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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得舍之间

她受远哥照顾这么久,没有旁人在场的见面次数却屈指可数。

到了那家水吧,远远便看见他皱着眉头坐着,一会儿举起杯子喝口水,一会儿又看看手机,很烦躁不安似的。

她轻轻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远哥抬手替她点了杯饮料,仍是皱着眉,眼睛却不看她,“佳佳,你别怪哥多事……”

“……”

“咱们认识了这么久,你是什么性子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你瞧这些日子你跟在我身边,朋友认识了不少,大多还是男的,可有哪个你开口问过了?恐怕连他们的名字你都叫不全,所以我难免要多想了。”

她想开口,远哥却摆摆手制止了,“不管你对景颉到底是怎么个看法,我都要把话说在前头,他不适合,他和你真的不适合。”

很少听见远哥用这么斩钉截铁的语气下结论,何佳便有些意外。

“他那方面的事情,确实是有点乱的,虽然我觉得也是因为他从没有认真放心思在哪段感情上过。只是,我认为你们不适合不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远哥顿了下,“佳佳,哥知道你不是爱说闲话的人,我就都说了吧,景颉同他家里……有点问题。

“我认识他比认识你哥还要早,那时我就觉得这小孩子有点怪,同一个院里的,老是听到他妈妈在哭,也不像是父母争吵。后来才知道景颉的妈妈生他的时候出了点问题,弄得母子两人身子都不好,景颉还被查出了先天病症,所以他们家的气氛一直是阴云密布的。院里的孩子多多少少都被大人叮嘱过,没有人敢拉着他玩,因为稍为不注意都会害他发起高烧,然后他妈妈因为忧心也跟着病倒……这么说着也许没什么,不过若你见过那情景就知道了,特别伤人。他爸爸当时不过三十多,头发都白了一半……

“后来有一年国庆,景颉还不到十岁吧,院里的孩子都上人民广场看节目,他就隔着窗子看着我们一个个打扮得精精神神兴高采烈地跟着大人走了。他妈妈不忍心,也是那年景颉病情比较稳定,她就没跟他爸爸商量便带他出门了……我想那一定是景颉长那么大以来玩得最开心的一次,可是回来以后,两个人又一齐病倒了……”远哥的声音低沉下来,垂眼看了看手中的杯子,这才继续说下去,“母子两人在同一家医院抢救,明明景颉的病情更为严重,可是,却是他的妈妈没有熬过来……一个月后,景颉病情稳定出院那天,在所有的亲友面前,他爸爸差点没杀了他。”

何佳怔怔地听着,无意识地盯住自己交握着放在桌上的双手,觉得那儿的指节白得刺眼。

“说来讽刺,他妈妈走了,他的病情却一天天稳定起来,终于在上初中之前完全治好了。我跟他上的是同一所学校,他家里的堂兄堂姐、表弟表妹什么的也都在那里就读,因为知道他妈妈的事情,大家对待他的态度都是小心翼翼的,跟对别人不同,我想这大概也是造成景颉那个样子部分原因。他初中时的样子,怎么说呢……”

远哥皱起眉,似乎在思索恰当的措辞,“也许可以形容成‘未开化的野兽’吧,完全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明明平时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因为点小事突然就爆发开来,很是吓人。他班上有个同学就是无意中说了关于他妈妈的一点话,被他打得半死……你远哥我也不是什么好学生,打打闹闹是常事,不过亲眼看到他面无表情把人往死里揍的样子时,竟然也是止不住地心里发寒。”

他摇摇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就在大家都在为他焦头烂额时,突然有一天,他变了。不再与长辈对着干,也不再那么吓人,课虽然仍旧没好好上,作业什么的却都好好写了,他成绩本就不差,一时间更是突飞猛进。你要是在那时才认识他,会以为这人从出生以来就是个好学生。”

远哥很是感慨,“这世上就有那么一些人,头脑好,看事情什么的都比别人要透彻清楚,我想景颉其实就属于那种人。区别在于,他十岁之前曾有那样的人生。总之,他确实是沉静下来了,之后也没有与人发生冲突,就这样顺顺利利地读完书,毕业,考上好学校。唯一没变的是,他跟他爸爸的关系一直没有好转,也是他接触摄影比较早,所以高中毕业后基本就没靠过家里。”

