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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刺眉(新聊斋系列)(乐琳琅)

楔子

山云蒸,柱础润。

础润而雨。

蚕丝一样细长银亮的春雨,淅淅沥沥,润了这片山林。

林中数不尽那绿竹猗猗,片片竹叶在春雨的洗涤下变得越发青翠可爱,新冒出的嫩芽尖上挂了一粒晶莹圆润的雨珠,由小小的一粒逐渐饱和成珍珠般大小时,便滚落下来,滴答落在一个路人的斗笠上,再汇同斗笠上承接的雨水一齐流淌至帽檐,垂下一帘断了线的雨珠。

隔着“珠帘”,四周景致皆笼上了水汽,变得朦胧缥缈,看不清前方的路径,那路人抬手欲擦拭被风沾拂在睫毛上的雨水,将手抬至眼前时,才发觉手是湿的,衣袖同样是湿漉漉的,都能拧出一摊水来,再低头瞅瞅身上的皂色道袍,喝!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无奈地甩甩衣袖,斗笠下那张莲般脱俗的素颜,居然泛开了淡淡的笑,只听那人莞尔一笑,自言自语:“好一场及时雨,恰好洗了这身沾尘的道袍,倒是省事不少。”

听这轻柔平和的语声,恰似春风拂柳,舒畅已极!雨水浸身造成的不愉快也荡然无存,正所谓不焦不躁,这位看似年仅双十的道姑,道行修养倒也有些火候了。

扶正了斗笠,施施然往前走了几步,道姑突然“噫”了一声,停下脚步,侧耳作聆听状——萦绕耳畔的淅沥雨声中夹杂了些许怪异的声响,凝神聆听,竟是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混合的声响。

寻觅声源,起初离得较远,弹指间,居然已近在咫尺!道姑稍稍侧转身子,就看到路的彼端有一人正撒腿狂奔而来,雨水、泥泞溅染了那人的白净长衫,一头湿发凌乱地披散着,盖住了大半张面庞,她只看得清那人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呼呼直喘粗气的嘴巴。除了嘴巴一直大张着之外,那人的两腿也一直以惊人的速度狂奔不休,她只眨了眨眼,那人已飒然如旋风般从她身侧跑了过去,活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赶,一转眼,那人已逃得了无踪影。

道姑依然侧身站在原地,半眯了双眼把视线凝在足前一处水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颗颗雨点滴入水洼中,水面漾开圈圈涟漪,原本是小小的波纹,霎时间整个水面剧烈震荡起来,洼内蓄水翻腾着往外溢出。见状,道姑的嘴角微微弯起,宛如柳絮般轻柔的叹息飘落风中,她竟是低头冲那水洼低语:“来了啊。”

不错,是来了,来的还真不少——

七八个彪形大汉手持明晃晃的弯刀,凶神恶煞似的追赶而至,奔踏的脚步震得几处水洼内的蓄水急剧翻腾,彰显了这帮人的滔滔怒火。

这拨人气势汹汹地从道姑面前奔了过去,奔踏的脚步声渐去渐远,这段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恰似水洼内的涟漪,一圈圈急速泛起——荡散——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唯独在道姑心中遗留些许无奈——天底下不平的事多如牛毛,有些事是她管不了、也无法去管的。

悠悠一叹,道姑继续往前走,脚步加快了许多,不知怎的,她竟莫名地牵挂起被那七八个彪形大汉追赶着的那个白衫人的安危,觅着那帮人追赶的方向,道姑急步前进。

穿出这片竹林子,眼前是一条蜿蜒流淌的溪流,承接了天露的溪水涨了许多,水流湍急,溪岸边踩落了无数枚深浅不一的杂沓鞋印,清楚明了地告诉她:方才那帮人已涉水淌过了这条溪流,奔向对岸去了。

没有犹豫,她拎起衣摆,径直迈入了湍流中,走到溪水中央,水已没过了膝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抵达彼岸后,她脱掉脚上那双与道袍同色的布鞋,把磨平了底的鞋子翻转过来,从鞋子里“哗”地倒出一大滩水来,又把湿鞋往脚上一套,踩着岸上一条以鹅卵石铺垫而成的碎石幽径往前走,俄顷,便来到了大青砖围墙圈出的一座府邸门前。

府邸那两扇高大的宅门虚掩着,门前满是乱石杂草,年久失修的门板上,漆色剥落了大半,门钹锈渍斑驳,围墙、檐上砖块瓦片缺损,透着股萧条、衰败的迹象,唯独门楣匾中两个金色篆书仍清晰勾勒出“亓府”二字。

站在门前,看着这两扇宅门,道姑眉头微皱,脸上多了分凝重——在常人眼里,顶多也只能在这斑驳的门板上看出“败落”二字,但在修行者的眼里,这两扇门却纠缠着一股浓浓的晦气。

这是一处不祥之地!

宅门里头似乎潜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

她先从袖兜里掏出一纸符箓,夹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而后,一步一步徐徐靠近那两扇宅门,抬起左手轻轻平贴至门板上,正准备用力推门时,意想不到的一幕状况发生了——

宅门“哐砰”震响,似乎被人从里面大力撞击了一下,原本虚掩的门缝“咯”地阖上,再用手去推,却怎样也推不开了。

隔着两扇厚重的门,宅子里头模糊地传出些声响,像是有人在极度恐惧下,以紧绷的声带颤挤出完全走调的几个音,把这几个零碎的音拼接、连贯起来,她顿时领悟:门里头有人在惨烈地呼嚎,发出“救命”的呼喊声!

无暇细想,她迅速弹出夹在手指间的那张符,“啪嗒”甩贴到门钹上,贴到门钹虎环上的符箓燃烧起来,一簇火焰射入门钹,神荼、郁垒两尊门神像在门上一闪而逝,宅门隐隐发出类似于人的一声怒吼,“当啷当啷”几声震动,门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推了推,带动两扇沉重的宅门徐徐敞开。

咯吱、咿呀——

令人牙床泛酸的响动中,宅门终于完全敞开,门里头跌跌撞撞地冲出七八个人,她定睛一看,逃出门来的竟是原先那几个彪形大汉,没了先前的凶悍气焰,此刻这帮人竟如同丧家之犬,哆嗦着两腿、哭爹喊娘地往外逃。

她急忙拽住其中一人的衣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为何如此惊慌?”

