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和客厅里的吊灯发出淡橘色的温暖光芒,让人觉得全身都沐浴在阳光下。一只用红色果酱写着“happybirthday”的双层柠檬蛋糕静静摆在餐桌旁。
莲精心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和不同的礼物给皇玺和心夜庆祝生日。她送了皇玺一双丧尸游戏里男主的同款限量版运动鞋,给心夜的是一本珍贵的艺术品画册。
皇玺收了莲的礼物后,看向刹那。刹那假装没看到皇玺的眼神:“订蛋糕的钱是我出的。我觉得这样够了。”
皇玺期待的目光马上变成鄙视。
“你明年就要去报到了,我干嘛要做亏本投资。”刹那不满。他送皇玺的大多是游戏机、滑板之类的玩具,现在若还送这些,皇玺都玩不了一年,太浪费了。
“那你也不送心夜东西了?”皇玺问。
心夜闻言,腼腆地笑了笑:“我不需要什么了。四个人这样一起吃饭就很好了。”
“说的好像我们以前不是这样一样。”皇玺开玩笑道。
“心夜的礼物饭后我再给。”刹那道。
“故作神秘。”皇玺批评刹那。
“跟你爸爸什么态度呢。不知道你这没分寸的个性是跟谁像!”莲叹气。这对父子,父不父,子不子。
“我跟你像啊。”皇玺斜着眼神看莲。
刹那点头同意:“不错。心夜跟我比较像。”皇玺和莲偏外向,刹那和心夜则主静。
心夜低头笑:“哥哥跟爸爸其实也很像。”
皇玺不屑:“也就样子比较像罢了。”
“跟我长得像让你这么嫌弃?”刹那抗议,“长得像我让你吃什么亏了?”
心夜把皇玺和刹那都喜欢的柠檬猪扒推到他们眼前:“快点吃饭吧,少斗嘴,菜都凉了。”
莲笑道:“心夜,你别光顾着别人,自己也要多吃点,多长点肉才是。”
心夜想起昨天刚称的体重,脸上一红:“我已经很重了啦……”
皇玺往心夜的方向看了一眼,会心一笑。心夜感觉到皇玺在笑话自己,有几分难堪,脸色也更红了。
他们用过晚餐和蛋糕后,刹那招呼心夜跟自己去书房,皇玺则替代心夜留下来帮莲收拾东西。
“这个书房送给你,连同这里的所有藏书。”刹那道,“你妈妈打算把楼下的琴室重新装修一下,正好你也可以看看这个房间有什么要改动的,一并装修。”
“真的吗?”心夜欣喜地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她很早就想要这么一个装满各种藏书的书房了。虽然现在都是流行电子书,但她做梦都想睡在书上啊,那种富有、满足的感觉可是电子书给予不了的。
“哥哥会不会怪你偏心?”心夜又问。
“明年他就不在家了,哪怕是把他的房间都给你,他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刹那笑道。
心夜在书房里踱步观察了一番,有些不安:“这样就很好了,不用改什么。只是书房给了我的话,爸爸以后在哪里办公呢?”
