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云山脉,北陵大泽。
距离乌云笼罩之地数百里外的一处峰谷,深壑茫茫,云缭雾绕,山间隐隐传来阵阵鹤鸣猿啼,斜凸陡峭的悬崖上古木参差,青松傲岸,有依山傍水而建的小村镇,掩映于层层碧色其中。
小镇不大,也有千百户人家,此时天色尚未明朗,便可见人影绰绰,不少食铺早更开张,吆喝叫卖。
村首一座石亭外,拴着两匹矫健如龙般的赤色骏马,乖巧的昂昂嘶吼,亭内焚香袅袅,石桌上一壶绿茶,清香四溢,一玄衣少年人端然寂坐,低首垂眉,呼吸间悠长匀均,似是沉睡。
“小弟!”亭外传来一声轻柔呼唤,仿佛天籁,少年倏然启眸,石桌对面,雾缈离合,一名身着雪白衣裙的妙龄女子自虚无中款款走出,唇红齿白,秋水明眸,说不出的俏丽可人。
“可休息够了?父亲吩咐的事还未做呢。”
“阿姐提醒的是。”少年冷峻的脸上流露出一抹笑意,孩子似的吐了吐舌头,道:“不过虽是在这墨羊镇停留一夜,但也不会耽误多少时间,此去南陵大泽,还有三百里的路程,不消一个时辰便能够赶到,阿姐放宽心。”
“我倒不是担心时间。”女子细声嗔怪,纤长玉指一点少年额头,玉颜颇怀忧色。
“只是南陵之事,太过诡异,两界烽燧无损,何来有蛮一说?父亲让你我二人前来查看,只怕其中利害关系,远非表面如此简单。”
玄衣少年眉间微蹙,想到族中禁忌,笑意尽敛,一时沉默无言。
“小弟,你还记得那首昆云山脉散游猎户间流转的一则白言歌吗,‘晨有雨,风卷雷,兽伏避,万灵蛰,云中有路见天阙,苍茫颠倒,不见造化枉为人’。”
“阿姐的意思是...”少年看向雪衣女子,眉宇间陡然肃穆起来,女子眉尖轻蹙,一指亭外南天,少年随之望去,可见南方天际阴云密布,似是雨幕滂沱,有雷光在云层中翻滚。
“那片云,不一般,南陵...恐怕有变!”女子翩然而立,妙目内眸波流转,如有心事难解。
昆云南陵大泽,雨幕之中。
雨势不减,天地间仍一片雨雾蒙蒙,洛尘苏羽二人乘在虎鹰脊背上,身掩于兽皮袍服下,在半空中跌跌撞撞,缓缓冒雨前行。
下方林峰之间,在被这如瀑大雨冲刷之后,有奇形怪状的沟壑纵横,凹凸不平。峰岩底的缝隙沁出深红色的液体,与滂沱雨水混杂,白汽升腾,飘忽弥散,不断发出嗤嗤之声,所过之处,一片赤壤,土石尽朽。
苏羽心悸的收回目光,圆滚滚的胖脸上,惨白之色弥漫,因为,他闻到了空气中漂浮的淡淡血腥味,刺激着他的四肢百骸,身体不争气的微微颤抖着。
洛尘也是颇觉不适,但越靠近那片深邃的混沌,怀中石珠反应便越是强烈,退却之意稍减,不免生出些许期待,一手拍拍苏羽的肩膀,见他那般模样,心中自感无奈,“修为虽是长进了,但终究不过是个孩子。”
苏羽眸中闪过羞色,勉强振作精神,没好气的说:“不用担心,我可一点都不害怕,你还是想想如何躲过那雷云吧。”说着,指向前方那遮天蔽日的银灰色浓重阴云。
“云色银灰,其中必定蕴含着恐怖的雷气,不能贸然接近,否则雷气凝形,一道雷霆便能叫我们身形俱灭。”
洛尘深以为然,抚了抚虎鹰的翎羽,趴在虎鹰耳畔轻吐出几道音节,虎鹰展翅啼啸,正要降落时,雨幕暂停,天地掀起一连串音爆声,骤然间,一团数十丈庞大的雷气之雾剥离而出,化作狰狞巨蛇,银灰色獠牙怒张,自前方混沌之中爆射而来!