那人颤动着两片发青的嘴皮子,惶惶地叫:“快、快放开我!”他腾出一只手抓住那半幅衣袖往回扯了扯,没能挣脱她的挟制,整个人便脱力地瘫坐到地上,瑟瑟发抖,几乎要昏厥的样子。

她心一软,松了手,那人连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逃之夭夭。

看着那些个仓惶逃窜的背影逐渐晃动成小黑点消失在碎石幽径的尽头,她这才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敞开的宅门里头,举步,拎起衣摆跨过门槛,走进门去。

朱门府第,被枫叶香径一分为二的小园花圃中,荆棘丛生,一路蔓延、攀缠至破败的亭台,九曲水榭,莲花池中腐烂的水葫芦覆盖了整个水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连接亭台楼阁的回廊长年累月沉淀下厚厚的尘埃,残缺的檐角粘挂了数张蜘蛛网,回廊里头一间间厢房,房门锁得死死的,透过断裂、破碎的窗格子,可以窥视到房中各类摆设都蒙了灰尘、结了蛛网,烛台上几只耗子“咯吱咯吱”地啃着蜡烛。

檐下风铃被风吹动,丁当微响。偌大的府邸,一派寂寥中,清晰回荡着一个人的脚步声,越往宅院深处走,她就越发的感到蹊跷——分明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废宅,除了她这个不速之客,理当再无旁人,但她的身后有时竟会响起鬼魅般似有若无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暗中跟踪、监视着她,但,每当她迅速转身往后张望时,回廊上却总是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只听得角落里一声叹息,游丝般缠来,令人不寒而栗!

壮着胆子再往前走,那时轻时重、时急时缓的脚步声重又在她身后响起,不论她如何迅速、敏捷地回眸往身后张望,却始终没有看到回廊上走动的人影。

宅院深处有一座杂草丛生、荒废许久的园子,园中一口八卦井,井水早已干涸,井里头深幽幽望不见底,井口染有斑斑血迹,血渍发黑干枯,显然是沾染了些许时日了。除了血迹,还有一行踩入泥泞中的足迹,从井口一直延伸至小园墙角,而后踩踏上一株倚墙的歪脖子老槐树,顺着斜伸的枝柯,血迹与脚印消失在了墙外。

小园对面,隔了墙就是一幢小楼,似乎是府邸主人就寝居所,小楼扶梯一尘不染,雕鲽户前纱帘飘拂,玉兰盆景幽香弥漫,虽是一墙之隔,但此楼与那荒废的园子确有云泥之别。

亓府内,唯独这幢小楼里有些声响,断断续续地从二楼窗口飘出,细听,竟是呻吟之声。

快步走向小楼,直到她走到扶梯前,“异状”才猝然袭来——她的颈项被掐住了!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掐住,窒息感令她无法思考,只是本能地伸手摸向自己的颈项,但那上面什么也没有,颈部的一圈肌肉却诡异地往里收缩,白皙的颈子上逐渐浮现十道手指印,无法呼吸的她硬生生憋着一股劲道,迅速从袖口抽出一张符箓,心中默念符咒,咬破舌尖吐出血珠喷溅到符上。

吸入血咒的符箓腾空飘起,忽而化作一道金芒,如链般绕过她的颈项后消失,原本往里紧缩的肌肤蓦地松弛下来,恢复常态,肌肤上十道乌黑的指印渐渐淡去,耳畔骤然划过一声稚儿般的尖叫声,所有“异状”于瞬间消失,她的眼角余光只捕捉到一缕淡如烟的影子在楼门的缝隙间一闪而逝,小楼扶梯上那道紧锁的楼门却奇异地自行落了锁,徐徐敞开了。

楼里面居然有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从楼中传出:“救命——救命啊——”

缓过一口气的她,来不及细想,急忙顺着扶梯拾级而上,至二楼,呼救声更加清晰,就在走廊尽头,窗子朝南的一间厢房,房门里隐约传出些异样的声响,宛如铃铛被风轻摇时发出的悦耳之声,然而,当她推门而入时,耳畔所听到的却是稚兽般的啼哭声——是小孩的哭声,还是幼小兽类的啼声?

抽出一纸火符,抛甩至半空,一团焰火霎时间迸燃,借着这簇焰芒,她开始仔细打量这间斗室——

一间极其普通的厢房,房中一张书案、一扇屏风、一只鸭形熏炉……简洁的摆设,整座府邸,唯独这间厢房在她看来最最“正常”,应该没有什么“脏东西”。

暗自松了口气,正当她准备退出房间时,那扇静止不动的屏风突然“嘎吱”摇晃了一下,半透明的纱质屏风上诡异地绽开了点点血珠,像是喷溅上去的,大片血色触目惊心!

心,咯噔一下,她小心翼翼地上前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屏风上哪是什么血丝,分明是朵朵怒放的红梅,不知被哪双巧手绣在纱质屏风上,呼之欲出的红梅为这斗室平添几分雅致。

抹去额头冒出的虚汗,绕过屏风,在内室的床前,她终于发现了那个呼救的人——沾满泥泞的长衫,分明是方才被彪形大汉追赶的白衫人,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纤瘦孱弱的身子蜷缩在床脚,披散的发丝也簌簌发抖。

听到外人的脚步声,噤了声的少年满面惊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望见进房来的只是个道姑时,一层碎碎泪花又浮了出来,苍白的唇颤启:“姐姐,救我……救我!”

她的视线对上少年的泪眸,恍惚中,仿佛有一双妖媚的紫瞳在眼前晃过,紫瞳里碎碎的泪花模糊地重叠在这少年惊恐的眼里,令她心口嘭然大作,失魂落魄般看着少年,口中喃喃:“……阿紫?”

不,这少年绝不是阿紫!

只是错觉,只是……这少年的无助眼神、大颗大颗滴落的泪珠、满是哀求之色的婆娑泪眸……分明、分明又是脑海中的“他”眼里还在含着泪花,含泪凄楚地望着她,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呵,令她的心,都要碎了!

“阿紫——”

哪怕是错觉,哪怕只有一瞬,她也想抓住他!泪眼朦胧中,她扑向了床前的少年,骤然飞起的道袍长袖,幻化为飞翼,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的,她冲着少年飞扑过去……

含泪的眸,倏地闪过嗜血红芒,滴出的泪染作殷红色,蜷缩在床脚的少年,望着飞扑而来的她,眼神诡异地闪烁了一下,嘴角弯出令人惊心的诡笑,唇色忽变,褪了苍白,染上了惊心的猩红色,白森森的尖牙咬了一下唇,少年突然冲着飞扑而至的她吹了口气,裹着血光的雾气吹出,扑至床前的她眼前骤然发黑,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可怜的傻人儿。”带着悲怜之色,少年接住昏厥倒下的人,“这身道袍可真碍眼哪!”伸手扯开道袍领子上的扣子,嘴角一抹泛冷的笑,少年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牙尖,缓缓俯身,嗜血的牙尖咬向昏迷中的她那白皙柔嫩的颈项,咬出两枚牙印,尖利的牙透过肌肤往里刺入,殷红血丝微微渗出。

喀!

