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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冲喜 乔家鬼夫

当夜幕卷起,东方透了鱼肚白,湖州德清小镇的山头,一座道观里敲响了报晓的钟声。

噌吰——噌吰——

洪亮悠远的钟声,唤回了游荡在黑暗里的一缕魂魄——萍儿渐渐苏醒。

“醒了?”

乔氏坐在床前,双手轻抚着爱子的灵牌,以极其淡然的口吻问这刚入门的媳妇。

萍儿默默地坐起,望着乔氏手中捧的那块牌位,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艳红的新嫁衣上。

乔氏把儿子的牌位小心翼翼地放入她手中,叹道:“轩儿这孩子命苦,九岁时不幸溺水夭折。可怜乔家代代单传,要是断了香火,老身有何颜面去见列位祖宗?幸好前些日子轩儿托梦给他爹,说是想在阳间娶个妻,也好投胎做回乔家子孙。如霜啊,你可得天天捧着你夫婿的灵位,早日怀个阴胎,为乔家续上香火,婆婆就指望你了!”

乔氏确实抱孙心切,萍儿已成了她那荒谬信念操控下的傀儡。

佳节喜炮齐鸣。

元日本是一岁之首,除夕夜的驱傩、迎神赛会更是热闹,官方一律组成驱傩大军,扮钟馗、六丁六甲、判官小鬼等,浩浩荡荡地绕城一周,将疫鬼、妖魔逐出城外。

教坊说史的伎艺口沫横飞,说着真宗、徽宗在位时所谓的“天书降瑞”。街坊庶民也有捧着《道德经解》,想着那位教主道君皇帝是否已回到昊天上帝身边当他的长生大帝君?

乔家老宅里自然少不了这些名堂。

大年初二,乔氏居然请了道士来作法,屋里屋外都贴满“鬼画符”,只盼鬼儿子早早投胎转世。

翌日,乔氏又选了个良辰,大老远地赶往崇宁寺求瑞签。这位主子一走,几个家仆便偷着闲躲进房里头打盹,院子里空荡荡的。

嘎——吱——

东厢房的房门被人悄然推开,乔老爷从房里探出头来,眼神闪烁,环顾左右,见院落里空荡无人,他忙缩着脑袋、夹紧了脖子,拎起衣摆一溜烟儿奔向院落左侧那间小屋。

屋外守着个家仆,见自家老爷贼似的夹着脖子蹿过来,不由得愣了愣,欠身唤道:“老爷!”

乔老爷急忙把手一挥,“去!这儿没你的事了,回去歇着吧!”

“可是老夫人交代小的要死守在门外,不让少夫人离开这间屋子半步……”

“闭嘴!老夫人不在家中时,你就得听本老爷的!”

家仆搔搔头皮,嘴里头咕哝几句,闷闷不乐地走开了。

乔老爷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走到屋里头,瞄见床上一抹纤瘦倩影,两眼一亮,赶忙放轻了脚步,缓缓靠近床前。

双手渐渐摸上了床沿,床上的人表情茫然、目光失焦,似乎在发呆。乔老爷胆子大了些,双手微颤着渐渐贴向萍儿那张花箔点腮、别样韵致的秀气面庞,距离近些,他似乎听见坐在床上发呆的人儿唇瓣嚅动,喃着一些词儿。竖直耳朵,细一聆听,那喃喃之语断断续续飘入他耳中:“……乔……轩、轩……”

嘶——

乔老爷倒抽一口凉气,只觉萍儿两眼直直地盯着他,发直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正在看着他背后隐藏的“人”,看着另一个人,另一个——死人!

一股寒气由脚底心蹿起,他冷不丁打个寒战,隐隐发觉自个儿背后果真有人!有一道冷冷的视线在背后盯着他!诡秘的气氛罩来,头皮阵阵发麻,他小心地屏住呼吸,慢慢地转过身去,往后方一看……果然,他看到一个人影,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站在屋子外面。

“哇——啊啊啊——鬼!有鬼啊啊啊——”

乔老爷骇怪地惊呼,一骨碌滚跌到地上,裤裆湿了一大片。

站在屋子外的人冷眼看着,哼出声来:“老爷,是我。”

听声音有些熟悉,乔老爷愣了愣,撑开眼皮子细细一瞅,这才看清站在门外的竟是方才被自己赶走的那个家仆,真个是人吓人能吓死人!

长吁一口气,乔老爷心中却是气极,冲上前去,一个手指头戳到那家仆的鼻尖,咯嘣嘣地咬着牙,嘴里头反倒骂不出声来。

“老爷,”家仆恭谨地拱手道,“小的不敢违背老夫人的命令,必须守在屋外看好少夫人。”

“你、你这个狗奴才!好、好得很!”

乔老爷从牙齿缝里磨出两个“好”字,悻悻地拂袖而去。

晌午时分,乔氏神色郁闷地回到家中,家仆窃窃私语,都说老夫人今日在崇宁寺里抽到了一支下下签。

到了夜里,乔老爷竟发了疯病,原本睡得好好的,却突然杀猪似的嘶吼起来。

被惊醒的仆人们匆匆来到正房,却见乔老爷正跪在地上冲自个老婆连连磕头,口中直呼:“娘啊!不孝子轩儿来看您了!”

