联手安排下计策毒杀了。一众梁山好汉也几乎死了个精光。北边金辽之间又不太平,朝中却还干出这等自相残杀的蠢事。我暗自庆幸自己毕竟没有被毒死。但我担心小师师的安危,毕竟宋江是她担保给皇帝的。现在宋江出了事,小师师说不定也得受牵连。
我心下盘算好,立即进城去探望。到了仙山琼阁,小师师兀自一个人忧愁。
我就开导她说道:“这朝廷内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过去新旧党争还远比这厉害呢。”
她神色木然,云鬓乱整,有气无力地说道:“剑隐,你带我走吧。当初你出事,我就应该求你的。我实在过不下去了。”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我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思前想后,愣是想不出个办法。一来皇帝囚笼了她,硬劫了去,前途难料;二来路东明这狗杂碎从皇帝那儿尝到了甜头,说什么也不放小师师走。
将这两个难题一说,小师师忽而一笑,似乎有了几分把握,说道:“我若要路东明死,他活不过三天。只剩下皇帝那边的问题,我去说说,或许有机会。”
我还不懂为什么路东明便活不过三天,虚心求教。听小师师如此这般一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其中还有如此多的隐情。路东明任用了青竹和景三这两大干将,却对他们俩的来历背景都不查查清楚,真是失策。我从来都不知青竹是谁,那时候一拍脑门才明白。既然小师师原本叫做小箐,那青竹自然便是她了。原来她与景三两人早已针对路东明讨价还价过了。
我一听她这般一分析,展颜为笑,说道:“这么聪明!若是两军交锋,都可以做我的军师啦!好,现在只要搞定了皇帝,那我们就能远走高飞了。”
“待到路东明一死,这事就成了一半了。可是皇帝生性风流,却是个难缠的主儿。容我思量思量,三天内想出个对策。”
我也不急,三天而已,顺便跟踪一下看看路东明怎么就被弄死了,而且还不能牵连到小师师身上。
过了三天,也是路大老板命中该绝,我帮了一下他的倒忙。死了很多人,他的手下争遗产争得不可开交。先不管这些,我那时心中一个欢喜,马上又赶去见小师师。一见面就说道:“这事已成了一半了,那另一半怎么成?皇帝那边有办法了?”
小师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道:“今晚圣上就会来这儿,你先去外头躲着,别让人发现,也别走失了。万一有个闪失,你好冲进来。”
我当然一口答应,但心里还不明白这万一是个什么意思。
一听到下面的妈妈招呼赵大老板的声音,我就蹿了出去,在窗外伏着,耳朵紧贴墙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皇帝进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木瓜,叫小师师切着吃。
小师师一边拿刀子切,一边哭哭啼啼地说:“我从小没爹没娘,十几岁就出来讨生活,过去跟着金老板,后来他们家死绝了。又跟了路老板,现在他也横死了。我这一个弱女子,命又恁的不好,教我如何过日子呀!呜呜呜呜……”
这女人那,凡是要男人答应件事情,往往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心里头早做好听她哭的准备,可现在一听,还是难过起来,不禁连叹了几口闷气。
皇帝也没闲着,赶紧柔声安慰:“你这不还有朕嘛,包管荣华富贵享不尽,用不完,怎么会过不了日子呢?”
“就你?济的什么事?等我过几年老成个巫婆,你早没影儿了。”小师师先是一阵不屑,继而又啼哭起来,“你还给我带了个安禄山掷过杨贵妃的木瓜,这不徒增我伤心吗?杨贵妃如此命薄,却好歹是个贵妃。可我呢?到头来只是个青楼女子……”
这莫非是要皇帝加封?我心里刚这么想,皇帝就试探性地问道:“那你想怎的?”
听小师师的语气,像是有点撒娇:“你就随便封我个昭仪、昭媛,带我进宫。这样我往后就不愁了,还能天天伺候你,你看如何?”
我急着听皇帝答复,却半晌没听到声音。小师师又说:“你便封我个婕妤、才人也成啊。”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换了是我,早答应了。皇帝还是没有答复,想必脑子已经是一团浆糊了。
那郑皇后可是货真价实一个厉害角色,不好惹。皇帝登基前还在做端王的时候,太后就早已经将她安插在他身边了。辅佐皇帝顺利登基,不久就被册封为贵妃。她也算是个狠人,不知使的什么伎俩,让太子的母亲王皇后二十五岁便离奇死了。她就名正言顺地成了郑皇后。皇帝在外头拈花惹草,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自己已经贵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也不和青楼女子计较,免得自降身价。可若是皇帝将小师师迎进宫去……那可就不好说了。就算郑皇后明里不说,暗中早就唆使几个大臣逼宫了。本朝的大官儿,管起皇帝来还挺厉害的。这可不,后来皇帝就是被几个大臣硬逼下来,让位给太子了。
“教主道君皇帝”,这自封的,听起来像太上老君一样,哈哈,这回看你怎么办。
皇帝唯唯诺诺,结结巴巴地说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容朕三思。”
小师师哭闹得越发厉害了:“便是小小一个婕妤,你也做不得主啊?天那!”