小楼的木质扶梯被人踩响!

听到房门外有异样动静,少年披散的长发突然飞起,发丝里露出那双兽般尖尖的耳朵,毛茸茸的耳朵耸动了一下,少年霍地抬头,泛绿的眸凶光毕露,盯住了“喀啦”震动的房门。

小楼走廊上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纸糊的窗格子上闪过几条人影,急促奔来的脚步声落在厢房门外,反锁的房门突然被人砸开,冲进门来的竟是衙门里办差的几个差役。

哐啷——

屏风被推倒,手持木棍冲进内室时,那几个差役只看到昏厥在床脚的一个道姑,房中没有其他人。

“二虎子,进来!”

差役从房门外揪来一人,竟是方才逃离这里的一名彪形大汉,差役指着房中,质问二虎子:“你不是说这片废宅里出人命了吗?进来看看这房间,血迹都没有,哪有什么死人?”

“差、差爷……”哆嗦着手指头,往内室一指,二虎子颤声答,“小的不敢有半句虚言,这房间里真的死过人……小的方才来时,分明看到几具干尸叠在内室中……”

话犹未落,忽闻内室一声惊叫,一名差役白着脸跑了出来,软了脚地跪倒在门口,干呕不止。

“差爷,这废宅里出啥事了?”

不明究竟、却又要尾随差役来瞧个热闹的乡里乡亲,三五成群、围挤到小楼中,探头探脑往房门里一张望,只觉浓烈的尸臭味扑鼻而来,就在房间内室,被差役掀了床板的床底下,赫然藏着数具干尸。

如皮囊般干扁的尸身,唯一可以辨别的特征就是尸身上所穿的衣饰,竟是些读书人的儒衫——在此处遇害的显然都是进京赶考时,夜晚寄宿在这无人废宅里的读书人。

几具发臭的干尸吓住了旁观之人,却吓不住随差役一同而来的仵作。命差役从床板底下拖出几具死尸,仵作上前一看,尚未解剖验尸,就连退几步,失声惊叫:“这、这几具都是被吸光了精血的干尸哪,这种死法……宅子里难不成是闹鬼了?”

闹鬼?!

浑身打了个激灵,人人惶惑不宁时,忽听房中呻吟之声,昏厥在床前的道姑渐渐苏醒,一睁眼,见房门口挤了这么多张陌生面孔,一个个又是万分惊恐地瞪着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扶着昏沉的脑门子,缓缓站起,目光一转,冷不丁瞄到被拖放在地上的那几具干尸,不由得脸色大变,脱口惊呼:“嗜血妖……”

“妖道!”房门外围观的人群当中,有人指着身穿道袍的她,大叫一声,“妖道!一定是这个妖道念咒施法,招来了不干不净的东西,修妖法,夺人命!”

“妖道?她是妖道!”

众人又惊又怕地瞪着置身命案现场的道姑,一个年轻而又陌生的貌美道姑,突然出现在这不恰当的场合,确实令人起疑!

“差爷,快捉住这个妖道!”

“捉住她!快捉住她!”

一呼百应,众人纷纷叫嚷着:“是她,是这个妖道杀了人!”

“不、等等……你们先听我说,这宅子里确有嗜血之妖,但绝不是贫道,贫道只是途经此地,被宅中呼救声引来……”

道姑急着澄清事实,手持木棍的差役却大喝一声:“住口!妖道,休想妖言惑众!”

当啷!

抖甩出铁链,差役虎步蹿上前来,不容分说拿下了“人犯”,用铁链枷锁铐住她的手脚就往门外拖,刚拖到门口,一名村妇端了个水盆疾步迎上来,冲她兜头泼洒了满盆狗血。

血腥之味冲鼻,遭人泼洒了满身血污的她,跌倒在地上,缓缓抬起双手,染血的指尖颤抖,心,却凉透!

愚昧村妇,确有可恨之处!但,无奈的是,她纵然有千张嘴,今遭却也躲不过这血光之灾,逃脱不了命中劫数!

“妖道该杀!”

村妇愤愤地啐了口唾沫。

“杀死她!”

“勒死她!”

“烧死她!”

恐惧和愤怒,促使围观的人群躁动起来。

一派混乱的氛围中,忽闻宅门外鸣锣声声,差役大喝:“知县大人驾到,速速让道!”

“知县大人来了?!”

惊呼声四起,命案现场的闲杂人等,纷纷辟易道侧,跪地叩首。

开辟的通道彼端,落了一顶官轿,轿门帘掀起,一身蟒袍官服的知县大人下了轿,大步走来。

“本官尚未定案,哪个说要杀了疑犯?”

草菅人命,如何能行!

大人发话质问,众人叩首伏地,默然不敢做声,而原本跌坐在房门口的道姑,却在听到知县大人说话的声音时,浑身一震,霍地抬头,怔怔地看着由走廊彼端步步走来的男子。

君子端方,温良如玉!

本是温良君子呵,偏生得一双妖媚紫瞳!

紫瞳里流光万千,重现那绝色风华,那眉眼、那浅笑……

那一眼,淡淡的笑睨……如梦、似前尘……

恍然如隔世重逢!

“……阿紫?!”

痴然凝眸,泪痕已冷,眉尖却是一点刺红,宛如前世的记忆破茧而出,绵绵脉脉,是情殇,亦是心伤……

痴然凝眸,泪水沾袍,沾的是她的道袍,湿的却是沦陷在尘网的那颗凡心,盈泪颤笑,似在梦里又唤着记忆中的身影步步靠近,往事便如浮尘般渐渐在眼前弥漫开……

第一章 惊变 雨打浮萍

绍兴九年,冬。

年关佳节将至,天公偏不作美,冰雪肆虐,天寒地冻。

清晨,相州汤阴的市井之中,一片萧条,街旁店铺三三两两,门庭冷清,几个衣不遮体、捉襟见肘的乞丐佝偻于堆雪的墙角,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有些呆滞了的目光透过茫茫雪地,落于虚无。石板街上,偶尔有几个路人哆哆嗦嗦地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蹒跚步行。

这几个路人中,有一个算卦占卜的江湖术士,手持的招牌竟是招活人晦气的一竿引魂幡,举幡招摇过市,真个惊世骇俗!

与众多修仙之士雷同,术士那竹竿似的身板儿上仅仅披了件单薄道袍,衣摆随风飘舞,他一手持幡,一手捋着颔下三绺青须,唇已冻得纸白,却仍强撑一脸“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洒脱笑意,只是嘴边笑纹已被寒风凝成一道僵硬的弯弧,虽无仙骨飘然之姿,但若一不小心被凛冽的北风拂上青天,倒也可谓修成正果!

