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寒雨和竺语在文瀛的陪伴下来到韩家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韩家门前还挂着素白的纸灯,脆弱的纸片在初春惨淡的日色下更显冷凄。门前侍奉的人都是穿着粗布白衣,倒是衬托着她们两人的大红披风仿佛雪地中的两点血迹一般。见他们来了,小厮们连忙走上前来,送他们进去。这处宅子占地广大,他们从角门进去,不知道又走过了多少院落才来到停棺的灵堂。灵堂外乌压压站满了人,灵堂中却没有多少人,想来是之前闹鬼的事让人害怕,都不敢进去。见他们来了,仆妇们都退了出去,单留下几个管事的婆子,将他们让到花厅奉茶。
“你们家老太太还好么?”竺语常来韩家,随口问道,轻轻吹着茶碗里漂浮的茶叶。
“回姑娘的话,老太太她还好,”那个老婆子笑着回答她,却一直偷眼去瞟隔壁的灵堂,一点都不想在这里多停留的样子。寒雨顺着她的目光透过窗棂看过去,灵堂前微风阵阵,将悬挂的白布缓缓吹起,原本是和煦的春风,却感觉让人不寒而栗。
她正默默看着,只见一行人又走了过来,打头的人说道:“姑娘,我们家老太太和太太说,请您务必看看我们家这事,千万要给我们少奶奶的娘家一个交代。我们少奶奶的娘家您是知道的,我们家姑奶奶也还在宫中,要是这事办不好,两家都不好看。这事了结了,我们必有重谢,还请姑娘操心了。”
寒雨是才开始跟着竺语做这些事的,虽然面生,但是韩家也都知道她是竺语的姐姐,据说是轻易不肯出门的,反而更恭敬。寒雨低头想了一想,问道:“你们家杏夫人呢?”
听说问那个小妾,又是称呼“杏夫人”,老婆子顿时窘迫难堪。她嘟嘟囔囔地说二夫人现在在后院住着,不方便见客,寒雨只好不勉强了。她站了起来,走向灵堂,只见地上跪着的人都哭小姐,就知道他们都是李家带来的人了。见她进来,跪在地上的人都来磕头,高呼冤枉,求她做主云云,她只好宽慰几句。
“请问那位先生在哪里?”寒雨问道,“就是太守大人派来的那位。”
听她问起,那位先生早已走了出来。寒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见这位先生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样子,眉髯飘逸,一身素服,看起来道骨仙风反而不像是一个客卿,倒像是个下山的道士。两人行礼见过,这先生便将她带到灵堂的旁的一间小厅里,屛退了众人。竺语和文瀛都只能继续坐在花厅里喝茶吃果子。文瀛无端地觉得自己仿佛又和白羽瑞坐在了七七楼,只好时不时瞥向灵堂,猜测他们两人在里面说什么,这事又要怎么解决。
“依在下来看,那位姨娘,怕是救不回来了,”钟先生开门见山地说道。
“钟先生的意思我是知道的,”寒雨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说道:“但是毕竟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们虽然心里也替夫人伤心,可也不能做的太过了。”
钟先生微微一笑,说道:“看来姑娘也是聪明人,只是姑娘不觉得这是罪有应得?”