从一开始的吞吞吐吐,到之后的放开,大远终于把这个让人从小担心到大的朋友的情形交待了,说完时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气,端起水杯一饮而尽,抬眼正视对面的女孩,“我说这些事情是想让你明白,景颉现在看起来虽然很好,可恐怕小时候的遭遇在他的性格里还是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男女之间的事情,太亲密,往往会唤起彼此不常现人的一面,和他在一起的人必须做好会受伤的准备,而佳佳,我觉得你不适合担任那个角色。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其实你们两个,只要对象换了个人,哥都不会这么担心。可是这些年你和你哥的情形我也看在眼里,我是真的认为你该找一个不那么复杂的人。你与景颉,太像,所以会很累。”

她被远哥说得心里缩了一下,轻易就理解了了他的意思:两人都有缺陷的人在一起,最可能的结果便是互相伤害对方,好的情况虽说不一定是没有的,可是几率太小,理智的人都不会在上面下赌注。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足够理智的人,于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似乎很不自在地抹着额头上看不见的汗的远哥。

把好友最隐秘的事情吐露出来告诫她,实在有违远哥的原则,他一定矛盾了很久。

所以她开口了:“我知道了,谢谢你,远哥。”

远哥看着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谢谢你,远哥。

还有,对不起,远哥。

她已经知道了那个男人原来有这样的过去,也知道远哥说得没错,他不是个适合在一起的人。

可是,她还不知道自己对他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也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理智克制对那人的好奇。

一时之间心思太乱,理不清。

回到家之后仍是怔怔地坐着,脑子里一遍遍回放下午的谈话内容,坏掉的录音机似的。

头昏脑涨,稀里糊涂。

那个人轻忽的态度、忽地散发的矛盾气息、哥哥对他反常的看法……与刚刚才得知的事情拼凑在一起,仿佛许多东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可又好像更加模糊了。

最让她弄不懂的是,自己胸前这份沉甸甸的感觉从何而来。

天不知不觉黑了,何佳想得有点累,莫名有种心灰意懒的感觉。干脆便脱了外衣,晚饭也不吃就蜷在了被中。

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中途满身大汗地惊醒,一室俱黑,夜风鼓动的窗帘外传来隐约的孩子嬉戏的声音,她只觉得胸口抽痛。

[你还好意思怪我应酬多?!我一个女人在外头挣生活容易吗?有意见你拿出本事来给我看呀,只会死守着那一点工资!告诉你,我这辈子最失败的事情就是嫁了你这样没用的男人!

你、你!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女人吗?不守妇道!不守妇道!]

别说了别说了!

求求你们别说了……

“……讽刺的是,他妈妈走了,他的病却一天天好起来……出院回家的那一天,在所有亲友面前,他爸爸差点没杀了他……”

“他那时候的样子,就像未开化的野兽,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明明不是他的错啊!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相互体谅?为什么爱我却不能爱对方?为什么要因为自己无法控制的过错被最亲的人憎恨?

人心难道就是这种东西吗……

那个人,应该也懂得这样的悲哀吧……

她痛得无法呼吸,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在床单间胡乱摸索着,颤抖地调出了第一个想到的人的名字。

“喂?”那头传来轻快的嗓音。

“柳苠,”她只喊了一声便哭了出来,“柳苠……”

“佳佳?!你怎么了?别哭别哭,别吓我啊!”耳边只剩下好友惊慌失措的声音。

“你都快把我吓出心脏病来了,知不知道?”短发俏丽的女子递来温热的牛奶,一边似真似假地抱怨,“估计那些客户都以为我家里失火,可怜的司机大哥就当遇上女抢匪了呢!”差点就没拿刀逼着司机闯红灯了,结果来到一看,人好好的,就眼睛红了点,还冲她笑呢。

柳苠差点当场发火。

“对不起,”何佳捧着杯子,歉意地笑笑,“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么控制不住。”

柳苠叉腰歪着头瞪她,半晌,收了架势贴着她坐下来,碰碰肩,“你真不打算告诉我?”