此刻,术士那双狭长的小眼睛正贼溜溜地打量街上零星的路人,当视线捕捉到一抹柔弱的身影时,他的瞳孔倏地发亮,似乎瞅见“孔方兄”(铜钱)正亲热地冲他招手。

前方那一抹纤弱身影如风摆杨柳,摇摇晃晃地走近了些,方能看清——那是个十五六岁的抓髻丫鬟,纤弱如柳的体态,裹了件朴实无华的淡绿色粗布裙,素手挽了只竹篮子,篮子上遮了块布巾,丫鬟浑身上下唯一佩戴的首饰,就是抓髻上插的一支荆钗,莲般素颜未搽胭脂,双颊冻红,新月弯眉微颦,挂了淡如烟的愁,浓密的睫毛倒影在一汪秋水般澄澈的眸中,微翘的鼻尖与樱唇冻得紫红。她一直低着头,小心看着脚下的路,艰难缓慢地走着,直到一根竹幡冷不丁冒现于足前,挡了去路,她才霍地抬头,杏眸中闪着小鹿般惊惶之芒。

见她胆小如兔的稚嫩模样,术士心中更是窃喜,忙把脸凑到她面前,瞪大了狭长的细缝眼,目光似两盏孔明灯,在她脸上细细照了一番,故作神秘地“哦”了一声,脱口而出的却是唬人骗财的老伎俩:“唉、唉,看姑娘虽一脸灵秀,可叹印堂竟是发黑,灾星横截命格,凶降辰时,怕是要……唉、唉、唉——”他连连摇头,啧啧叹息,倒是不怕触人霉头。

丫鬟望了望插于雪地中的那面提有“神算珠玑子”字样的竹幡,又瞅了瞅挡在面前摇头晃脑、莫测高深的占卜术士,她轻蹙黛眉,一脸不知所措的茫然之色,一侧身就要绕道而过。

术士急忙伸手阻拦,“且慢!大难临头,姑娘怎能无动于衷?莫非,姑娘宁肯冒此凶险,也不愿请老朽指点迷津,图个破财消灾?”咕、咕噜噜……

这番话讲得煞有介事,不料,他的五脏庙也不肯闲着,续着话尾帮他大唱空城计,以增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最佳效果!

丫鬟原本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一听话尾那串妙音,她却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声。术士那张老脸顿时红赛关公,僵立在原地,尴尬不已。

见他满脸窘态,单薄的衣衫挂在竹竿般瘦瘦的身子架上,在雪地中更显寒酸,丫鬟止住了笑,秋水般澄澈的眸中漾起怜悯之色,素手探入袖兜内,摸索片刻,掏出了三个铜板,递至他眼前,宛如柳叶拂在水面般轻柔的语声含了一丝歉意:“老人家,我身上只有这点积蓄,虽不能派上大用,但也可买些充饥之物,暂解燃眉之急。”

术士不停捋须的手僵住了,盯着那只洁白掌心托的三文铜钱,愣了片刻,伸了伸有些发颤的手,却又缩了回来,长叹一声:“老朽不是乞丐,怎能白拿姑娘的钱哪?”他说着,下意识地扯高嘴角,那失了神韵的洒脱笑意此时更是显得别扭。

丫鬟颦眉想了想,笑道:“老人家,您帮我算一卦,这钱就不算白拿了。”

看着她那纯洁真挚的眼神,术士有些心虚,喉咙似被硬物噎住,细缝眼连眨好几下,才支吾出声:“不、不瞒姑娘,老朽只会掐指乱掰……”

“您太谦虚!”眨了眨眼睛,丫鬟满脸纯真地笑着,“您就帮我算一卦吧!”

咕噜噜……

五脏庙仍不争气地嚣张闹腾着,术士咽了咽口水,缩着脖子缓缓伸手接过那三文铜钱,小心翼翼地放入衣襟内,一手捂着,一手不太自在地捋捋胡须,问:“咳……不知姑娘想卜卦预测何事?”

丫鬟眼中闪着期盼之芒,“我想知道我那双亲与兄长们是否过得安康?”

“姑娘的亲人家住何处?”术士把手收拢在袖中,悄然抓住袖兜里一串木珠子。

丫鬟双眉微颦,神色郁郁,愁叹一声,“我打小就被贫寒的家人送入朱门为奴,家乡在哪里,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家乡山上有座道观,我每日清晨都能听见道观里敲响的钟声。”

术士闻言心中更觉愧疚,硬着头皮掐指算卦,宽慰道:“姑娘放心,卦相吉祥,你的亲人们定是安康无恙!”

“真的?!”丫鬟满脸愁云一扫而空,绽放如花笑靥,“多谢吉言!”敛衽谢礼,丫鬟含笑离开。

术士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纤弱、孤单的身影顶着风雪,艰难却又顽强地前行,他心口一热,放声疾呼:“姑娘请留步!”他疾步追了上去,把藏在袖兜的那串木珠子拿了出来,塞到她手中,意味深长地叮咛了句:“天佑善人,姑娘带着这串道观檀珠,多行善事,日后必定能与亲人重逢!”

塞到手里的仅仅是一串丝线穿连的檀木珠子,瞧不出什么稀罕,丫鬟只是懵懂地点个头,便匆匆走远。

她已耽搁了不少时辰,如若不尽快回府,怕又得挨管家训骂。心中一急,脚下又磕绊着跌倒好几回,但她始终小心翼翼地护着挽于臂弯的竹篮子,篮子里装了些缝制华服锦裳必备的绸缎——明日正是吴府少爷纳妾之喜,原本做好的新袍被那骄纵蛮横的少爷扯了个稀巴烂,管家这才急忙催着她大清早冒着刺骨寒风去绸庄取布料。

半个时辰过后,她那身单薄的布裙已被冰雪湿透,呼啸的北风寒意刺骨,纤瘦的身躯在风中打摆子,幸好吴府那气派的髹金门面、层层精美的琉璃瓦已翘首可见,那扇朱门前影影绰绰似乎围了一大群人,嘈杂声浪远远传来。她急走几步,脚下一个趔趄,竟又跌入雪泥中。

扑跌在雪地里,雪花迷住眼睛的一刹那,一件咄咄怪事却蓦地闯入眼帘,她瞪大杏眸,屏息凝望,愕然看到一只闯入视野的紫蝴蝶。

紫色斑斓的蝶儿,羽翼蹁跹,与洁白的雪花共舞,幻美之姿令人如坠梦中。她伸出手来捕捉这只精灵,缓缓、缓缓地将蝶儿迎进手里,合拢掌心凑至眼前再摊开看时,手中空空如也,那只紫蝶已如梦般自指缝悄悄消逝。