“我打算把我办公的地方挪到琴室去,这样可以跟你妈妈多相处一些。”
“爸爸不像这样的人。”心夜笑起来。刹那并不太主动与任何人亲近,哪怕对方是莲。
刹那背对过心夜,修长的手轻轻抚过自己的书桌,目光温柔地追随着桌上一道长长的、不知何时留下的刀痕:“她这样要求的。我也是这样想的。”窗外的梧桐树叶飒飒作响,雪白的月亮上浮出一圈淡淡的光环。
心夜很羡慕地想:“他们感情真好。”
然后,一阵痛楚突然钻进心夜的身体里。她低头看了一下,发现胸口处蓦然多了一个血窟窿。
很久以前,心夜就对那些枪下亡魂感到好奇和恐慌。好奇他们死前想着什么、被射中心脏是什么感觉。恐慌的是,子弹穿破肉体的瞬间,她的感觉就会变得分外敏锐——明明相隔数十米甚至数百米远,她还是能听到“噗”的一声。极其微弱,极其突然,就像毫无准备时被针扎了一下。不痛不痒的只是心夜和开枪的人。倒下的人慢慢被鲜血浸染,他们的嘴唇微微一启一合,好像在念:“噗、噗、噗。”
无数“噗”的声音从他们嘴里传出来,把心夜淹没。
心夜没有任何迟疑地扑到刹那身上:“趴下。”
她虚弱的声音刚刚落地,又一枚子弹穿过窗户,击中她的右肩。刹那被摔倒的心夜扑倒在地。
温热的鲜血汩汩流了一地。刹那不假思索地拔出书桌下藏着的手枪,一枪击中天花板上的吊灯。吊灯闪烁了几下最终灭了并极速坠落,碰到书架后又砸在地板上,水晶碎片四飞五溅,巨大的声响传遍整个别墅。
所有房间都因为断电而陷入黑暗。在厨房的莲已经按下警报,然后打电话给皇玺。而听到吊灯落地声响的皇玺早已经冲向书房了。
皇玺的身影刚刚出现在门口,刹那便喊:“别进来!快去莲那里!叫医生!”
惨白的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皇玺依稀辨得出地上的人的轮廓,一半在黑暗中,一半在月光中,黑白两色。地上一滩亮晶晶的东西,皇玺不记得刹那书房地上何时增加过什么发光的装饰。
有人受伤了。皇玺有片刻失神。
子弹穿破空气射进来的细微声音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皇玺回过神来,冲向楼下。
刹那在地上匍匐,并小心翼翼拖着心夜的身体往书桌里边靠近:“心夜?心夜?”
“我想睡觉了……”心夜觉得眼皮很沉重,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她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胸口的伤口似乎不那么痛了,听觉却异常敏锐起来。她能听到窗外树影摇晃的声音,微风中传来极其细小的震动声。她似乎回到了安菲特里丛林,他们在不远处射击,而她在树下假寐,那时候她就想,如果真的睡着就好了,永远不要睁开眼,一旦醒来,她又要抱着冰冷的武器。
去哪里好呢?就去蔚蓝的天空那里,坐在白色的云朵上,唱着歌谣,俯瞰这片伤痕累累的大地。连风都会为你驻足伴奏!
“不要睡……不要睡!”刹那竭尽全力地呐喊。他的嘶声吼叫在整个房子的所有墙壁上四处碰撞,最终变得支离破碎。
莲跪坐到地上,咬着衣袖痛哭不止。在刹那的声音静止时,皇玺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停在黑暗的楼道里,就像突然没电的时钟,再也摆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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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枪擦着心脏,一枪在右肩,一枪在脑袋。当场死亡。”医生沉痛地宣告。
满身血污的刹那神色木然,已经没有什么心思或者力气再去说多余的话了。他知道迟早会发生这样的事,正如他自己也会为着某些不得已的原因而去做这样或那样的事。只是没有想到最先受伤的是心夜。
当初他不应该那么轻率地答应希琉王的请求,这样心夜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不会变成这样子。原本只是觉得无所谓家里多一个小孩。只是这样认为而已。
他的无所谓,对心夜来说并不负责,更是一种灾难。
皇玺和莲也是一样的沉默。医生没有强迫他们三人开口说什么,他们就这样静静立于别墅前,任凭身边的特警进进出出。
行凶的人没有抓到。依照子弹数量和型号来判断,凶手有两个人。他们用的是最普通常见的子弹,连是否为希琉人都无法判断了。
许久之后,皇玺问:“我能看看她吗?”