“不是不想,只是……”她边思索边道,“我自己都还理不清思绪呢……”睨见好友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她放下杯子,举手立誓,“我保证,等我弄清楚后一定会告诉你。”

柳苠似乎仍不满意,可还是没有逼她,“你说的啊,我可会记录在案的。”

“Yes,ma’am!”

两人相视一笑,柳苠便将头往后一仰,有些感慨,“说来,我有多少年没见过你这样了?我还记得高中时你的样子,总是笑笑的,脾气好得不得了……”她真没见何佳在别人面前情绪失控过,便一直温吞低调的样子,偶尔也会开开玩笑,虽说总给人若有似无的距离感,可大家只当是她成绩好的原因。若真要说有什么让人注意到的毛病,就是她偶尔会在寝室的洗手间里待上这么久,弄得同室那个家里开中药铺的女同学甚至开玩笑说要给何佳带点通肠药来。

若不是她有一次忘了从里头闩上门,柳苠也不会发现她的秘密。

真是吓了她好大一跳——黑漆漆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她那个标准模范生式的室友就抱膝缩在洗手台旁,安静得跟个鬼魂似的。

她这才知道何佳不是没有负面情绪,而是当它们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她都是这样躲起来,一个人静静消化掉的。

也因为这件事,两人才由普通室友,慢慢演变成会相互说些私己话的闺密。

当彼此的交情深至可以触及敏感之处时,柳苠才敢问她:“心情不好为什么不表露出来呢?一定要以那种方式解决问题?”

“因为我只知道那种方式呀,”何佳仍是笑笑,“与别人商量总觉得会麻烦到人家似的。”

柳苠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后来想想,也许就是这样叫人心怜的思维方式,让她在何佳面前总不自觉地展露出保护的姿势,即使何佳看起来是那么会照顾好自己的人。

“好了,别再说我了。”何佳绕开话题,问好友:“你呢?”

“我?”

“对呀,你和小东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柳苠耸耸肩,“还能处样,就那样呗,我们俩是就算做不成情侣也会是很好的朋友那型。不过……”她眨眨眼,喜滋滋一笑,“他没有给我明确答复,只说等这段时间手上的事忙完,就请几天假飞来同我见个面。”

“真的?”何佳为她高兴,“也是,这种事情应该当面谈才对,小东还是很在乎你的。”

柳苠撇撇嘴,“我也很在乎他呀,要不是以后的路实在让人心灰……不过说真的,明明是我主动提出分手的,可听说他要过来时,也是我在那一个劲地傻乐。”

何佳轻声笑了出来。

“你还笑?我真怕照这样下去,我们一辈子都分不了手,等把对方拖成老爷爷老太太了,还是在两个城市隔着一条电话线互相埋怨……”

“不会的,一定会有办法的。”她安慰她。

“唉,反正我也看开了,暂时先拖着吧,见了面再说。”虽是用一副心灰意冷口气说的,可柳苠的眼角眉梢却透出一股甜蜜,仿佛能与分隔两地的恋人见上一面,便是再大不过的幸福。

何佳看在眼里,似乎也被这样单纯的快乐感染了。

两人静静依偎了半晌,柳苠终于回过神,伸手摸摸她的头,“总之,佳佳,以后有什么事情都不准闷在心里哦,会把人闷出毛病来的。像我这次因为小东的事也烦恼了好久,若不是有个姐妹也碰上感情问题,两人凑在一起喝了次酒,现在恐怕还没看开呢!真的,跟别人多聊聊,心里会轻松一点。”

何佳笑着点点头,心里安了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柳苠。

在别人的感情问题上,清清楚楚地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伴随了她许久,如今知道有真正懂得柳苠感受的人陪在她身边,相互安慰相互开解,何佳于是心安了许多。

其实柳苠那种爽朗的性子本就与谁都处得来,关系密切的朋友自然不止她一个,烦恼时也不乏倾诉的对象。何佳虽然没有见过她的那些“好哥们好姐妹”,可从柳苠口中仿佛也认识了他们许久。