乔氏先是惊愣着,片刻之后,她竟抱着丈夫的头号啕大哭起来:“我苦命的儿啊,你怎么附到亲爹身上来了?”

“乔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娘,孩儿知道您为我寻了门亲,迎了个儿媳妇进门,可是孩儿无法接近她,更不必说投胎转世了。”

乔氏一听可急了,“那、那该如何是好?”

“除非孩儿附在阿爹身上与如霜圆房!”“乔轩”一语惊人。

“这、这……”乔氏噎了半晌,连连叹气。

“乔轩”急忙冲她磕头,把脑门叩得乌青,可怜兮兮地眨巴眼皮子,苦苦哀求:“娘,您就允了吧!难道您就真个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咱们乔家绝后?”

老夫人瞅着心疼,一咬牙,重重点下了头。

“娘,您答应了?!太好了,太好了!孩儿明晚就来寻那如霜圆房!”

如同吃到定心丸,“乔轩”两眼一闭,仰面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房外来瞧热闹的家仆们,瞠目结舌地看完这出闹剧,半信半疑地各自回了房。闹腾了大半夜的乔家老宅,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噌吰——噌吰——

山头道观,鸣钟报晓。

乔家大院里,大清早便有人忙活起来。昨夜里那场风波只在乔家奴仆们心中残留些许梦境般的浅浅痕迹,起床后,他们只字不提,木偶人似的重复着每天早上所要做的事,打扫庭院,张罗膳食。

乔家老宅里单调而枯燥的日子,日复一日,不仅家仆个个头脑迟钝得有些麻木,连刚刚迎进门的乔家新媳妇都整日在屋里头发呆发傻,也不知是被嫁了个鬼夫婿这事儿给刺激到神志不清了,还是整日被关在房中关得久了,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变得像块木头似的,除了一日三餐照料着,平素这木头只在床上靠着,嘴里头喃喃着词儿,旁人也听不懂。乔氏拉长了耳朵去听,也只听这媳妇整日念着个“紫”,还真跟念天书似的,乔氏愣是没听懂这“紫”字是个啥意思。

今儿个大年初四,俗话说得好——人逢喜事精神爽!冯家二老一起床便精神倍儿好!各自抖擞筋骨,准备干些大事儿,不同的是,一个喜在脸上,一个乐在心里。

用罢早膳,乔氏破天荒头一遭领着儿媳出门,去街上买些衣物,虎头鞋、虎头帽、小件儿的褂子、袄子……选购的衣物也只有婴孩穿得。

走在人声喧扰的大街上,萍儿依旧是失魂落魄的样儿,唯独留下个空空的躯壳,木偶人似的,便由着人摆布,此刻,她亦步亦趋地随老夫人穿街行走,空洞的目光落在街道尽头,毫无焦距。

蓦然,街道拐角处传来一阵鸣锣声,一顶官轿由差役抬着,鸣锣开道,穿街而过。

听到鸣锣声,街上路人纷纷辟易道侧,唯独萍儿仍呆呆地站在街心,乔氏见状一惊,赶忙与随行的家仆一同将她强行拽到街旁店铺的屋檐下站着。

当差役抬着官轿经过萍儿面前时,轿子里几声闷咳,乘轿的人掀了一侧小窗帘透气。

帘子掀开的一瞬,轿子里的人露出脸来,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赫然闯入眼帘。呆呆地站在街旁屋檐下的萍儿神情一震,原本空洞了的眸子里猝然迸发出异彩,她突然冲了出去,张开双臂拦在了官轿前方,冲轿子里的人喊了声:“恩公!”

搭乘官轿的人,竟然是萍儿在汴京陌路相逢的那位雪中送炭的银衣男子萧彦昀。半月之久未见面,当日那个银衣劲装、英姿飒爽的萧姓男子,似乎抱病在身,此刻乘了轿子依旧满脸疲惫之色,消瘦的面颊,铺满病容,有些虚弱地坐在轿中闷咳不止,若不是那双依旧乌亮如星子的眼睛,是如此熟悉,萍儿也不会在刹那之间就认出他就是被自己感念在心的那位恩人!人海茫茫,她竟与他异地重逢了!

萧彦昀发觉有人冲到轿子前,当即惊出一身冷汗,眼看抬着轿子奔在街上的差役收势不住,轿子横杠即将撞在拦轿人的身上,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一拍轿子座下垫木,双掌运力下压,抬轿的差役只觉肩头一沉,猝然有一股力道压着轿子往地面一降,整顶轿子砰然落地,抬轿的差役们斜肩折腰、纷纷摔跌在地。轿子险之又险地停在了拦轿人的面前,横杠斜擦到萍儿的额头,勾着鬓发散落下来,束发的簪子跌落在地,“啪嗒”断作两截。

落了轿子,趁差役来不及阻拦之际,萍儿披头散发地扑上前去,十根手指紧紧扣住轿子一侧小窗的窗框,迫切地看向轿子里的人,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黑亮星眸,她喜极而泣,“恩公!救我、快救救我!”

