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叹了口气,略显憔悴地说道:“其实最让人担心的倒也并不是史思明。”
“那是?”田良丘不解地问道。
“唉,若是朝野上下同心戮力,军中将士同仇敌忾,一致对敌,不存私心,加上我大唐国力强盛,虽然这两年战乱动荡让国力不如从前,然而根基犹在。莫说他一个安禄山,就是十个八个,也不一定就江山不保。只是陛下这几年越发昏聩,先是重用奸相李林甫,此人口有蜜而腹藏剑,排斥忠良,朝中的忠臣志士或是归隐,或是被害,或是外放,已经剩的不多啦,”哥舒翰神情萧索,无奈地说道,“继而陛下又宠信太真贵妃和杨国忠,残害忠良,导致朝野不和,那杨国忠更是一手遮天,排除异己。安禄山范阳起兵,一部分当然是因为他野心滔天,想篡夺社稷神器,还有一部分也是因为当初和杨国忠不和,怕杨国忠铲除自己。所以才打着清君侧的名义造反。唉,内忧更猛于外患,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人的下场你们也是清楚的,今天李承光的表现你们也看见了,唉。”
两人闻言都是一怔,高仙芝和封常清正是因为得罪了杨国忠才获罪被斩的,而潼关守军步军都将李承光,就是杨国忠的派系。此时两人都明白了哥舒翰所说的‘内忧更猛于外患’的道理,也明白了哥舒翰心中真正的担忧。
“元帅,那我们眼下应该怎么办?”王思礼脸上挂着浓浓的担忧问道。
哥舒翰看了看帐外的飞雪,“有些事情并非你我所能决定,只能先做好眼下的事情再说。”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王思礼说道:“元帅,末将有一件事情还是没有弄清楚。”
哥舒翰微微一笑,看着王思礼说道:“王都将说的,可是为何后来我下令打开城门冲杀出去?”
王思礼和田良丘同时点了点头,他们心中都不太明白哥舒翰的做法。
“刚开始的时候,我的想法和王都将的想法是一样的。为了一千新兵而要冒着丢掉整个潼关城甚至是大唐江山的风险,我哥舒某人的确不敢赌,也输不起。”哥舒翰缓缓说道。
“那元帅是因为赵三炮吗?”田良丘接口问道。
“有一部分是,但也不全是。”
田良丘和王思礼对视一眼,还是不明白哥舒翰的意思。
田良丘疑惑地说道:“元帅,既然我们已经关上了城门,而且新兵又阵亡了四百多人,恕末将直言,我们中途打开城门冲杀出去还是要冒着城门被攻破的风险,与其这样,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杀出城去救援新兵,或许,”田良丘看了看哥舒翰,见他没有不悦,才继续说道,“或许新兵的伤亡要小些。”
哥舒翰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这一次的变数在于赵三炮。我本以为一千新兵不出半刻钟就会全部阵亡,却没有料到这个赵三炮竟然力挽狂澜,组织新兵奋起反击,不仅挡住了叛军的冲击,更是把他们引到了南面的山崖下面。”
王思礼有点明白了,于是看着哥舒翰试探性地说道:“南面山崖远离城门,新兵把叛军吸引到了那里,我们再冲出去就减小了城门被破的风险。”
哥舒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仅如此。赵三炮突入敌丛,刺杀主将,虽然没有成功,却是对士气极大的鼓舞;再者兵法有云:哀兵必胜,我们城内守军看着自家兄弟在眼皮子底下被敌军屠杀,自然会同仇敌忾,此时我军的士气达到顶峰,冲杀出去,才会更加勇猛。”
田良丘和王思礼这才明白哥舒翰的深意,心中不得不佩服哥舒翰的谋略,同时拱手说道:“元帅英明!”
为将者自然要综合利用天时地利人和,同时审读战场形势的变化。
哥舒翰摆了摆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说说赵三炮这小子吧。”
田良丘看了看王思礼,笑着说道:“还是王将军来说吧。”
王思礼点了点头,说道:“这个家伙武艺非凡,有胆色,也有魄力,临危不乱,此次咱们反败为胜他确实出了全力,只是年轻人,脾气有点冲,性子也有些烈,是一匹还没有套上缰绳的野马,有些锋芒还需要磨平才行。”
哥舒翰点了点头,又看向田良丘。
田良丘微微一笑,点头说道:“我的看法和王将军差不多,这小子上战场是个好手,也能收服人心。依我看,这个家伙的战场实战经验很足,肯定不是一名新兵。只是要成为真正的将领还欠缺火候。元帅怎么看?”
哥舒翰抚了抚长须,“这小子的确是个可造之材,有情义,手段也铁血。我大唐自太宗武德皇帝以来,承平日久。太平日子过多了,上至朝野,下至黎民,都少了一种发自骨子里的血气和骨气。所以安禄山的大军才能从范阳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攻陷洛阳城。如今的大唐,特别是军中,需要这样有血性、有魄力的年轻人。”王思礼和田良丘对视一眼,都暗自吃惊,他们很少听到哥舒翰这样评价一个人,可见元帅对赵三炮这小子的重视,只听哥舒翰继续说道,“只不过身在乱世,人的成长不仅在于时势的磨砺,更在于自己的造化,乱世能够出英雄,却也有不少人沦为了历史长河中的沙砾,”哥舒翰自嘲一笑,看了看王思礼和田良丘,“或许,你我也只是后人足下的沙砾而已。”
…………
潼关城内,新兵大院旁边一处偏僻的巷落。
赵三炮带着胳膊上都缠了黑布条的六百新兵站在柴堆前,柴堆上安置着阵亡新兵的遗体,几坛子酒和丁满的人头整齐地码在赵三炮的脚边。
寒风呼啸,卷起雪花,落在阵亡新兵们的遗体上,苍白而肃穆,只是他们再也没有律动的心跳和火热的体温去融化那一片片白花了,雪,终于遮盖了他们的容颜。
赵三炮看着阵亡新兵的遗体,鼻子有些发酸。良久的静默,直到飘雪在他身上堆起了白花,他才长叹一口气,收拾了一下情绪,提起一坛酒,拍开泥封,撩开衣袍的前摆,向遗体跪下,大声说道:“兄弟们,你们都是好汉子,前天晚上潼关城外没有一个认怂的,爷们儿!咱们前天杀了不少胡人,你们不亏!我们活着的敬你们,”赵三炮将一坛酒洒在地上。
“丁满这个杂种已经被砍了,今天老子就拿他的狗头来祭奠兄弟你们,你们英灵不远,心中的冤屈也可以稍微平复一下了,喝了这几坛酒,你们就上路吧,这天气怪冷怪黑的,路上你们多照应着点,在天之灵好好保佑你们的妻儿老小!下辈子投个好胎,别他娘的再来当兵了!”赵三炮眼角有点湿润,又洒了一坛酒。他的心中有些迷茫,有些悲伤,还有点惆怅。
丁满只是个顶罪羊,要安抚军心就必须杀他。虽然这家伙临阵脱逃着实可恨,但是却不是罪魁祸首,若非哥舒翰默认、王思礼下令,谁又敢关上城门?然而如果不关的话,又是个什么结局?是不是会死更多的人?赵三炮叹了口气,突然觉得有时候谁是谁非并不是那么容易下结论的。
梁远成赵武等人低着头不说话,雪堆满了他们的肩头。他们心里很酸,很悲凉,也是所有新兵的共同感受:从了军,生死就不再是大事,而是就像和吃饭喝水一样普通,说不定今天还站着,而明天就躺着了;今天躺着的是这些人,下一次或许就是自己。人生无常,当生死都不再是大事的时候,还有什么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