有时想想,她便怀疑自己独与柳苠走这么近是否也出于这个原因。

她永远,也无需一个人承担好友的心情。

不会被某个人视为“唯一”,不会因回应不了对方的心情而感到不安,她似乎只适合这样轻松的交往方式。那种“你唯一的好朋友却不止你一个好友”以及由此而生的嫉妒失落心情,似乎都是年少的事,因为已隔得太久太久,甚至让人怀疑那样的心情是否存在过了。

她说整理好思绪后会告诉柳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倒不是敷衍话,只是后来却一直没有找她。

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不急于弄明白,隐隐抱着一种等待的心理,等待什么却又说不清。

兴许是等待时间将自己过于在意那个男人的心情慢慢冲淡。

或者相反。

远哥照样打来电话,并不因为上次的谈话刻意减少她与程景颉碰面的机会。

何佳也照样去参加他们的聚会,只是没见到程景颉。

第二次依旧如此,后来才由别人的谈话中得知他又因为工作飞外地去了,不知何时才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时,她不知心里是什么感受,似乎松了一口气,可更多涌上来的那种灰灰淡淡的情绪,又仿佛是失落。

日子便平平淡淡地一页一页翻过去,偶尔参加一下远哥那群人的聚会,陪宋凯吃顿饭,柳苠和哥哥因为都是大忙人,也只能隔段时间在电话里聊几句。

便是这样的生活对她而言已经够满了,无需再加上其他点缀,可是有时在日渐冰寒的夜风中下班回家,路过那家便利店,她总是不由自主地驻足一会,隔着街远远地望着,即使知道自己有点想见的那个人还没回到这个城市。

后来有一天,真的给她碰到程景颉。

也不是刻意的,只是在办公室因为点事耽误了时间,回家晚了,正边走边寻思晚饭怎么应付过去的时候,一抬头,便看到那个男人。

他正在等红绿灯,低着头,一副刚刚结束工作很疲倦的样子。依旧是何佳印象中线条明朗的侧脸,懒淡的眉目,一袭黑色风衣被夜风吹得飘飘零零,他的人却是无动于衷的,仿佛站在那的只是一具躯壳,整个世界与他全然无关。

何佳不自觉停步。

他站了多久,她便看了他多久。他越过街道,她也跟着,脑中浑浑噩噩,全然没有意识。

直到便利店明亮的灯光刺入目,何佳才回过神,一瞬间有转身退出去的冲动,待冷静下来才记起,自己原本也是想上这来的。

当真莫名其妙。

她在面包架前磨蹭,眼角余光里其实一直有程景颉的身影,只是不敢太过接近。直至瞧见他走向收银台,她才有些犹豫地走上去,在他身后轻轻唤了声:“程先生。”

他回头,眉角先是一挑,顿了下才道:“是你啊。”

何佳微微扬起嘴角,跟着这个人时,一直矛盾着要不要与他打招呼,可是一旦站在他面前,那种犹豫不安便消失了,只剩下满满的想要微笑的心情。

下意识地看向对方的提篮,竟与自己一样是面包和牛奶,笑意不觉又加深了。

她叫住他,却没有凑近乎的意思,一个招呼过后便排在程景颉身后结账,忽又想起一事,扭头问他:“远哥说年末晚上要包场聚会,你知道吗?”

“嗯,我刚回来就在电话里听他说了。”他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何佳点点头,彼此再无话。

眼见账都结了,两人推门出去,互点个头便可分道扬镳,却轮到程景颉叫住了她。她回头,见路灯下比往常更显疲倦的男子手插在风衣里看着这边,神色懒淡。

“那些,是你的晚餐吗?”他指指她手上的袋子。

“嗯。”

“有人在等你回去?”

“没有。”

“那好,我知道前面拐角处有排长椅,陪我一下吧。”他微举手上的袋子,“我也没吃晚餐。”

虽然止不住地诧异,可何佳只是微笑着答应了。

加热后的包点和饮料握在手中有种说不出的温暖,使人的心在这样充满凉意的夜晚也不由温暖起来,不知是否与身边多了个人有关。他们坐在椅上望着远处灯光照射不到的黑暗,彼此之间只有包装袋的响声和静静的咀嚼,是何佳先出声打破了沉默:“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应该,”她指指放在长椅中间的白吐司,“不常这样对付晚餐,也不常和不熟悉的人一起坐在街上吃东西吧?”