“不好!雷气化形!快退!”变故陡生,洛尘苏羽二人勃然色变,坐下虎鹰怒啸,一对银青翼翅一扇,罡风如神刀,卷动淋漓大雨,重重轰在雷气之蛇上,“嘭!”一声炸响,迸射出无数电屑雷弧。
混沌之外,又是三道雷气之雾剥离化形,如具灵性一般,再度狠狠轰在虎鹰发出的水流风卷之上,几乎摧枯拉朽的将流水风卷绞散,爆炸成漫天水雾。
洛尘一摸怀中石珠,踌躇一下,缩回了手,身后的苏羽惊骇欲绝,下意识翻手召出黄铜印,“不!停下!”洛尘大吼制止,话音未落,苏羽未及摹画完整传送符文,电光火石间,一道雷雾已是轰中黄铜印,符文破碎,铜印炸裂。
轰!轰!轰!
雷雾在虎鹰躯体上炸开,血花四溅,一片银灰气雾笼罩住背上的洛尘与苏羽,道道细微的电屑雷弧迸射,在二人体表穿梭游走,身形稍动,便是爆炸开来。
洛尘咬牙坚持,目中露出狰狞狠色,弃了背上竹篓,将药草塞入怀中,但衣衫已是残破不堪,血肉模糊,极为凄惨,他回身一望昏厥过去的苏羽,歉疚的惨笑一声,将闪烁暗淡异光的石珠掏出,狠狠掷向面前雷雾。
“既然要死!就赌这一把!”眼前景象逐渐晦暗,昏迷之际,洛尘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嘶吼!
石珠发出兴奋的嗡鸣,雷雾轰鸣之声顿时大作,有数道雷气凝成形状,如水泉喷薄,转而包裹住石珠,松懈了对二人一鹰的无情轰杀。
又是一道雷雾在胸口处爆炸,穿透身躯,虎鹰受创严重,终于再也坚持不住,悲壮长啸一声,挣脱雷雾,似流星般笔直坠落,洛尘苏羽二人,也是无力的被狂风卷动渺小身体,消失在了下方林海中。
“嘭!”一道黑影如炮弹般重重的砸在了一颗苍劲似虬龙般的巨树上,然后反弹而出,撞在几丈外坚硬的岩石上,崩裂出数道裂痕,“哇!”黑影一连喷出几口黑色淤血,彻底昏死过去。
那道黑影,正是洛尘。
半空中,石珠发出的异光愈发强盛,反将银灰之雾包裹住,一点一点的蚕食,雷气无暇他顾,凝化形状,猛烈轰击石珠,可石珠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变本加厉,片刻间,自那混沌中剥离的雷气之雾已是尽被吞噬干净,石珠嗡鸣,上下沉浮,仿佛还不满足,大有一副要冲进那混沌中的架势。
“咳咳,够了,回来。”一道虚无缥缈的无奈咳嗽声,突兀的自石珠内传出,石珠立时戛然而止,乖乖的飞回来,在林海上空慢悠悠的晃荡一圈后,发现了昏死的洛尘,然后降落在洛尘的胸膛处。
石珠表面,浮现出极为模糊的古老纹路,先前那道声音又是响起,仿佛自问自答,“此子,便是两年来温养石珠之人?根骨虽是不俗,但修为实在太弱,不值一提。”
灰黑石珠在洛尘胸膛处徘徊,似在审视,又有犹豫,最终,那道声音苦笑似的一叹。
“罢,罢,若放任此子死在这,倒又生出诸多麻烦,万载沉睡终获得一时清明,虽是误打误撞,但承此子恩惠,不能不报。”
“没办法,便送他一点造化,能否把握,就看他的心性如何了。”
古纹愈加清晰,一股荒凉古老的苍茫之气散发而出,化作异光试图融入洛尘胸膛内。
昏死过去的洛尘身躯一颤,眉心自然绽放出血色之光,凝形成一道古老印记,袒露在外的皮肤诡异的浮现出道道漆黑的玄奥符文,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犹如锁链,束缚己身。