“如霜——”

乔氏急忙冲上前来,拽住儿媳妇,当街一阵拉扯。

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轿子里的人皱起了眉头,掀着窗帘看看拦轿之人,他疑惑地问:“这位姑娘是……”披头散发的女孩,他看不清她的眉目。

乔氏忙答:“她是老身的儿媳,是个傻人儿,平日里满嘴胡话,请官老爷见谅!”

萧彦昀隐约觉得拦在轿侧的人儿有几分眼熟,尤其是她那双盈泪的眸,秋水般澄澈,令他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但他并未细想,也来不及详加追问,一心只想早些赶回府中探望怪病缠身的婉妹。摸一摸上街采购的几帖中药,还搁在轿子里,计算着熬药的时辰,他心中浮躁,便草率地拨开扣在窗框上的那双微凉微颤的手,挥手指示差役赶紧鸣锣抬轿,一拨人匆匆忙忙打道回府。

“不要、不要走……不——”拦不住轿子,萍儿往前扑了个空,跌坐在地上,伤心欲绝,“恩公,你怎么记不得我了?恩公……”

“如霜,别整日做梦似的痴痴傻傻的,快随我回去!”乔氏板着脸,发了狠地猛拽萍儿的胳膊,推推搡搡,强行把人带回家去。

走到家门口,看到门外竟站了个人,乔氏愣了愣,“这是谁呀?没事儿老在这儿晃悠做甚?你们快去,把人赶走!”

家仆应声上前,厉声斥逐:“喂,脏丫头,别挡着门,闪边去!”

在乔家老宅的大门外探头探脑、左右徘徊的,穿着打扮颇像个丫鬟,还背着个包袱,似乎经历了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的,穿在身上的裙裳久未换洗,看起来有些脏。但是,当这个“脏丫头”转过身来看向众人时,门外的人都倒抽一口气,连乔氏也不禁暗自骇怪:这丫头,脸盘儿长得不像个寻常人,一双狐狸眼儿泛着紫,怎的像个勾人魂儿的小妖精?

“萍……”转过身,看到被乔氏拽回来的萍儿时,“脏丫头”眼睛一亮,又惊又喜地迎上前去,嘴里头刚唤了声“萍”,忽又警惕地瞄了乔氏一眼,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儿,立刻收敛笑容,端正地裣衽以礼,当真像个懂规矩的丫头,在这个节骨眼上逢场作戏似的唤了萍儿一声:“小姐!”

听这声音竟是分外熟悉,萍儿浑身抖震一下,霍地抬头,看到“脏丫头”正冲她眨巴着眼儿。久别重逢,再次看到那双笑弯弯的紫眸,萍儿的心口怦然大作,冲口就唤:“阿紫?!”

“小姐,阿紫迷路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儿呢!”压抑着激动的情绪,阿紫忍住哭泣的冲动,没有马上去牵住萍儿姐的手,反倒扑通跪在了乔氏面前,跪膝叩首,很懂事地给新主子行了个大礼,“阿紫见过老夫人!”

乔氏在旁愣了片刻,迟疑地问:“你是……”

“阿紫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小姐出阁那日,老爷夫人让阿紫当个陪嫁丫鬟,随小姐一同上路,只是……”挥起水袖,自是唱做俱佳,阿紫的戏子功力又精进不少,笑脸儿迎人,当真讨喜得很,“只是,阿紫与小姐在路上走散了,阿紫是好不容易才找到姑爷家的。”

“陪嫁的丫鬟哪?”心性苛刻的乔氏,挑刺儿似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送上门来的“丫头”,偏偏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是的,老夫人。”伸手不打笑脸人,卑微低贱如蝼蚁般坎坷中求生存的人儿,拼着腮帮子笑酸了地讨好,“请老夫人收留阿紫,让阿紫达成老爷夫人的心愿,陪在我家小姐身边,给她解闷儿,也好让她安心地在姑爷家中长住下来。”眼角儿偷偷往上瞄,瞄见乔氏的表情有些动摇,阿紫眉梢儿一挑,眸中紫波荡漾,不分男女老少,一概魅惑了心窍,当真应了句老话: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以前在小姐家中,老爷夫人也夸阿紫心灵手巧,会的事儿可多了,除了细致的活儿,阿紫还会唱曲儿给人解闷!”

“唱曲儿?”小镇里最热闹的事儿就是搭台唱大戏,年老的就好这口!乔氏也不例外,想想家中有个会唱曲儿的丫头,又懂得讨人欢喜,确也不错!何况,连工钱也要克扣的乔氏,自然不会错过送上门来帮衬着干活儿的人手,不过,要交代的事儿还是得交代清楚,“阿紫是吧?打今儿个起,你就来老身家中帮衬着,记着多做事,少磨嘴皮子。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时候就要像个哑巴;该听的听,不该听的时候就得像个聋子!明白不?”

