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府
在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几乎要睡糊涂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轿帘突然掀开，好在外面的光线并不是很强烈，我用手挡了一下，很快便适应了。看向轿外，王府的大门正在眼前——真的回来了！
“夫人，请下轿！”侍卫放了马凳，恭敬地说。
我轻轻地扫了一眼，赫连昭已经下马，门外站了一排的人跪地迎接，楚裕站在他的身侧，一袭白袍。
小心地踩着马凳走下来，脚踏地面的时候，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腿一软，摇摇欲坠。
“夫人小心！”近旁的侍卫搀了我一把，赫连昭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转过头去。
我心里一紧，摆手推开侍卫，示意我不要紧，跟上两步，走在他们的身后。
“恭迎王爷回府！”一干人等在我们跨过门槛的时候齐声说道。
进了门，听着大门在身后复又关上的沉重声音，心，也落了下去。
“夫人请随奴婢这边走。”一个丫环迎上前来，领着我往那熟悉的院落走去。
她是赫连昭的近身侍婢，是以能在这园子里随意走动，看着她自若的身影，我竟有些隐隐的嫉羡之意。心里又有些可笑，我竟要羡慕一个丫环的自由。
走到分岔路前，赫连昭径直往书房走去，我转身踏上去往沁香园的小路。碎散的鹅卵石咯得脚有些生疼，我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个匆匆的背影。他身侧的楚裕似乎觉察到什么，侧首往我这边看来，我慌忙回头，跟上丫环的步子。
“夫人，您终于回来了！”远远便见小月站在门口翘首以望，这些日子没见，初时的猜忌和怨气竟减了许多，且不管她这副神情是真心或是假意，倒是让我平添了几分亲切感。
“小月！”我也欢笑着迎了上去握住她的手，“傻丫头，怎么在外面守着，当心中了暑！”
回到这府里，又不得不将摘下的面具重新再戴上。忘了什么时候居然不自觉地脱掉了自己早已习惯的面具，而今，竟有些不习惯了。
她紧紧反握住我的手，兴奋地说：“昨儿就听说夫人今天要和王爷一起回来了，我一早就在这守着，没想到等到现在。我刚还担心消息误了，您今儿不回来了呢，可巧就到了！夫人您瘦了，也黑了，一定在那里水土不服，受了苦吧？”
“夫人，奴婢先退下了！”引我来的丫环轻声打断了小月的话，我点点头，她自退去了。
我拉着小月往里走去，“快回屋说，你不怕晒，我可累着呢，回去泡壶茶，我听你慢慢念叨。”
小月嘟着嘴道：“夫人又取笑我！”却也笑着随我一起往屋走去。
“哟，我说这大热天的怎么那么热闹呢！原来是妹妹回来了呀！”明艳摇着团扇，从屋里走了出来，嘴角微微挑起，挂着不屑的笑。
“明艳姐姐！”我含笑点头，却在心内叹息，非要这么快就发起进攻吗？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明艳悠闲地走上前来，“妹妹出去了一趟，回来人倒是越发精神了，真是让人羡慕啊！”
“姐姐过奖了，云兮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姐姐的天生丽质啊！”我小心翼翼地回了去，只想着她能尽快放过我，让我回屋去，我真的很累，很累！
“哟，何止是精神了，我看简直是神采奕奕啊！真是有本事有手段，能让王爷给带出府去，咱们姐妹可没有这个福分啊！”婉如那一贯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大热的天，她能照旧穿着一身火红的衣服走了出来，噙着冷笑，不阴不阳道：“你说是吧，银霜妹妹！”
银霜？我心里惊了一下，这个院子我唯一视作朋友的难道也背叛我了吗？
我抬眼，婉如身后走出了一身蓝衫的银霜。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哀怨和迷茫。
“银霜姐姐！”我直接略过婉如，轻轻唤了银霜一声。
婉如冷哼一声，嗤道：“这才出去几日，竟把府里的规矩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吗？见了姐姐们，也不知道行礼请安了？还是有些人恃宠而骄，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小月上前两步柔声道：“几位夫人，我家夫人刚回来，身子有些累了，请容许我家夫人先回房休息，各位夫人再叙不迟。”
“放肆！”婉如厉声喝道，“主子们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从哪里学得没规没矩的，果然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