幽幽一叹,她起身蹒跚着走近石狮坐镇的朱门前,围在门前的人群中,几名稚童正在不停地哭闹,一双双冻得红肿的小手皆拽拉着身旁捉襟见肘的亲人,满脸凄怆的亲人们却硬着心肠强行扳开自家孩子的手,将她们交到吴府家丁手中。身材剽悍的家丁个个绾起袖子,扛牲口似的将稚童横扛于肩头,大步迈入朱门。

哭闹不休的卖身书童、丫头当中,有个娃却没有哭泣吵闹,只是默然站在行列中,随家丁往门里走时,回头看了看径自远去的亲人背影——那个梨园里岁数最大的老伯伯,转身离开时,悲怜地瞅了亲手送出的学徒一眼,手中却紧紧攥着吴府老爷赠送的十两银子。

娃啊,戏子也得卖笑,眉目长得如此妖孽,就得顺了老爷们的心意,进了老爷家的门,唱一曲后庭花、龙阳调,讨口饭吃……这世道,活着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哪……娃,这是你的命,怨不得伯伯……

伯伯临走时的叮咛萦绕耳际,十四岁的娃,既不哭闹,心中也没有丝毫愤怨,只是默然地接受上天不公的安排,顺从地随家丁往朱门里走,却,忍不住地回头看看门外的风景,风雪肆虐之中,一抹风中摇摆如柳的纤瘦身影却顽强地步步走近。

丫鬟走到门前时,门里的那个娃恰好回过头来,两人的视线碰撞了一下,穿着紫衣戏服的小小戏子,容貌惊人,妖精般的眉目,那眸,竟镶了紫色的瞳,紫光流转,十分妖媚!丫鬟看得一呆,那个娃却冲她弯眸一笑,十四岁却有了风尘梨园里历练的风韵,妖媚巧笑,叵测惊心!

从未见过一个人会笑得如此像个妖孽,也从未见过一个人笑时不带任何情感,却是如此摄人魂魄!丫鬟呆在了门口,看着那戏子进了门后,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门前围的人渐渐散去,丫鬟回了神,低头匆匆绕围墙后方的小门走进吴府,刚才门前所发生的一切情形,她早已司空见惯,十年前,她也经历过这种骨肉分离的场面,她的亲人是分文未取就把她送入朱门——柴门的苦娃,当了朱门的奴仆,总比日日啼饥号寒强些!

一入豪门深似海。

丫鬟穿过几道圆月门,绕过院子回廊,这才走到管事那片院落,把采购的布料交给账房验过后,她又提着竹篮子绕到下人住的石屋。

刚走到屋子前,就见几个壮丁凶神恶煞地冲一群面色蜡黄、骨瘦如柴的中年婢女呵喝着,这些奴婢手中都拎有寒酸的包袱,色衰的脸上涕泗滂沱,长期的压迫使得她们只知顺从,当最后一滴油都被榨干时,她们却只能默默哭泣,顺从主人的驱逐,默默消失在豪门府第的后门外。

丫鬟颦眉看着院子后面那道狭窄的木门,神思恍惚间,那扇毫不起眼的木门突然幻变成狰狞的鬼魅之脸,白森森的尖牙闪着诡异血芒,欲将她吞噬!

“啊——”

丫鬟惊叫一声,踉跄着连退几步,回过神来凝眸细看那道门,它却默不作声地静立着。擦一把虚汗,她匆忙迈入石屋,走到最里间,急唤一声:“婆婆!”

“是萍儿吗?快进来吧!”苍老的语声从里屋传出。

萍儿挽起裙摆,跨过门槛,走进这间幽暗的里屋,屋子里除了一张炕外,就再无他物。土炕上盘膝坐着个两鬓斑白的老婆婆,青筋突起的枯瘦双手持了针线及布料,锦布上绣了半幅牡丹图,一针一线,绣得惟妙惟肖,足见这位婆婆的女红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这也正是吴府老爷尚未赶走她的缘由。

萍儿疾步走到炕前,取出竹篮子里的绸缎交给婆婆,老太太怜惜地搓揉她冻僵的手,关切地问:“丫头,冷不?快去把湿衣换下,到炕上来暖暖身子。”

“嗳!”萍儿乖巧地点个头,转身离开。须臾,她换了件打满补丁的布裙回到里屋,坐到炕上,满面孺慕之情地倚靠在婆婆肩头。

老太太慈祥地抚摸她的发顶,叹息着说:“丫头啊,看你出落得水灵乖巧的模样,倘若生在好人家,定能许个称心的夫婿。”

“萍儿才不想嫁人呢!”面颊浮了红晕,萍儿羞怩地低下头来幽幽道,“萍儿只想学好女红,跟婆婆一样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傻孩子!”老太太的叹息声中,隐含了无奈与忧伤,颤着满脸的皱褶子,目光竭力穿出窗格子眺望天空——宽广无垠的天空,片片雪花悠然自在地飞舞,自由而欢快地飘。

见老太太出神地凝望窗外,萍儿伸手轻摇她的肩,满面欣喜地笑道:“婆婆,萍儿今早在路上遇到一位算命的老先生,他说我日后必定能与亲人重逢!”

“这真是菩萨保佑啊!”老太太双手合十,念了句佛经。

“对了,他还送了我一串珠……”说着,萍儿掏出了那串木珠子。

“这是……璇珠?!”看似毫不起眼的一串木珠子,竟然是道家修真的法宝!那位算命的道士居然舍得割爱,以此物相增?老太太瞪大双眼盯着萍儿那莲般清秀水嫩的脸,思量许久,审慎地叮咛:“丫头啊,赶紧收到这串珠子,万莫将它遗失,往后带着它,多行善事,必有善报!”

多行善事?那位算命的老先生也说过同样的话呢!萍儿谨慎地收好那串珠子,笑着点头,“萍儿谨记婆婆教诲,日后定当……”

“死丫头!”

一声怒斥打断屋里人的谈话,一道人影卷着寒风从石屋外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来人冲到炕前,扬手就甩了萍儿一巴掌,白嫩的脸颊顿时浮现五根红红的手指印。

她抬起微颤的手,捂着刺痛的面颊,眼里闪着泪,怔忡地望着炕前那个两手叉腰、三角眼怒射凶光的中年男子,又畏缩地低下头来,蚂蚁似的喃了声:“王、王管家……”

王管家那两片刀削般的薄唇一开,尖刺般的刻薄声音狠狠扎在萍儿低垂的头顶:“死丫头,敢窝在这里偷懒,吃豹子胆了?还不快点把大少奶奶的新鞋送过去!个死人样!”