“阿紫懂的!”怪不得乔氏身边的家仆个个呆头呆脑,木头似的,敢情是被驯得麻木了!

“切记不要在老身面前动歪脑筋,看好你家小姐!”满脸的皱褶子绷得紧,老夫人端足了架子,先给新来的仆人来个紧箍咒,“家中若有不乖乖听话的仆从,那可得拿铁链子锁好喽,再用棒槌伺候着!打得皮开肉绽了,可别怪老身没事先提醒你。”

“谢老夫人提点!”锁猴儿入笼,再怎么猴蹦也蹦不出个铁笼子,只不过,他没有猴的躁动与不安分,有的只是隐忍,隐忍在心头,恰似一把刀架在心尖上慢慢地磨着,磨得痛了,滴出血时,再怎么内心压抑、自卑的人,也会有可怕的爆发!

乔氏看这“丫头”也算识趣,终是点了头,“带你家小姐进屋去吧。”

“阿紫!”听到老夫人允可了,萍儿紧绷的心弦“嗡”的一响,松弛了些,迫不及待地弯腰去扶。

“小姐!”跪在乔氏面前的阿紫不等萍儿来扶,就匆忙站起,不急不徐地挽了“小姐”往门里走,迈进乔家老宅硬得磕脚的门槛,阿紫这才小心地牵握了一下萍儿的手,用力地一握,所有的牵挂、思念,化作泪水浮在眸子里。怕人看出破绽,阿紫拼命忍着泪,脸上还得笑着,还得慢慢地扶小姐进屋。这一路走得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二人却也走得更加小心翼翼,互相扶持着。萍儿低头看脚下的路时,泪珠儿已在眼眶里打转,是被阿紫手心里那份暖意给烫红了眼眶。终于、终于不再孤单了,只要有阿紫在她身边,再多的苦也淡了去,再多的荆棘铺满路途,她也有勇气往前冲,内心一股韧劲儿又被激发出来,握着阿紫的手,她心绪激荡,久久难以平复。

“阿紫……”

进屋关上门后,萍儿轻轻的一声唤,催得阿紫眼中滴落了大颗大颗的泪,“萍儿姐……”抽噎声中,卸下戏子假笑的面具,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他,裸露出的脆弱神情,令萍儿揪了心,浑然忘却世俗礼教,软了身子倒在阿紫怀里,被他搂得紧紧的,紧紧的,窒息般的痛感,却令她感觉到温暖与安心。这一刻,似乎认定了——阿紫的环抱是最温暖的,阿紫的肩膀是她唯一想要依靠的!有阿紫陪伴在身边,真好、真好!

这几日的焦虑与担忧齐齐涌上心头,阿紫用力抱紧了心中牵挂的人儿。难以割舍的情素蚕丝般缠绕、折磨了他好多天,直到将那份思念化解在扎实的拥抱中,直到感受到彼此悸乱了的心跳,阿紫才像个孩子般地哭出声来,颠沛流离的孤独与疲惫中,终于有了些许宽慰,“萍儿姐……我、我好想、好想你!”

“我也是……好想阿紫!好想……”捧起那张哭泣的脸,萍儿指尖轻抚,温柔地拭泪,小心地呵护一个比她更需要合乎的人儿,“阿紫,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我……”阿紫眼神闪烁,含糊其辞,“我听嬷嬷说你被人赎身,送到湖州乔家完婚……”顿了顿,接着又道:“后来……我到了湖州,在德清小镇的街上寻人打听,才知道……才知道乔氏有个夭折的儿子,早年曾与南阳柳家的闺女指腹为婚,如今迎儿媳入门是想给鬼儿子配上阴婚……”说实话,在得知萍儿被嬷嬷卖了送去嫁人时,他心里着实难受得紧,像是被人硬生生夺走了自己身边不可或缺的人,但是,当他打听到乔氏的儿子早已夭折、萍儿要嫁的并不是一个活人时,他反而松了口气。

“阿紫,你最了解我的,也知道我不是柳家闺女,方才为何不帮我在老夫人面前澄清?”萍儿急切地拉着阿紫的手,就想冲出门去说明一切,“走,咱们到老夫人面前说个明白!”

“千万使不得!”阿紫显然多留了个心眼,比萍儿想得更多些,“镇上的人都说乔氏生性苛刻,人前吃不得亏!且不要说她信不信咱们说的话,只是提出离开乔家不当她家儿媳这件事,她铁定不会答应,搞不好还会跟咱们翻脸!到时候,乔家的人连着我一同防范,拿铁链子锁到屋子里叫人盯紧了,咱们就甭想逮住机会逃出去!”

阿紫说的也不无道理,萍儿心中郁郁,低头闷声半晌,忽又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盯住阿紫,“阿紫,嬷嬷怎么会让你离开勾栏院、让你独自一人来湖州寻我?”看着乔装改扮成丫头模样的阿紫,萍儿困惑不解,“你干吗穿这女孩家的衣裙?”