“好了!”终于,皇帝被折腾得恼了,大声说:“别闹了!我回去再想想。”
我心里不觉暗笑。小师师似乎等的就是那一刻,皇帝话音刚落。她就“啪”的一声,一拍桌子,蹬翻了一把椅子,骂将起来:“我原本只道你没心肝,却原来也没个胆!纸糊的鸟东西!既怕家里的臭婆娘,还有兴来调戏老娘!谁人不知我也是个油锅里炒不烂的铜豌豆,穿绣裙的好汉,杀得人越得货的婆娘!若不是你皇帝强来狎,纵使你有潘安的貌、沈郎的腰,老娘也绝不近你个不成才的破落户!”
这一口气骂的,我活这么大,还没听过骂得更痛快的。幸而她不是骂我,否则真是应了那一句话:纵然挽得千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皇帝有求和之意,小师师兀自不肯安歇,继续说道:“瞧个你浮浪的浊物,祸国的贼首!老娘叮叮当当响的一员强人,何必跟你受一肚皮鸟气?一不做二不休,一刀捅死你个贼王八,留在世上也害人害己!”
我听声音,皇帝已由求和转为求饶了。我心花怒放,想今日这鸟皇帝总算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别别别……咱有话好说……啊!”
我一听这声惨叫不对劲,终于想明白了之前小师师跟我说的那个什么“万一”。原来这个就是那“万一有个闪失”之意。我连忙一头扎进去,见小师师举着切木瓜的刀正欲切下皇帝的脑瓜,赶紧一个滚身,抽刀去够。
“当”的一声响,总算让我够着了,只差三寸,皇帝的脑瓜就要被切成两半儿。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喘了口粗气,站起身来。瞪一眼小师师,似怪她淘气玩过火了。她耸耸肩,把刀丢在地下,扭头寻个凳子坐下。我一脸的无奈,她干了调皮事总要我来擦屁股。只好将吓傻了的皇帝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他呆呆地看着我,犹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就对他说道:“陛下,这又何必呢?一个青楼女子,何苦这么以死相逼呢?传了出去,怕被天下百姓笑话。陛下刚才也看到了,她要你的命呢。她既然已经不要陛下了,陛下又何必执着呢?”
看皇帝的神情,他总算认出我来。这还真不容易。我一脸拉碴的胡子,脏兮兮的烂衣服,还带着田里的味儿。或许,他是认出了我的刀吧。
“那依爱卿,便如何是好?”皇帝反而来问我。
我一听,心花怒放,心想小师师使的这诡计真毒,想必她那时也在偷笑吧。我极力克制住自己,保持一脸的平静,回答道:“此乃陛下私事,草民不敢。”
皇帝便说道:“爱卿但说无妨。”
我就老实不客气地说了:“陛下在上,草民斗胆以为。李师师既已违背海誓山盟,陛下也尽可逐她出城。与她些金银珠宝,保其下半生过得逍遥,也就是了。一个青楼女子,何必大费周章呢?”
皇帝唯唯称是,说明天便取些金银财宝来。
小师师早不耐烦了,又一拍桌子,吓了我们俩一跳,吼道:“老娘有的是金银!哪个稀罕你臭钱?都是搜来的民脂,刮来的民膏!”
我便委婉地说道:“也是也是,天下第一名妓怎会缺金少银?如此便省事了,草民这就将她押解了,再不准她踏入东京半步。”
说完,我一瞧皇帝一脸茫然,真像桌上的木瓜,只差没像它那样被整整齐齐切成两半儿。我生怕皇帝反悔,或者醒过神来。一把抄起了小师师,硬扯着往外走。
“陛下告辞!”
一出门,不等后头回应,连忙八步并作两步,单手抱起小师师就飞奔起来。少不了教训她几句:“你个莽撞的贼婆娘,要是真差一点,皇帝脑袋被你砍了,怎么办?”
“若是这样,你就带我亡命天涯,岂不也好?”
“好极,妙极!我本是个脸上刺字的篡逆贼人。便是真篡逆一回,也没甚大不了。你又是个弑君的贼婆娘,咱两个贼男女正凑成一对儿。”
“剑隐,还不多亏我的妙计。料准了他吃硬不吃软。这番你便如何谢我?”
“还如何谢你?你这计策也不怎的。倒是对你大骂天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万望以后对我嘴下留情。”
“哈哈!那就看你乖不乖喽……”
“乖!自然乖!一千个,一万个乖。下半辈子给你当牛做马,行了吧?”
于是,世间再也没有了李师师,只有李小箐,我的爱妻。
当我回忆到这一段故事的时候,总是感到十分温暖。我感谢命运,终于待我不薄。为了让自己配得上这份厚爱,必须下决心做一个全新的人。我总是提醒自己,不能懈怠,不能懈怠。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到,但至少每次醒来之后,我不会再想到自己做了一些令我懊悔的事情。
之后,我与她的磨难并没有终止,直到此时我还不知道她生死如何。
想到这,我狠狠摧上了几鞭,令原本已懈怠的马继续昂首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