老太太慌了神,抖着手在炕角堆的成品中寻出那双三寸弓底绣花鞋,塞到萍儿手中。萍儿低着头匆匆走出石屋,将王管家咒骂的语声远远抛于身后,她才伸手擦去眼角泪珠,颦眉愁叹一声。

走到彩云阁,踏上红绒毯,几枝红梅婷婷于雕鹣户前,袅袅檀香缭绕于红梁、青纱、云屏、晶帘、玉床,沁人心脾。此处与石屋有着天壤之别!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

萍儿拘谨地站在门外,低头轻唤,声落半晌,不闻有人应答,她缓缓抬头,偷瞄一眼,见少奶奶房内空无一人,踌躇片刻,惴惴不安地走了进去。

把新鞋放到书案上,匆忙转身欲走,梳妆台上一支蝴蝶形的金钗却牢牢吸住了她的目光,脚步挪移到梳妆台前,她伸出手来捡起金钗把玩着,脑海里浮现了那只与雪花共舞的紫蝶,那只蝶儿很美,是一种虚幻之美,梦般难以捕捉。轻叹一声,她抬眼望向梳妆台上那面菱花镜,朦胧的铜镜中倒映着她清秀的容颜,也照映了屋中一些摆设——透明的云母屏风里,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动!

屏风隔开的内室里隐约传出些异样的动静。

少奶奶房中有人?萍儿心中惊疑不定,悄然挪步挨到那扇屏风一侧,探头往内室一瞄,手中的金钗猝然跌落于地,她忍不住地惊呼一声,圆睁着眼睛,骇然震愣地瞪着屏风隔开的内室那张床上纠缠的一双人影,蛮横地压在床上的那个臃肿身影竟是……“少爷?!”

冷不丁被人叫了一声,正与人在床上撕扯的吴府大少爷手底下的动作缓了缓,扭头瞪向贸然闯进内室的丫鬟,怒道:“不长眼的东西,谁让你进来的?”

“少、少爷,奴婢是、是为少奶奶送……”余下的话突然噎在了喉咙里,萍儿万分惊愕地看着被少爷绑缚在床上的人,凌乱衣衫下紫色的勒痕,汗湿的发丝粘在泛白的面颊,刘海下一双妖媚的紫眸……似曾见过的紫眸,竟是那个小小戏子!

双手被布条绑缚在床柱上的戏子,衣衫被吴家少爷扯掉了一半,袒露出少年青涩单薄的身躯,宛如寒风肆虐中的一片叶子,簌簌发抖,但,戏子的嘴角却依旧勾着笑,风尘梨园里历练的风韵,迎合看戏人的脾胃,笑得像个妖孽,笑容里却不带丝毫感情。妖媚的紫眸只在看到贸然闯入内室的萍儿时,隐在眼底的泪,才忍不住地泛起,似被人撞见这不堪的一幕后内心的羞愤与难堪,却又似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个救星,泛起了泪光的紫眸里,隐含了无助和哀求之色,令人动容!

“木头样儿地傻在那里做什么?”被个丫鬟冲撞了“好事”,吴宗福勃然大怒,“还不给我滚出去!”

看到被少爷压在身下的戏子含泪哀求的神色,萍儿怎样也挪不开脚步了,明知会冒犯少爷,她还是硬着头皮回了句话:“少爷,大少奶奶快回来了!”这是大少奶奶的房间,少爷也该收敛一点。

“臭丫头,我看你是皮痒讨打来的!”搬出少奶奶的名头来压他,做奴婢的如此不知进退,木头似的杵在内室,碍眼之极!“不肯走是吧?不肯走就留下来好生伺候本少爷!”索性来个一箭双雕,岂不快哉?

少爷眯着酒色昏花的眼,晃荡着腮帮子,带了猥亵的笑,下床来,一步步逼向愣在内室的小丫鬟。

萍儿吃了一惊,看着渐渐逼近的臃肿身影,下意识地往后退,闪身避到了墙角,“少爷,您忘了今天还要纳妾,奴婢得下去准备喜宴,不然管家会来责骂……”

“吉时未到,本少爷都不急,你急什么?”吴宗福奸笑几声,过肥的腮帮子随之晃荡,“来来来,先将本少爷伺候舒贴了,管家那边就挨不到骂,否则……嘿嘿!”在他眼里,府中任何一名身份卑微的奴才,都是他呼之即来的一只犬,一只犬而已!她们既要对主子唯命是从,还得卖力巴结、讨好他才是!

看着少爷不怀好意地步步逼近,避到墙角、无路可退的萍儿恨不得将整个身子挤入墙内,恐惧像魔鬼的爪子猛地拽住了她,处于弱势的一个小小丫鬟只能颤声哀求:“少爷,奴婢知错了!求、求您,饶了奴婢……”

把人逼到墙角,如受惊的兔子,目光中满是惊恐,惯于欺凌弱小的吴府少爷气焰更是嚣张,张开双臂,如老鹰扑小鸡般扑向墙角,口中狞笑:“小丫头,被本少爷相中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来、来、来!别躲啊,让本少爷好好疼惜你!”

萍儿惶惶低头,纤瘦的身躯从少爷大张的臂膀下穿过,再次避开对方恶狼似的一扑。

仓惶闪避时,她的眼角余光扫过床面,见床上那戏子正在努力挣脱绑缚手腕的布条,眼看少爷又追着她进了内室,床上的他惊急地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便叫她不假思索地转移了闪避的方向,冲出房门,仓惶逃往楼下的她,成功地将少爷引出了内室。

不肯屈服于主子淫威之下的丫鬟,果然激怒了吴家高高在上的大少爷,追得心头火起,吴宗福霍地伸出双手,在后面猛地揪住萍儿的长发,狠狠一扯,将她拽倒在木质扶梯上。

用脚踩住这卑贱的丫头,吴家少爷居高临下,冷冷狞笑,“不识抬举的臭丫头,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摔倒在扶梯上,被少爷用脚踩踏住,萍儿仍不停地挣扎,心中又惊又怕又急,主子嘴角噙着的狞笑,令她想到浑身长满足的蜈蚣,既恶心又令人毛骨悚然!她想甩掉这条蜈蚣,这是她此刻唯一的念头。她的手已经抓住了对方的脚脖子,并使出浑身的力气扳动了它!

吴宗福脚下一虚,重心不稳,臃肿的身躯如滚筒般横侧着滚下楼梯,后脑勺重重叩地,两眼泛了白。

萍儿怔忡地看着死猪样仰跌于地的吴家大少爷,思绪有一刹那的空白——他昏厥了?还是摔死了?她浑身发冷地颤抖着,眼前仿佛看到了衙门公堂上那闪着血光的巨铡——她闯祸了!一个弥天大祸!该怎么办?怎么办……

“逃!快逃!”