“我、我……”扯扯自个身上的裙子,阿紫目光游移闪烁,竭力避开萍儿疑惑的视线,“我偷换了丫鬟的衣服,趁嬷嬷不注意,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男扮女装,“丫鬟”跟“小姐”独处一室才显得名正言顺嘛!此刻他倒有些庆幸自个还穿着员外府上丫鬟的衣裙。

察觉到阿紫神色有些异常,萍儿却并未多想,拉着阿紫的手进了里屋,拧块湿毛巾让他到帐子后面擦擦身子,取了自个的干净衣裳让他换上。在帐子外等了片刻,阿紫洗了把脸、换好衣裙走出来时,萍儿持了梳子上前,柔声道:“阿紫,坐床头来,我帮你梳个髻。”

阿紫把长发随意扎成一束,反而拉着萍儿坐到镜子前,“丫鬟给小姐梳头才是对的!你看你,披头散发的,挽发的簪子呢?”

“……断了。”萍儿黯然垂首,回想起今早在街上的遭遇,心里头又有些难受。

“哦。”梳子顺着柔顺乌亮的发丝滑下,阿紫眼神专注,一手持着木梳,一手挽起萍儿的长发,绾青丝,栉垂环髻,“我以前帮戏班里的师兄们梳过发,看看,这发式梳得可好?”梳好发髻,他从袖兜里取出一支形态奇特的金钗,钗身横插发髻,钗首箍紧发丝,钗柄却斜勾而下,凤尾般斜贴至额头,钗柄末端如刀锋一般,紧贴着幼滑的额头,点刺在眉峰上,点衬出触目惊心的美感!

萍儿持着镜子照照发式,“噫”了一声,“这钗……”这不是云香姐当日插在发髻上的金钗吗?

隔着衣袖触摸一下手腕上戴的绞丝金环,“叩心”犹在,“刺眉”竟也寻着“叩心”而来,钗与环重聚,是福是祸?镜子里隐隐有血光闪过,萍儿的心,咯噔一下,“阿紫,这钗从何得来?”

“香云阁。”阿紫看着镜中照着的那张如莲面容,弯眸一笑,紫光流转,狐般魅惑!

刺眉?果真是刺眉!萍儿心口突突直跳,额头的“刺眉”冰凉中有血光浮动,有种不祥的预感如大片阴霾笼罩下来,她想拔下这支金钗,镜子里却倒影出阿紫魅惑的笑靥,耳畔听到阿紫笑着说:“真好看!萍儿姐的发髻插上这支金钗,当真好看得紧!”

“阿紫喜欢?”心一软,拔钗的手终是放了下来。

“喜欢!”打心眼儿里喜欢得紧!萍儿在他心中确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不仅仅是甘苦与共的伙伴,更是他情感的寄托!这一回,阿紫笑得很真很真,“阿紫想帮萍儿姐挽钗梳发,梳一辈子!”

绾青丝——绾情思!折子戏里缠绵悱恻的调调儿,阿紫自是懂的,他别有意味的一番话,萍儿却未听懂,只是看着阿紫开心,她竟也开心了起来。

“阿紫不可以食言哦!要记得帮我梳一辈子的发髻哦!”

坐在镜前,看着镜子里的阿紫,紫眸里流波慢转,竟是颠倒魂魄般的魅惑,萍儿看得几乎痴了,脸儿渐渐发烫,心口有小鹿乱撞,暧昧的气息浮荡,叠在镜子里的两个影子几乎合成了一个!

“我会带着你离开乔家,走得远远的!”阿紫心中筹谋着两个人的前景,脑海中描绘着明媚的景象,目光穿窗而出,竭力眺望天边自由漂浮的云彩,悠然神往,“咱们寻个小村落,盖一间茅庐,在山林溪涧渔猎,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自己自足,过上悠闲安逸的日子!”

萍儿听着听着,朦胧了眼波,已然痴了!

屋子里寂静了片刻,烛光然起,低垂了帐子的床铺上,一双小儿女,促膝盘坐,喁喁私语,一屋子的旖旎缱绻。

“如霜!如霜——”

屋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乔氏推门而入,命仆人把饭菜端进房里,拉着儿媳下床来坐到饭桌前,“如霜啊,别整日呆坐在床上,来,坐过来,尝尝这道桂圆莲子羹!”

桂圆莲子羹,寓意着“早生贵子”,乔氏委实用心良苦!

“阿紫啊,你先去厨房里帮衬着,晚些吃了饭,让仆人腾出个地铺,将就着先睡一宿。”

摆好碗筷,挥手示意仆人领着阿紫离开这间屋子,乔氏急急关上房门,催着儿媳赶紧吃完那碗桂圆莲子羹,也好安排今晚的那桩“事儿”。

阿紫随仆人走出门外,穿过院落,由老宅后门出去,便是一条巷子,石头垒的墙壁上爬满青苔、缠了老藤,巷尾搭着乌篷、设了个灶台,灶肚里散了烟,仆人用树枝挑开烧焦的炭,把焖在灶肚里的几块红番薯扒了出来,趁热递给阿紫,“喏,拿去吃吧!”