“……”程景颉似乎想了一下,然后耸耸肩,“没有为什么,只是刚好不想一个人吃饭,又刚好碰上一个也没吃晚餐的人而已。也许还因为你——”他顿了一下,低头喝口饮料,没再说下去。

你不是那种会产生误会的人。

不知为什么,何佳瞬间便领会了他的意思。真是不可思议,这个人并没有说出来,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确定他要说的是这个呢?

觉得他的答复里有说不出的寂寞味道,好像在说“这世上没有缘分这种东西,有的只是巧合而已”。

目光不由移到旁侧的男子身上。每回他结束工作之后,身上懒散低迷的气息就越发明显,像是动物园里仿佛没有半点野性、懒洋洋的大型野兽,令人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

却又不敢。

可是他今晚对她的态度不像往常那样视若无睹,也没有某天刻意撩弄人似的轻浮。如此的平和,像已把她接受为可以偶尔说说话的知交。

这样的程景颉,她很喜欢。

许是她的目光停留得太久,对方察觉到了,转过脸来扬起一边眉,满满询问的意思。何佳便笑笑,一指他手上的白吐司,“你平时就喜欢吃这样没什么味道的东西吗?”

“填饱肚子而已,”他面无表情地又咬了一口,低语,“不过,真的是味如嚼蜡呢。”

何佳又笑了,将自己的糕点袋子往他那边一推,拈起一个团子示意,“尝尝我买的吧,那家便利店的糯米团子还是不错的。”

他也不客气,探过头来直接将她手上的团子咬去,几口便吞了。

“……是比我的好吃点。”末了,瞥一眼仍维持着原姿势发呆的何佳,“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不,没什么。”想想,自己也觉滑稽地笑了出来。

他继续瞥她,“……你还真爱笑。”

“是啊,”她边笑边答,“我就是有这个毛病。”

被这个人无视时觉得好笑,当挡箭牌时也觉得好笑,甚至到现在发现自己似乎很喜欢他,她唯一的反应仍是笑。

这样的自己,该怎么办呢?

边笑边觉得可悲的自己,能怎么办呢……

那晚,婉拒了程景颉随口提出的“要不要送你”,何佳低着头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脚下的青石砖一步一格,每一块似乎都在问着一个“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周围的人都在为情感烦恼,让她也迷惑了。

也许是因为总是遇见那个人。

也许还因为远哥老是强调不要太接近他,他们不知道,其实她潜在里还是有些叛逆的。

也许,也许……她觉得那个人应该和自己一样,懂得人心最悲哀之处吧……

伸出去的手,在这样的夜里,总是凉的。

自己究竟希不希望,有人可以握住它呢?

年末夜里的聚会一如意料中的热闹。

因为与这群人太熟,常去的餐饮吧老板痛快地将场地出借给了他们。平时因为忙较少出现的朋友也来了,而且多数带着“家属”。这群人平日里就很会闹,今晚更是放开了,场子里就没有一刻静过。

何佳一直都在笑。

因为气氛实在太好,连平时很少受人注意的她也被迫喝了点酒,虽然不至于到头昏脑涨的地步,可整个人都觉得轻飘飘的,难为了她还能稳坐在沙发上,只是看着别人耍宝吃吃地笑。饶是如此,嗓子也有些哑了。

倒计时cheer过后,有些不能熬夜的人相继告辞,虽然大多数都是要疯个通宵的。何佳属于少数人,令她意外的是程景颉竟也要走。

“你……你给我好好送佳佳回去……少、少根头发都唯你示问哈……”大着舌头的远哥指着对方的鼻子威胁,换来的只是程景颉不耐烦地推开。

如果远哥是清醒的话,应该不会让这个男人送自己回去吧?在一旁笑着的何佳,竟还能想到这些。

或许是喝了酒的原因,她表现出难得的活泼,半开玩笑地问程景颉:“喂,你真的还分得清油门和刹车吗?”