刚刚脱离困境,又惊见少爷摔下扶梯的一幕,那个紫衣戏子“噔噔”冲出房门,拉起她的手,飞快地往楼下跑。

逃?对!逃!逃离吴府!逃离汤阴!

从震愣中回过神来,萍儿随着那戏子冲下扶梯,心惊胆战地跨过横躺于楼梯口的吴大少爷,仓惶奔向宅子后门。

院落后面那道狭窄的木门紧闭着,院子静悄悄的,静得令人窒息!两个人以极快的速度冲到院子里,这时,彩云阁那边忽然炸响一声惊呼,尖锐的呼声如刀般刺入云霄,继而高低、粗细不等的嘈杂声浪像煮开的水般沸腾起来。与此同时,二人又听到阵阵杂沓的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清晰,每一声都像是狠狠踩在两个人的心坎上,过度的恐惧令双手不停地颤抖,门闩拨了许久仍未拨开,踩得重重的脚步声却已近在咫尺!

萍儿眼中涌出了泪,拨闩的手已划开道道血痕,心中在不停呼喊、乞求着:门啊,快开吧!求求你,快开!快点啊,快开……

颤抖的手猝然被另一双手按压住,萍儿吓了一跳,扭头看时,愕然看到身旁那个戏子、那个年纪比她还要小的戏子,居然用力压住她的手,咬牙发笑,“别怕,我们可以逃出去的!”话落,咬牙用力把门闩一拨……

咯吱、咿——呀——

令人牙床发酸的响声中,那扇木门终于被打开了,门外呼啸的北风卷了进来,几乎将萍儿刮倒,幸亏身边的人拉了她一把,“快、快跑!”

用牙齿咬住下唇,萍儿低着头奋力冲入寒风、冲入冰天雪地之中。

在穿出那道狭窄的木门时,她耳畔清晰地听到默然站立的它隐约发出了一阵讪笑声。

笑吧!她这十年为奴为婢的辛劳,竟连一只寒酸的包袱也未换得,带着两袖寒风,与那戏子携手相伴逃离吴府,将朱门府邸远远抛于身后,二人踏上吉凶未卜的前途!

朱仙镇。

四大名镇之一,北宋之都汴京的门户。

这日,天空难得放晴,覆盖小镇的雪映着阳光,白亮得刺眼。街旁一些闭着的门户也敞开了,走到扫尽积雪的街上活动筋骨的人渐渐增多,小镇又热闹起来。

街旁馆子里弥漫着令人垂涎三尺的酒菜香味,络绎不绝的食客几乎将店门槛踩平,店家喜上眉梢地收着银子,算盘拨得脆响。酒保哈腰点头,堆了满脸的谄媚之笑,在门口送走一位特豪爽的客官后,忙将到手的赏银悄悄塞入兜内。

此时,又有一人行至店门前,酒保尚未看清来人是何模样,吊着嗓门就送上一句口头禅:“客官,里边请!”

“小、小二哥……”

有气无力的蚊鸣之声飘入酒保耳中,他愣了愣,忙直起腰杆子,抬眼就见门前有个蓬头垢面的丫头,身上的布裙破破烂烂,沾着黄一块、黑一块的泥泞,足上穿的鞋子似乎经历了长途跋涉,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如此落魄的模样,令酒保脸上的谄媚之笑顿时收敛干净。他板着脸,粗着嗓门,把手一挥,“去去去!臭要饭的,滚一边去,别挡着大爷的财路!”

“小二哥,”飘零至此的萍儿伸手挽住门框,勉强撑住虚弱的身躯,她眼前不时闪过点点金星,饥肠辘辘,十分吃力地喃出声,“请让我进去,向掌柜讨个糊口的差事……”

“少啰嗦!这里没你能干的活,快闪一边去!”酒保端着满脸厌恶之色,赶苍蝇般不耐烦地甩甩手中抹布。

任凭那沾满油污的抹布甩在身上,萍儿仍不放弃,恳求着:“我什么活都能干,你让我见见掌柜吧!”她丝毫不知自个儿这番言行恰恰是与那酒保抢财路,小丫头虽不精通人情世故,但那酒保又岂是易与之辈?

他那两道扁眉已是竖得老高,眉梢还挂了簇熊熊怒火,“臭要饭的,哪来这么多废话?再不滚,大爷就要揍你了!”话落,绾起衣袖,合拢五指紧握成拳,浑身上下似乎真能蹿出火来!

萍儿此时已摇摇欲倒,连“滚”的力气也挤不出分毫,她只能以颤抖的声音不停地乞求着,盼能触动酒保心中一点良知,“小二哥,求求你,让我进……”话未说完,她竟被这势利的酒保一脚踹跌出去,重重跌倒在污秽的角落里。

这一幕情形恰巧被店内临窗雅座上的一位客官尽收眼底,他当即搁下酒钱起身大步走出店门,奔着萍儿走去。

“姑娘,你还好吗?有摔伤吗?”

入耳这关切的话语,萍儿撑坐起身子,扶着昏沉沉的头,抬眼望去。先入目的是一双银色高靿靴子,视线缓缓上移就见站在她面前的人穿了件银色劲装,肩系银色披风,气质犹如玉树临风,最后,她的目光凝在了那人的脸上,那是一张冠玉似的面庞,黑亮的星眸带着关切、温柔地看着她,涂丹似的唇绽着温和的微笑,这笑容恰似春风般抚暖了她的心。

银衣男子萧彦昀看到萍儿那双秋水般澄澈的杏眸时,暗自吃了一惊,心头“咯噔”急跳一下——太像了!这世间竟会有与婉妹如此相像之人!

一时间,这二人都发了愣,视线纠缠了许久之后,萧彦昀终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眨一眨眼,他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探手入兜取出一块碎银子递至萍儿眼前,温和地微笑着说:“姑娘,快拿着它先去药铺找个坐诊的郎中看看伤势。”

“不、不!”有陌生人平白无故地赠送银子,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萍儿不知所措地摆摆手,怎样也不愿接受他的一番好意——这锭银子颇有分量,哪怕在吴府干一辈子的活,她也得不到这么多酬劳。

“收下它!”萧彦昀蹲下身,硬是将银子塞入她的手中,目光再次探入这丫头的眸中,心中的感触油然而发,“你的眼睛,很美!”如此清澈、明净,她真像一池绿水中的莲,不染一丝尘垢!