小月脸涨得通红，死死咬住唇没有开口。
我有些不悦，不管对小月有什么芥蒂，她终归是我的丫环，婉如这是摆着明面儿的指桑骂槐。她说我也便忍了，可是这样说小月，也太过分了。
“姐姐这话严重了，我自己的奴才，自己自会教训，不劳姐姐费心！”我不卑不亢地回道，这么一会儿工夫，身上已经热得不得了，心里有些焦躁。
“哎呀姐姐，您看这才出去几天，回来就这么耀武扬威了。”明艳轻轻攀住婉如的手臂，一副亲热的样子，似乎浑然忘了她们也曾经是死对头，“也不知道是谁教的这些丫头们这么目中无人。一口一个我们夫人，合着她眼里就只有一个夫人，咱们姐妹们都不是她的主子了！”
我攥紧了拳头，心里厌恶得几欲作呕，这就是我以后要面对的吗？
好热……一股股热浪不断袭来，我只觉得一阵眩晕，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头……好沉！
我努力拨开重重迷雾，试图挣脱眼前的黑暗，在一番挣扎努力中终于张开了眼睛，只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的。
眼前晃动着几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在我用力眨了几次眼以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四夫人是近日奔波，身子劳累，又中了暑，故而才会晕倒的。”一个清亮的男声在我耳边响起，但是却很陌生，“下官开几副祛暑的药，让夫人尽量少出门走动，自然就会好起来了。”
皱了皱眉，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好……好黑！
不是说他这个人长得黑，而是他身穿了一袭黑衣，我看到的，只是一个黑黑的背影。
他端坐于书桌前提笔挥墨，我环视了一下，屋里居然只有小月，她站在那个男子的身边轻轻地研着墨。转过眼，我心里隐隐有点失落。
这厢，他似乎已经写好了，拿着张纸站起，转过身来。
正对上我探寻的眼神，他怔了一下，又莞尔笑了，眼睛弯弯地露出白色的牙齿，“夫人醒了？那就没什么大碍了！注意多休息就好！”
“你是？”我仔细打量了他一下，这个人好奇怪，大夏天的穿一身黑色的衣服，不热吗？可是看他额头脸颊没有一滴汗珠，似乎真的不热。严格来说，他长得太过精致，不像赫连昭的棱角分明，也不像赫连铭的邪肆阴沉，更不像楚裕的清爽飘逸，他……我想，如果他装扮成女子一定很美很美。
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我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怎么能第一次见面就这样毫无忌惮地打量一个男子，我……
脸上热热的，我收回打量的眼神看向小月。
小月嬉笑着道：“这位是王府里的大夫，叫风清月。嘻嘻，和我一样都是月呢！”
“不害臊的丫头！”我羞了羞她，“是你去劳烦风大夫的？”
“才不是呢！”小月吐了吐舌头，“风大夫是平素住在风清阁，奴婢哪里去得了。是王爷听说您晕倒了，让人请风大夫过来的，大夫人她们那边不知道怎么嫉妒呢！”
虽然聒噪了些，可是我不得不承认，这短短两句话却让我心头一暖。
风清月笑了笑，递上手中的那张纸，“夫人，这是药方。只要按时服药，最多三日便可痊愈。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在下。”
我笑，怎么告诉你呢，我连这小小的院落都走不出，再说了，我又能对你有什么吩咐呢！不过，我仍旧谦和地说道：“有劳风大夫了！”
“没什么事的话，在下就告辞了！”风清月欠了欠身子，便出去了。
小月送他到门口，良久还站在那里发愣。
“小丫头，春心动了？”我取笑道，看出她眼底的不自然。
她脸蹭地红了，小声道：“夫人又胡说！”
我哈哈笑了起来，心情舒畅很多，突然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维系着哪怕表面上的和谐，该有多好。
只是我绝想不到，那日风清月来过以后，赫连昭却没有再来过，确切地说，是再没有留宿过。
他会问问我身体好些了没有，也会叫人炖些补品给我，可是，却那般冷冷清清，我在他眼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怜惜和温柔。我甚至宁可看到他愤怒，宁可他如上次一般揪起我，打我的屁股，可是没有！
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他都是清清淡淡地一瞥，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他会在明艳那留宿，会在银霜那留宿，甚至会在婉如那里留宿，却绝对只是经过我的门前。仅仅经过，只是经过，而已！
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婉如她们也倒不再同仇敌忾地挤兑我，反而会时不时以一种半怜悯半幸灾乐祸的眼光瞄我，说着嘲讽的话语犹自快乐着。