异光在胸膛处闪烁,大雨滂沱似瀑,淹没洛尘的身躯,天地间的生机如潮水涌入其体内,血肉再生,断骨再续,千疮百孔的身躯迅速愈合,冒出嗤嗤白雾,修复着周身每一处伤痕。
“噫,有意思,有意思,此子身上倒有些古怪。”
“只可惜,吾只能苏醒一时,记忆尚未完全,不然倒可以助他一把。”
“去吧,去那...云中,那里有我,记住,心中有路,足下...道路自生。”
石珠内的沧桑之音逐渐虚弱下去,如有无尽惆怅,最终消弭无声,同时,昏死的洛尘倏然睁开双目,眼中露出茫然,皮肤表面的诡异符文随之隐没,异光终于彻底融入。
洛尘木然起身,目中几番挣扎无果后,那丝清明便归于沉寂,一把抓住石珠,咬破指尖滴血其上,石珠上的古纹顿时异光大放,这片天地中散逸的银灰雷气之雾滚滚涌来,方圆数里的树木花草陡然燃烧,熊熊雷火如龙蛇,连未及落下的雨水都是蒸发了干净。
“去,去那云中一看!”苍老沙哑的声音诡异的从洛尘口中吐出,如同万载不变的执念。
掌中石珠喷薄雷气,一道道银灰雷纹闪烁灵光,如根根缎带般缠绕而出,裹挟住茫然无神的洛尘,化作一道银灰雷光,暴掠向那片混沌!
与此同时,洛尘之前停留地的十数里外,两道身影策马疾驰而来,披着深黑色风氅,穿过枯黄的林海,待到接近时,猛然勒住坐下骏马,蹚足于腥气浓郁的潺潺赤流之中,如踏血河而行,遥望那如天墙般隔绝一切的混沌。
乌云笼罩之地,树木枯萎,花草折腰,土壤浸染赤色,其内生生之气无形中被吸入云天,又化作滴滴雨水落入大地,雨水内敛生机,如同过滤之后再加返还,可见点点绿意萌芽。
随着时间的流逝,地下生机如泉眼之水涌现,滂沱大雨渐弱,雨滴中蕴含的生气较之开始稀薄不少。
“雨势,似乎在减弱......”左边一骑淡淡自语道。
“奇怪,真是奇怪,小弟,你可见这一路上的景象。”
右边一骑掀开连氅风帽,露出容颜,赫然正是雪裙女子,妙眸闪烁奇异之色,连声道:“那混沌笼罩之处,并非是吞噬万物生机,而是去垢留纯,以雨水返还,倒像是洗礼这天地,冲刷污垢一般。”
“这可与日前南陵诸邑斥候上报的情况完全不符啊,莫非真应了那段白言歌,云中有造化?”言罢,似笑非笑的看向脱下风帽的玄衣少年。
少年无奈的摊了摊手,正要说话时,神色一变,目光陡然冷峻下来,视线一扫,待看清后,有些错愕的低声说,“阿姐!那有人!还有...一只鹰!?”
雪裙女子轻咦,寻声看去,百丈外一棵巨树枝干上,挂着一名浑身血污,衣衫褴褛的微胖少年,树下伏着一只血肉模糊,气若游丝的虎首巨鹰,创伤严重的躯体表面,有极淡的银灰色雾丝缠绕,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那一人一鹰,自然是苏羽和虎鹰。
“大概是南陵散游猎户人家的孩子误入此地,先救下他,或许能问出一二秘辛。”
少年应诺,二人策马直奔而去,救下昏厥过去的苏羽和虎鹰,分别喂下一颗莹莹圆润的青色丹药。
女子从风氅下探出纤纤玉手,一指点在苏羽眉心,半响后,苏羽悠悠醒转,眼目尚未完全睁开,一抹惊恐之色便是流露而出,一把死死抓住女子的小袖,歇斯底里的大吼道:“雷雾!是雷雾!那云...有诡......”