有热腾腾的番薯吃也是好的,阿紫捧着烤熟的番薯,顾不得烫手,蹲在灶旁,闷头吃了起来,“咳……”糟糕,吃得太急,喉咙里堵了一块,噎着了。

“喝口水吧!”

仆人拿个破碗舀了井里头漫上来的水,阿紫接到手里“咕咚咕咚”大口喝下,顺了口气,拉长袖子擦擦嘴巴,闷头又吃。

看这“丫头”的吃相,仆人忍俊不住,喷了笑,“唉,姑娘家吃东西总得斯文点嘛!”

“饱了。”拍拍手,阿紫站起来,转个身就想回去。

“唉、唉!你想去哪?”仆人赶紧拉住他,指了指巷尾石门里几间简陋的茅草房,“下人住的地方在那里。”话落,领着阿紫进了一间草棚,捧来几堆干草铺在地上,“喏,今儿晚上你先睡这地铺吧。”丫鬟和仆人睡的地方隔了块板,漏了顶的草棚子里不暖和,飕飕透着寒风,棚子后面一墙之隔,就是乔家的四合院落、精致的厢房,房里头有些微动静,或是主子叫唤个几声,隔着墙也能传过声来。

隔墙有耳,怪的是,长了耳朵的,有时候也得学着装聋作哑才行!这不,仆人又冲着新来的“丫鬟”叮咛了几句:“今儿晚上,少夫人的房间和院落里要是有动静,你也得装作没听见……”

“少夫人的房间?”阿紫察言观色,只觉这仆人表情有些古怪了,“少夫人的房间里会有啥子动静?”萍儿一个人睡在房中,能闹出多大动静?

“嘘,小声点儿!”仆人神秘兮兮,压低了嗓门说,“今儿晚上,少爷要来与少夫人圆房呢!”

“少爷?!”那个早就死透了埋进土里的人,还能来圆房?今晚难不成要见鬼了?!“乔家老宅闹鬼了吗?”阿紫狐疑地问。

“唉、唉!快别鬼呀鬼的,搞不好会引鬼上身呢!”仆人浑身一哆嗦,颤着嘴皮子道,“知道‘鬼附身’这事吧?我家少爷今晚回魂呢!咱可得把眼睛闭紧点,睡下了可别出去,尿急了也得憋着!”嘴里嘟囔着,仆人三分小心、七分害怕,打着哆嗦回自个那地铺上睡去了。

“鬼附身?!”

阿紫骇然震愣在原地,紫眸里瞳仁收缩了一下,连着心腔儿也是一阵紧缩,猝然有了种非常不妙的感觉!

入夜时分,乔家大院里风卷枯叶,甚是寂寥。回廊里侧厢房里掌了灯,烛光幽幽,跳动在纸糊的窗格子里。

窗前晃动着模糊的人影,几个丫鬟捧了艾草站在窗外,听老夫人叫唤一声,便把浸过井水的艾草递进窗子里,而后匆匆转身离开,院落里再无闲杂人等。

关好了窗子,乔氏坐在房里,等儿媳吃完了那碗桂圆莲子羹、起身收拾碗筷时,她闷声不响地走了过去,猝然挥起手中打湿过的艾草杆枝,照着萍儿抽打下去。

“啊——”惊呼一声,萍儿愕然转身看向老夫人,“您、您这是做什么?”

“如霜啊,婆婆帮你净净身,待会儿轩儿就要来与你圆房了。”

一边用艾草帮儿媳“净身”,一边念叨着鬼儿子的名,乔氏有些走火入魔。

“圆房?!”萍儿陡然心惊,急忙躲闪,“不、不……”

“你躲什么?快过来!”

算算时辰,已是极阴之时,错过了可就坏事了!乔氏心急如焚,见媳妇不停地闪躲,当真来了火气,她怒哼一声,上前一把拽住萍儿,将她推倒在床上。这一推搡,萍儿藏掖在衣袖里的那只绞丝金环儿滚落出来,落在了被褥上。乔氏一看,猛地扇了她一记耳光,匆忙拾起这绞了富贵花纹的金环儿,塞进自己的衣兜,口中骂咧着:“好啊,你竟敢偷老身的金饰!乔家的一分一厘都是老身的,你这外姓人竟敢来行窃?!要不是念在你即将替乔家添子孙的分上,准让你吃棒槌!”话落,又瞅准了萍儿发髻上插的那支金钗,发了狠地拔下来,攥到自个手心里。

“把它还给我!”萍儿突然疯了般扑上去,嘶喊着,“它是我的!它是我的!”绾青丝,缀金钗,一辈子的承诺!——她怎可令阿紫失望!