医生点头,并把急救车的门打开,让皇玺得以进入。
心夜身下白色的床单已经被血染得一片猩红,她苍白的脸庞看起来跟生前差不多——心夜的肤色一直都那么白。只有完全失去血色的双唇让皇玺感觉得到尸体该有的冰寒。皇玺的眼泪将他的视线弄得模糊不堪,红的、白的颜色界限也跟着朦胧起来,心夜化作了红色彼岸花中的一朵白色彼岸花。
皇玺握住心夜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心夜的手白皙又修长,她只有这一双手长得像莲。
“咚——”皇玺恍惚听到了低沉暗哑的钢琴声。他仔细查看着心夜的手,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到任何奇迹,那点微末的温度,是来自他自己的体温。
从小到大,他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以至于他以为自己可以无所不能。实际上他是如此无能为力,无论是在书房里看到心夜流出的血时,还是现在看着心夜冰冷的遗体。他不能阻止事情的发生,也无法挽回心夜的生命。
生命就像时间,无论世人怎么哀求,都不会停下来或者改变,没有人可以阻止这洪流。哪怕是号称永生的希琉之王,也会死亡,轮回的只是帝王的能力,而不是他这个人。
世人说,有死亡有新生,地球才能够新陈代谢、生生不息。诗人说,每一个人都只是地球这个母体上的一个细胞,无论是谁离去了,地球依旧会转动,不要为了某一个人的离开而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地球是否还转动!那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皇玺把白天送给心夜的镯子褪了下来,然后戴到自己左手腕上。可是镯子太小了,卡在皇玺手掌虎口位置怎么也进不去。皇玺低头用牙齿咬开一点,然后用力一推,镯子在他的皮肤上划出一道血红的印子,终于牢牢挂在他的手上了。应该很疼的手,此时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皇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我明天就带你去浮岛城坐摩天轮。”皇玺自言自语。
刹那微微扶着莲的肩头,无声地安慰着。
莲点头时,皇玺从车厢里走下来:“能查到是谁做的吗?”
“我会去处理,你不用插手。”刹那的口气很坚决,近乎命令。他没说会去查,也没说不会去查。
皇玺自然能听懂父亲话里的言外之意,并且也一如既往地懂事,没有深究刹那的意思。他很清楚,查到了于事无补。刹那的仇家多如牛毛,更不要说,这样的事,所有地方都在上演。
可是,他此刻的退让并不是放弃。他会查,不管刹那是否会查!
心夜遇害的事因为刹那的身份而悄悄压了下来,新闻里一个字都没提及。刹那和莲商量着卖掉房子搬家时,皇玺正在心夜房间里查看她的遗物。
心夜的柜子上摆放着许多摄影书籍,各种色彩的风景在跃然纸上,仿佛伸出手就能触及,但指尖碰到纸面时,感觉到的只是光滑冰冷的纸而已。
皇玺拉开心夜书桌的抽屉,咔哒,被锁住的抽屉发出抗拒的声音。皇玺抬眼环顾四周,看到了梳妆台上摆放着的各种饰品,蝴蝶结头箍、水晶耳坠、十字架耳钉、银色项链……还有一副钥匙状的耳坠。心夜并不打扮,这些女孩儿的饰品从来没有见过她用,不知道她是何时收集起这么多。他拿起钥匙状耳坠,看到上面有细细打磨过的痕迹,金色的亮片也是后面镶嵌上的。这应该是心夜亲手打磨的吧,为了让它看起来像一个漂亮的饰品。
心夜从来没有主动跟皇玺说过她以前的事。皇玺想了想,最终把钥匙挂回原位,就这样吧。心夜桌上的便签本还写着“皇玺生日”。她的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天了。
她离开就像她来到。来之匆匆,去之汲汲。旁人只有措手不及的份,如皇玺。
心夜葬礼那天,宁宁和莫飞都来了,不少同班同学也来了。现场清一色的黑色装束,就像停留在空洞的大地上的乌鸦群。
各式各样灰白色的墓碑整整齐齐排列在墓园里,青色的草地也无法掩盖这里灰败的气息。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低低呜咽。以后心夜就要跟他们为伴了,皇玺想。