萍儿腾然面颊发烫,忙低头掩饰窘态。从未被年轻男子如此赞美过的她心口“怦怦”直跳,委实羞极,在对方灼热的目光注视下,她窘得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萧彦昀透过她的眸子似乎又看到婉妹那美好的倩影,这又勾起他对心上人如水般缠绵的思念之绪,相别三载,他连一刻都不愿再耽搁,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佳人窗前,看她描眉时的娇美姿态,以解相思之苦。

把一袋香酥糕点放到这丫头的裙布上,他站了起来,微笑着留下一句淡如烟、缈如云,皆是随风而散的话:“姑娘,珍重!”

有缘,或许还能再见吧?

银色的高靿靴子从眼前移开了,萍儿急忙抬头,少年的背影已渐渐远去,消失在街道拐角。她伸手拾起兜在裙布上的那袋糕点,将它紧紧捂在胸口,捂得心坎里都发了烫,激荡着开心与感激之情,仿佛突然之间获得了力量,她重新站了起来,奔着小镇庙口的方向跑去。

跑到久无香火的破庙门口,她急唤:“阿紫!阿紫……唔!”刚唤了一声,就有人影从倒塌的墙角飞奔着扑来,从后面伸手搂住了她的脖子,像是野外走散的小兽终于等到了同伴。

那个叫“阿紫”的紫衣戏子紧紧搂住她的脖子,悬在半空晃荡的心,终于找到了清晰的落点。阿紫抱着她,轻叹着说:“你回来了!”

“阿紫,肚子饿了吧?”拍拍圈在脖子上的那双手,萍儿带着满脸呵护的神色,转过身来看着阿紫,如同看着困境中相依为命的同胞弟弟,漾着柔波的眼神格外温暖、格外亲切。由汤阴一路逃到这个小镇,坎坷的路上,两个人始终没有分散过,相扶相携,朝夕相处,她渐渐知晓他的过去,剥开那层戏子媚颜带笑、迎客的笑靥中却不含情感的伪装色,阿紫其实是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内心非常害怕,却要硬逼着自己正视这个世道,要做到戏子无情,心,却湿得能滴出泪来!

阿紫不是孤儿,而是好人家的孩子,家中有良田千顷、屋舍百间,锦衣玉食理应享之不尽,但,从他出生后一睁眼,就没有享过福,没有被爹娘疼爱过,族长也好,家中长者也好,见小小婴孩一睁眼,竟带了一双紫色妖孽般的眸,就数落他为妖怪投胎,将襁褓里哇哇啼哭的他丢在水盆里,放到水里随波逐流,让他自生自灭,幸亏江边杂耍的戏班子捡到了他。梨园里缺这男生女相的戏苗子,班子里那个伯伯就领养了他,打小教他戏子长袖善舞的道理,唱得春色绵绵之调,再舞起水袖,眸中含媚带嗔,到了十四岁,就出落得更像个迷死人的妖孽,便也逃不过被阔家少爷收入后庭院里玩弄的命数!

只是,第一次被个面目可憎的少爷绑缚到床上,即将任人宰割,心底那种害怕还是激起他与命运抗争的意念。当萍儿贸然闯进内室时,已然陷入黑暗绝境中的他,仿佛看到了一道黎明曙光,劈开黑暗牢笼,于是,他决定了,天涯海角,与她一同逃!不再……不再做一个活不出自我的假面戏子!

[我叫萍儿,无根飘萍的萍,你呢?

我叫阿紫,因为……我的眼睛是紫色的,像个妖孽……

阿紫的眼睛很漂亮啊!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妖孽?以后不许这么说!

萍儿姐姐,你救了阿紫,这辈子,阿紫都会记得姐姐的好!这辈子,都不会忘……]

草垛上,两个人一起数着天上的星星,数得累了,互相偎依着,沉沉睡去,星空下的誓言,星星慧黠地眨着眼,聆听着。

流浪,漂泊无根,走过了一个个小镇,阿紫害怕一个人走在人多的街道上,怕被人看到他异色的眼睛,怕被人当妖怪追着打,总是萍儿在人多的地方乞讨口粮,他独自躲在破庙,忐忑不安地等待。直到她回来,看到她的身影出现,他心口就莫名地跳得快,愉悦得像要飞扬的心情,总是会飞奔着迎上去。

这就像出门的人牵挂着家中的人,而家中的人在等待中煎熬着。一份羁绊的心绪,在漫漫路途中,牵牢了彼此。随着流浪旅途的无限延长,两个人相处起来,情同姐弟!

“瞧,我带了吃的来!”

紧捂在胸口的那袋糕点,还是热腾腾、香喷喷的,萍儿拉着随她一路逃亡、流浪到这里的伙伴,坐到破庙台阶上,小心翼翼解开袋子,挑了两块甜甜的糯米糕,一人一块,余下的,小心包好,等到下一餐时再拿出来果腹——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浪生涯,令她学会如何均匀分配食物,免得讨不到口粮时,又得没日没夜地挨饿,身边带了个人,也得像过日子的小两口,学着盘算生计。

看阿紫没几口就吃完了糯米糕,萍儿又把自己手里的糯米糕掰了半块出来,分给阿紫,“我还不是很饿,你多吃点,也好有力气走路。”

手心里接过那半块糯米糕,阿紫心口突然涨得很满,像是有某种情思涨得快要满出来了,紫眸深处忽而闪过一片水光,喉头哽咽了一下,说不出个“谢”字,却在看着这善良、温暖的人儿时,腾然就感受了从未拥有过的幸福。

午日阳光洒在台阶上,晒得人暖洋洋的,吃完糕点的两个人,肩并肩地靠在柱子上,闭目小歇。

破庙外的树林子里,蓦地闪出两个獐头鼠目的男子,似是一路跟踪着萍儿而来,遮遮掩掩地躲在树干后,二人狡诈的目光闪闪烁烁地窥探着破庙台阶上的两个娃,并不时地交头接耳:“大哥,那妮子没准能卖个好价!”

“嘿!老弟,今儿个咱俩走运了,一撞就撞上两个颇有姿色的娃!袋子拿来了没?”

“小弟将它藏在树林里呢。”

“好极!干吧!”

二人商量妥当,从树林里捡出两只粗麻布袋,蹑手蹑脚地靠近破庙台阶。

台阶上,萍儿疲惫地酣睡了,阿紫虽是醒着,却是呆呆地瞅着天边浮云,茫然发愣,浑然不知危机已渐渐逼近!

毫无声息的,两个贼男犹如两只狸猫,猫着腰从后面悄悄走上台阶,在两个娃身后站定,霍地伸出黑手,合力将麻布袋的口子张开,黑糊糊的袋口移到二人头顶后,猛地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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