二人推搡拉扯中,乔氏脚跟绊到床柱,手一松,丁当!“刺眉”金钗脱手跌落在地上,萍儿扑上去,从乔氏衣兜里夺回“叩心”金环儿,弯了腰去捡地上的金钗时,乔氏从床上蹦起,双手掐向她的颈项。萍儿推挡了一下,一阵慌乱中,地上的金钗被踢到了门板背后。

一时找寻不到金钗,眼看着乔氏又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萍儿慌忙抽身往外跑,冲出屋子,反手闩上房门,将乔氏锁在了房中。

惶惶地逃到前院,斜刺里猛地蹿出一道人影,挡在了她面前,惊叫一声,抬头看时,那人手中竟捧着乔轩的牌位,面容怪异地扭曲,眼神阴阴地盯着她。

萍儿踉跄着连连后退,退到墙角,发抖的身子挨到墙壁上,她惊怖地瞪着那人,语声发颤:“你、你……”

“我是乔轩,你的夫婿!”

那人幽幽地开了口,每吐一个字就像捶出一榔头,重重地捶在萍儿心口。

萍儿浑身发怵,双眸圆睁,惊恐地摇头,“你是乔老爷,不是乔轩!”

“我借了阿爹的躯壳来看你了,如霜,我的妻!”

“乔轩”一步步逼近无路可退的萍儿。

“萍儿——”

一声唤,回廊那头快步奔来一人,扑身上前扣住那只逼至萍儿面前的鬼爪,将它拽开!

“阿、阿紫!”萍儿惊魂未定,喘息不已。

阿紫瞪着乔老爷,当真是气极了,冲口道:“下三滥的东西,装神弄鬼!”

“反了、反了!”乔老爷见自个的鬼把戏已被拆穿,索性破口大骂,“死丫头,坏了本老爷的好事,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活得不耐烦的是你这老不羞!”

逼到了死角,无路可退,心性自卑内敛的人,不满的情绪压抑到极点后,终于爆发了——阿紫随手端起窗台上的盆栽,高高抡举起来,照着乔老爷的脑门子狠狠砸了下去!

“哎哟——”

惨叫一声,乔老爷烂泥似的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那块冰冷的牌位“咚”一声落在地上,阿紫猛踩一脚,愤愤地将它踩裂。

“喀嚓”一声响,牌位碎裂的同时,禁锢在萍儿心中的一根无形的枷锁也终于解除了。

“阿紫,咱们快走,有人来了!”

生怕冯老爷那声惨叫,惊动冯府的家仆,萍儿拉着阿紫往外跑。

“你先走!”心知院落里的动静闹得再大,乔家的家仆也不敢出面探视,阿紫很是放心地催着萍儿先到门外候着,“去门外等一等,我拿些盘缠,很快就来。快!快走!”

“不!不要拿盘缠了,咱们快逃!”不愿拿别人家的东西,萍儿惶惶地拉住他的手,不愿松开。

“没有盘缠,咱们寸步难行哪!”不愿再遭受坎坷饥寒,阿紫急得冲她吼,“快走——”

“阿紫……”她整个人被他托举着使劲推上墙头,拉着的手渐渐松开,“阿紫,我在门外等着,你快些、快些出来!”

萍儿的声音消失在围墙外,阿紫转身正想往乔家二老所住的厢房那头跑,不料,昏厥在地上的乔老爷呻吟一声,睁了眼皮子清醒过来,见砸自个脑袋的人还在,他扯开了嗓子喊:“来人哪,杀人啦!”

“闭嘴!闭嘴!”阿紫又惊又怕,急着去捂他的嘴巴。

“你逃不掉的!”乔老爷扶着墙想站起,脑门子上渗了血丝,狼狈不堪了,偏偏还要恶狗似的穷吠不止,“死丫头,本老爷记着你的脸,你逃不掉的!伤人窃财,拐走我家儿媳,罪大滔天!你这张脸很快就会描到衙门的通缉令上,你逃不掉的!”

受人威胁,阿紫却冷静了下来,发青的脸上诡异地绽开一丝笑意,弯弯的紫眸寒芒一闪,分明是在笑,却笑得人心头发慌,怵惕不宁!

乔老爷心中七上八下地吊起了水桶,惶惶问:“你、你想做什么?”

阿紫猝然伸手,在乔老爷脸上摸了一把,凉凉的指尖透着刺人的寒意,他却只是弯眸笑着,带着几分狐般的魅惑,冲乔老爷招了招手,“来呀,跟我进房来!”

乔老爷两眼发直,似乎被那一笑勾得魂儿出窍,飘飘然地跟着人走。

嘎吱——

门开了,阿紫牵着乔老爷的衣袖走进屋里头,看到屋子里还坐了个人,乔老爷愣了愣,“夫人?!”乔氏那张媲美河东母狮的威严面孔一入目,乔老爷浑身打一激灵,发昏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迈到门槛里的脚尖儿一缩,尴尬地僵在门边。

“轩儿呢?你赶紧让轩儿附上你的身啊!”

乔老爷开口唤的那声“夫人”露了马脚,乔氏又惊又疑地看着进屋来的两个人,被抱孙子的念头冲昏了脑袋的她,没去细看二人怪异的神色,只一个劲地催促:“阿紫,快去找你家小姐回来,这妮子忒可恶,胆敢忤逆老身,活腻了!”