最后一个字眼吼出后,苏羽的意识又是陷入模糊,少年与女子还未及发问,眼见其脑袋一歪,再度沉沉睡去,只能无奈作罢。
“看来,一切答案,只有在进入那云中后才能知道了。”少年与女子朝那笼罩天地的混沌望去。
混沌之云的外围,充斥着茫茫无尽的银灰雷雾,如雷蛇游走,轰鸣回响,声势骇人。
洛尘所化的雷光撕裂重重雨幕,在即将接触到云障之时,掌心内的石珠骤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波动,雷光交织,形成道道气旋缓缓转动,漩涡的深处,闪烁着银灰色的玄奥符号。
“开!”洛尘轻吐一字,周身气旋内无数符号炸开,而后化作光雨,交织成唯一的古老符文没入混沌之中,须臾间,混沌开裂,一道由无数符号构成的古老门户从虚无中浮现。
光雾氤氲,雾霭朦胧,洛尘一步踏出,雷光闪烁的身形渐渐变得虚幻,直至彻底没入门户内消失不见,那道门,也是随之消散,模糊的混沌再度汹涌愈合。
“云中有路见天阙,苍茫颠倒,不见造化枉为人......”
......
青溪古村,议事堂。
厅堂不大,没有想象中端正摆放的桌椅板凳,只有五块深青玄石雕刻成的简陋台胚,如同五尊狰狞的青色凶兽,围坐在一张圆形石台前,石台中空,内中如同深邃黑渊,依稀之间,可见星星光亮若火花冒出。
此刻,有三道身影盘坐于两侧台胚上,一道身影为老妪,容貌虽老,仍可见昔日俏丽,但神色冷淡,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另两道身影为老者,一位身形壮硕,浓眉大眼,须发灰白,面容如威武雄狮,不怒自威,另一位身材矮胖,慈爱亲切,貌似宽厚的眯缝小眼划过一闪即逝的精芒。
首位一道身影,正是五姓族首苏子陵。他淡淡扫过三名族领,轻轻一咳后,含笑出声道:“今日冒昧请三位族领来议事,是苏某唐突,若有怠慢,倒请见谅。”
“苏老客气。”矮胖老者笑道:“石渊不过石氏小小领头而已,闲散庸人一个,比不得苏老呕心沥血,日理万机,今日蒙传请议事,不胜惶恐,哪里有怠慢,何谈见谅一说?”
“啧啧,官话倒是说得好听。”那壮硕老者嗤笑一声,丝毫不给名为石渊的老者面子,满面讥诮之色道:“石渊,你为石氏主,老夫赫北山为赫氏主,同为五姓,地位平等,你若是闲散庸人,岂不是连老夫也一起骂了?”
“说这么多,不过是暗讽苏老独断专行,你这些年如何不得志而已,明眼人都能听出来,何况老夫?”
一旁的老妪皱眉,面色却依旧冷漠,不发一言,反观石渊被赫北山一阵抢白,面色青红交替,似有怒意上涌,“北山兄此话,未免太过牵强附会!石渊不懂!”
“你不懂?笑话!你...”赫北山再欲出言嘲讽,首位苏子陵干咳一声,食指轻扣石台表面,明明只是一声轻响,却犹如战鼓擂动,震耳欲聋,一股无形的威压从指底散出,瞬息笼罩了整座议事堂。
赫北山冷哼作罢,闭口不言,苏子陵转而朝向石渊,抱歉一笑,旋即肃穆道:“五姓氏族,精诚团结,不可内讧,这是创族之时便盟誓所言,还请二位不要忘记!”言语至此一顿。
“好了,闲话不多说,今日议事,不为别的,只为商谈两日之后的祭神大礼,苏某想...”
“子陵有话,但说无妨。”那始终冷淡的老妪陡然开口,看向欲言又止的苏子陵,“你为五姓族首,我等不过一姓族领,都听你的。”
赫北山也是点头,石渊默然无言,但瞥向北山的眼角余光,充斥着强烈的怨毒之色。苏子陵看在眼里,收敛温和笑容,道:“苏某提议,两日后的祭神大礼,能否更改一条族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