“……如同沙漠里徒步的旅人,渴望水一般寻找某人或者某物,不知道他或者它会出现在何方,凭借着无穷无尽的热情不断寻找着。星辰不曾给予方向,灯塔也未照亮海面,光芒一定会驱散黑暗,我们正以此来追寻,哪怕耗尽所有的力量。漫长的旅途就像是我们生命中既定的事情。如此迷惘的未来,你将它化作光芒,如同在漆黑的夜空中撒满星辰……”主持葬礼的神父念着长长的悼辞。
刹那一脸肃穆,立于人群最前方。莲紧随他其后,但她已经哭得几乎站不住。刹那伸出臂膀搂住她的双肩。
皇玺并没有跟他们在一起。他在黑色的人群之外遥望心夜的葬礼。清晨的阳光还未能完全驱散晨雾的湿寒,湿润的空气拂过他的脸庞,留下湿湿凉凉的一片。
“你在这里。”范昱的声音突然从皇玺身后响起。皇玺迅速擦掉脸上的水,然后站立不动。
范昱走到他身旁,有点惋惜:“真是很可惜。”两人并肩靠在树下。
“嗯。”皇玺点头。范昱的话让皇玺对他的敌意消磨了几分。但仅限于此,他们素来互相没什么好感,现下自然也无话可说。
“不用太难过了。”范昱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慵懒,让人完全无法捉摸他到底有几分真心。
“柯思尔没有跟你一起?”皇玺岔开话题。宁可范昱没有特意过来表达他的安慰,这种事不关己的语气真的让人很不舒服,虽然事情确实跟他没关系。
范昱转头看皇玺,笑道:“看来你不知道。柯思尔死了,就在心夜出事第二天。”
皇玺感受到的震惊不亚于听到书房吊灯落下来的声音时。他已经好几天没有上学了,也没跟外人来往,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看到皇玺诧异又将信将疑的表情,范昱觉得很有趣:“我没必要拿这件事骗你。她死得很惨,肢体不全,内脏被翻了一地,警察初步结论是被不良少年盯上了。不过我觉得不良少年的手法应该没这么纯熟,何况魔核还被完整切割下来、特意装在贮魔瓶里,就放在事发现场。”
“你没必要跟我说得这么详细,好像事情就是你做的,你在跟我炫耀一样。”不管范昱说的事情有几分真假,皇玺都很厌恶。
“你应该藏得再好一点。”范昱没有明说自己所指的是什么,他相信皇玺听得懂。毕竟他们是同类。
皇玺依旧没有掩饰自己脸上的厌恶神情:“你如果是特意来跟我说柯思尔的事……那么我很抱歉,我没什么兴趣知道。但是,我真心很同情她。”
“有什么好同情呢,她碰到我,正如心夜碰到你。”
“不管怎么说,柯思尔跟你在一起快两年了。如果你说的是假的,你这样拿她开玩笑;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她出事了你也还是这么无情。不要拿我跟你做比!”皇玺瞥了范昱一眼,眼里流露出不屑。
范昱丝毫没有因皇玺的话或者态度而改变自己的笑容。他的微笑足够虚假也足够强大,不管任何事情都不能撼动分毫,这副表情就像刻在他的脸上了。“你坚定你的信念,我也坚定我的选择。只是你的信念从来不会改变,而我的选择时刻在变化。在教室里的时候,你是众人焦点,然而你从来都没有真正改变什么;而我,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成为焦点,但我更喜欢试探进而改变他们。”范昱把手放进裤子口袋,无不遗憾,“我一直都以为,我能跟你说上话呢。”
皇玺并不为范昱对自己的认同感到喜悦。他承认范昱有不少过人之处,甚至是自己所不能及的长处,但范昱的品格无法赢得他的尊重。
范昱走出几步后,又回头,难得不笑,口气还是那么风轻云淡:“你刚才说错了。我不是在跟你炫耀,我是在跟你分享。”
一阵恶寒从皇玺心底涌上来。范昱的话可以有好几种不同的意思,但皇玺在第一时间里,只能听到一层意思,也是最坏的意思。
皇玺仔细回忆了过去所有跟范昱有关的事情,得到了一个结论。这个结论也是他刚才会笃定范昱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那么可怕的事实的原因。
范昱从来不说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