“老夫人,阿紫还没给您唱过曲儿吧?”阿紫笑得惊心动魄,拽了乔老爷的袖子,猛地把人推到乔氏身边,看着床上二人,唱戏的人儿脸上却浮了丝看好戏的表情,“别急,阿紫这就为二老唱一段黄粱曲、鬼脸戏!”

乔氏听得满头雾水,扶着跌到床上来的乔老爷,在微弱的烛光下看到自个丈夫额头上流着血,又见新来的这个“丫头”反锁了房门,在门板背后捡起那支“刺眉”金钗,步步逼近床前。烛光摇曳,映得那张狐媚的笑靥半真半假,鬼魅一般,诡秘不祥!

“阿紫,你、你想做什么?”

紫眸如妖,诡异之极,乔氏有些怕了。

阿紫站在床前,徐徐俯身,冲着乔氏发笑,“老夫人,昨夜里您的儿子也曾托梦给我,他在我梦里哭得凄凄惨惨,他非常非常想念您,说他一个人待在地府太寂寞,没有人哄他开心,陪他解闷儿,没有娘亲抱他亲他,他好苦、好惨哪!”

乔氏听着、听着,再也忍不住地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轩儿!我苦命的儿啊!”

乔老爷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大声嚷嚷:“鬼话!鬼话!这这这……这真是鬼话连篇!死都死了又怎会托梦?夫人,你莫要信她!”

“你、你人未老竟是糊涂了!怎的说出这种混账话?轩儿不也托梦与你了吗?”

乔氏一句话,让丈夫噎了半晌吱不出声来。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说这一切都是编造的谎言,都是荒诞无稽的鬼话,都是他自唱自演的一出鬼把戏?即便他坦白交代了,乔氏会信吗?在他的谎言中度日,她,已中毒太深了。

“轩儿还说了什么没?”乔氏眼巴巴地瞅着阿紫。

“有!”紫眸凝视着乔氏,极轻、极柔的声音,宛如在吟唱着一曲黄粱梦,“他一直说着想你、想你、想你……”

眼波流转、迷离的紫色眸光妖魅一般,直欲勾人魂儿,乔氏神情开始恍惚,如陷迷梦之中,竟也跟着低吟:“想你……想你……轩儿,娘好想你……好想来陪陪你,给你解闷儿……”

乔老爷骇怪地瞪着夫人,整张脸盘如遭拳头重捶,突然扁了下去,他浑身发寒,颤手指着乔氏,咬着舌头挤出变了调的声音:“疯子!疯子!疯子……”

阿紫冷眼瞅着这二人——一个疯子、一个骗子!二人此刻的模样竟是如此的可悲、可笑!

可笑?是的!阿紫笑出了声,奇怪的笑声,笑得人心里像被蚂蚁叮咬到,麻麻痒痒,非常难受,虚脱一般,像是被笑得软了筋骨,提不起丝毫力气,软摊在床上的二人,看着阿紫慢慢、慢慢地举起了手中那支金钗,刀锋般锐利的钗柄在烛光下闪过一抹寒芒。

“如此想他念他,何不去陪他?”

阿紫笑得惊心动魄,猝然扬手,挥钗刺下,血光乍现,猩红的血珠子迸溅,血雾迷眸……

“啊、啊啊啊——”

惨叫声冲出屋子,惊荡在夜空,久久、久久……

乔家老宅外头,忽有火光闪过,深夜里有股躁动的气息笼罩在乔家大门外。

嘎吱——

老宅的前门开了,正当阿紫拿着盘缠、拎着包袱从门里走出时,门外这条青石巷子里猝然有了动静,无数支火把燃起,火光刺痛了眼睛,阿紫半眯着眼,骇然发现门外竟站着黑压压一拨人,几乎惊飞了魂魄!

“出来了!杀人的妖孽出来了!”

在门前大声呵喝的,竟是乔家几个家仆,本该躲在草棚子里蒙头睡觉的他们,此刻举着火把,招来左邻右舍的人,围堵在了门外。

“快、快捉住他!”

几个人拿着绳子冲上前来,阿紫却还杵在门口发愣,忽听人群里有人凄声大喊:“阿紫!快逃——逃啊——”

神情一震,阿紫看到了等在门外、早已被众人逮住的萍儿,被几个壮汉用绳子捆绑成粽子一样的她,倒在地上挣扎叫喊着,揪心地催着他赶紧逃!

逃?人群砌墙、四周围个水泄不通,他又如何能逃得了?当乔家几个仆人满脸兴奋、拿着绳子冲上来时,阿紫突然想通了一个道理——是人,往往就有好奇心,而人的好奇心,足以战胜对鬼魅的恐惧!这几个乔家家仆必定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偷偷进了院子,窥视了乔家今夜所发生的事,纠集了众多人手,堵死了他的退路!

“来了、来了!差爷来了!”

人群里一阵躁动,当几个夜里巡街的衙门差役手持铁链,虎步冲上来捉拿犯人时,阿紫心口一凉,绝望地看了萍儿一眼。

萍儿脸色已是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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