“钟先生,您知道,这里是人世而非冥世,这事到如今已经半个月了,姑且不说那位杏夫人怎么样,你家姑娘的魂魄现在怕是已经残缺不整了,如果这几日不能回归九泉之下,恐怕以后便只是一缕残魂了,今后祭祀无享,”寒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话说得明白而委婉,只好绕着弯子继续讲下去,“我知道您为了月娘姑娘复仇心切,但是恐怕此时还是要送她回到轮回更为合适。”
“人已经死了,回到轮回又如何,”钟先生说道,“我家小姐,怕是也是不甘心的。”
寒雨有些无奈,手指轻翘着桌面,说道:“不如您说,您想怎么样解决。”
钟先生拈着一缕胡须,慢慢答道:“在下不想怎么样。只是听说,杀人偿命。”
“韩老太太的意思是,这个杏夫人怎么样,他们并不在意,他家小少爷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被这个小丫头蒙了心,只要他们家哥儿安然无恙就好。只是因为他们家小少爷就算是这位杏夫人疯了,心里却也还念着她,所以想替她留一条命。至于太守那边,当然还是请您多多费心周旋了,”寒雨微笑着,商量着说道。
“姑娘这话,未免说得太轻巧了。我们家大人已经知道此事了,想瞒天过海自然是不可能的,”钟先生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大人只有一儿二女,对这个小女儿更是疼爱,出了这种事,也不惩处元凶,反倒还想安抚大人,岂不是痴人说梦。更何况我们家姑娘生前从未向娘家抱怨,对他已经仁尽义至,也无愧于当今赐婚。”
“古来嫁出去的女儿就已经不是娘家的人了,更何况韩家没有明面上的不是,男子纳妾也是常事,为了这事气死了正经夫人,情上可以理解,理上却恐怕说不过去。再者韩家是皇亲国戚,圣上即使责罚,也不过是停俸罢了,怎么可能责罚皇后内侄,让东宫惭颜呢?”寒雨细细说道,“不如这样,先生听我一句话,还是让月娘姑娘入土为安为好。”
“那然后呢?我们家小姐的命就白送了么?”钟先生冷笑一声,“今天你来只是为了让我们忍么?这是圣上赐婚,不看僧面看佛面,就这样就想打发我了么?姑娘心里无愧吗?”
寒雨一时无法回答,她低着头,想了想,才开口说道:“寒雨一人之力,无法周全。我只想让她安息,我不想让她魂飞魄散。在下一世重新开始,这也是你家小姐的心愿。”
“姑娘何以知道这是她的心愿?”钟先生反问道。
“我们问问她自然就知道了,”寒雨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行了一礼,然后诚恳地说道:“那就只能求先生同意了。”
钟先生见她说到这份上,也有点难堪,推脱道:“你招魂完毕,那个杏夫人也活不久了。就算我同意,恐怕韩家也不同意。”
“就是说,只要韩家同意,先生就同意了么?”寒雨问。
“是,只好韩家同意,我就同意,”钟先生答道,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我就同意让我们家姑娘安安静静地走。”
寒雨谢了又谢,出去和竺语商量了片刻,又去和管事的管家婆子磨破了嘴皮,总算是得见了韩家的老太君。韩老太太不愧是皇后的母亲,论起气势不必母仪天下的皇后弱,寒雨去见她时,不知穿过了多少层重重叠叠的院落,才到了韩老太太的正房。进了正房,房中的一切都是高大庄重的,正中一张漂亮异常的红木大罗汉床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正歪在上面,两个丫头在替她捶脚捏肩。见她进来,那两个丫鬟才退到后面。
她们见过了这韩老太太,问过好,老太太指了指下手的椅子,寒雨和竺语才坐了下来。竺语一脸温顺地微微低了头,偷着向寒雨眨眨眼,示意她赶紧说话。
“老太太,今天我们来叨扰您,是想求您一件事,”寒雨笑着说道。
韩老太太还没说话,旁边的一个衣着鲜丽的妇人已经开口了:“如果是想见我们公子的姨娘,还是免了罢。今日叫姑娘来,不过是想定个下葬的时日。”
“如今怕是公子故夫人的魂魄,附在了那位姨娘身上了,”寒雨笑着回答道,“如果不赶紧将这事处理了,恐怕白事做不妥当。”
“有何不妥?”老太太问道,说话的语气却不像是在提问。
“不利子孙,”竺语插嘴回答道,“尤其克续弦的夫人。”
我怎么不知道会有这不妥?又编谎话了吧。寒雨看了一眼竺语,只见竺语还是一本正经地,郑重其事地问:“老太太是不是昨晚梦到了夜里的水井?”
老天太看了竺语一眼,没有答话,却向前倾了一点。竺语继续说道:“老太太您不知道,水井岂不是照着那月亮的,这正是阴阳两界相互映衬的道理。可不就是夫人的魂魄不散,阴间的事,还要影响着贵府的子嗣呢?”
“两位姑娘有所不知,”似乎是被说动了,老太太有点勉强地说道:“不是不想让姑娘们见她,而是她现在疯疯癫癫,都说是不能恢复如常了。怕是药到病除,招魂过后,人死灯灭,我家礼儿受不了。”
“无妨,暂时不会伤到性命的,”寒雨笑着保证道:“可是,以后恐怕……再过一阵子,这人就保不住了……更何况就算不招魂,也不能长久……”
“那就慢点来,不要今天就让她没了小命,”老太太斩钉截铁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