“放心吧,我还不想和你一起死。”男人无动于衷地答道。

何佳回想了一下,他好像真的没有喝太多,任凭周围的人怎样闹也好,始终是一个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要么是出去抽烟,手中杯子里的酒水一直是那些,也没见有人敢上去闹他。

她的思绪一直在他身上打转,嘴上却漫无边际地说着:“不过今晚真的吓了我一跳,来的人好多,而且都带着伴儿。那群人……呵呵,平时都一副女恨嫁男恨娶的样子,谁知都藏着掖着。”

“没什么好奇怪的,”程景颉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操纵着方向盘,“有大远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在,到了年龄的都被他推销了出去。”

“哈!”她越想越觉得好笑,“可是我跟在远哥身边这么久,至今还没有一点动静,他是不是很挫败呢?”

他终于看了她一眼。

“……有什么好挑的?”

“嗯?”

“既然不想让人唠叨,那就随便挑一个交往试试呀,反正剩下那些单身的都还不错,这种事情说白了就是如此。”

何佳怔怔地看着他。

想弄明白他是否在开玩笑还是随便说说。

然而都不是,虽然有点冷漠,却能感觉到他的认真。

认真地为她着想。

仿佛在说着——你这样的女孩子就应该选择那样的路。

这种事情说白了就是如此。

全然把自己置身于外的说法,真实又残酷。

她觉得自己又想笑了。

程景颉把车滑入她家的巷口,低头去摸烟盒,“到了。”

何佳应一声,解开安全带的时候突然问:“你会想和谁一起死呢?”

“什么?”他没听清。

她笑了笑,“没什么。”

推开车门下去,走了几步还是能听到身后男人在点烟的声音,风似乎有些大,他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回头,大声地问:“喂,你说我可以随便挑一个交往试试?”

“嗯?”他心不在焉地回应。

“那我能不能选你?”

男人点烟的动作顿住了。

何佳站在那里,嘴角还噙着笑,等他回答,心里竟然一点都不紧张。

半晌,才见他将烟取下拿在手里,抬起头来。

她第一次觉得视力太好也并非什么好事,因为那样会将他眼中冷静的目光看得太过清楚。

“……抱歉,我恐怕不是什么好对象。”

意料之中的答案,所以她只是笑着点点头,“是吗?晚安。”

“晚安。”他没有太多迟疑地发动车子,开走了。

还以为她会比较不一样。

车子从何佳身边驶过的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他心里的想法。

真奇怪,她为什么总是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

这样的笃定与自以为是,放在此刻,只是显得可笑而已。

她抬头看了看没有一颗星子的夜空,将手指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喃道:“好冷……”

心情意外地轻松与平和,回到家里,打电话给柳苠,许久都没人接,大概还在外头跟朋友们狂欢,南北不分了吧?

那头自动切换到了语音信箱,何佳想了想,还是留了言:“新年快乐,小苠。上次答应告诉你的那件事,我好像弄明白了……我想,我大概是失恋了吧。”

顿了一下,突然发现今晚自己竟然不是全无收获,至少终于可以像别人一样宣布:“我失恋了。”

她失笑着挂了电话。

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想自己、还有那个男人的事。

她不迟钝,也感觉到了最近程景颉对自己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不再那么无视。也许是因为先前的接触让他觉得她算是个有自知之明,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女孩子,也许这样子下去,两人可以成为偶尔说说话的朋友也不定。

为什么要打破他这种印象呢?

她是有自知之明没错,也知道他对自己不感兴趣,可同时,她还是一个不喜欢给别人留下虚假印象的人。

是怎样的,便该怎样。

正因为程景颉那么明显地表现出“我知道我们对对方都不感兴趣”的态度,何佳才想大声地说出来。

不是那样的,我和其他女孩子一样,都会被你吸引。

所以也失去了和你做普通朋友的机会。

“新年快乐。”

她望着窗外的夜空对自己说,然后想,以后还是推了远哥的电话吧。

把表白与被表白、分手与复合当作家常便饭的人肯定是有的,他们大概懂得如何面不改色地面对曾经喜欢或仍在喜欢的人。

不过何佳知道自己永远也成不了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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