小月倒是不平过几次，被我呵斥了几句有点委屈的样子。
说什么呢，又争什么呢，当我不在意的时候，他给了我倾尽的温暖，当我恋眷那暖意的时候，他却抽身离开，不留下一丝痕迹。
一切都是我在痴人做梦而已，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原来种种的一切都不过是个假象，梦醒了以后，转头是空！而这梦，醒得好快！
近些日子，总是习惯了一个人入睡，在小亭、在池塘边、在竹林里，只是，不管我在哪里酣然入睡，醒来的时候，身上总会多了一条薄薄的毯子。
是他吗？心里犹抱有一丝希冀。
终于，在毯子再一次轻轻附在我身上时，我从假寐中张开双眼，一把抓住了那欲退去的手。
惊喜地转过身，眼神却黯淡了下来，又不免有一点惊讶，“是你？”
楚裕轻轻一笑，将手抽了出来，“看见我，是不是有些失望？”
“不知道楚谋士到这内院所为何事？”我避开他的询问，冷冷地说。
虽然不曾出院，却也听说他因为替赫连昭出了不少良策，已经被提为王府第一谋士了。过去了这么多天，我也不再如当初那般愤怒。
后来冷静地想想，或许他当日救我，就是因为听到了我表白自己的身份，而想借助我来投靠赫连昭吧。只是我太单纯，或者说太笨，我太容易相信别人，又怪得了谁呢！
楚裕苦笑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摸我的头，“还在怪我出卖你？”
“奴家不敢！”我退了一步，避开他伸出的手，垂着头不去看他。
他叹了口气，悻悻地收回手道：“你想的不错，我当初是为了投靠王爷才救的你。可是，后来我也是为了你好。像你这般性格的人，如果不留在他的身边，难保不再被人骗！所以，我才会带王爷来找你，你其实也是很想他的，不是吗？”
“为了我好？”我冷哼一声，“你是谁？你有什么立场，凭什么资格来决定我的事情？好不好轮不到你来决定，在你出卖我那一刻，你我之间的信任就此土崩瓦解。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一阵凉凉的风过，他突然上前一步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我吃了一惊，使劲挣扎，他却箍得紧紧的不肯放手。
“可是……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他的声音低低响彻在我的头顶，“你说得对！我的确没有权利来决定你的事情。我以为让你回到他身边对你来说会比较好，如果我早知今日他会如此冷落你，看着你这样受折磨，我一定会带着你远走高飞，绝对不会让你在这里受苦！云兮……云兮……”
“那你现在带我走吧！”我冷静地说道，声音闷闷的。
他抱着我的手臂僵了一下，顿了顿，微微松开看着我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现、在、带、我、走、吧！”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
他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眼神有些飘忽，“不……现在不行。云兮，等等，再等等！”他嗫嚅着说。
我冷冷一笑，早已猜到是这种结果，又何必非要自己再捅自己一刀呢。
转身往那深深的院落里走去，原来，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起点上。
时光的流逝不是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可以挽留住的，不管我愿不愿意，转眼又过去了一个月。
夏末季节，便是连夜都燥热无比，仿佛知道已经灿烂到了尽头，拼尽全力地将所有的余热全部发挥。而我呢？我的余热是不是早已散光？在一次又一次地希望又失望以后，是不是我的生命里，只有了无生机的冬？
坐在池塘边阴暗的角落里，我将手探入水中，贪恋那一丝凉意，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水面，荡起层层的波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西厢房飘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柔柔的月光透过细密的竹叶，便如被打散的珍珠，摇碎了一地微凉。西厢房的灯火却如此明亮，油纸糊的小轩窗上印出两个相拥的身影。
勾起唇角，我微讽地笑。一月来，赫连昭便如现在这般，常常流连在明艳的房中，而我，居然习惯了这样静静地，一个人坐在这里，观看。
犹如在看一场戏，看一场风月无边的戏。戏里的男主角为我所爱，而我，却不是那个女主角。一切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看戏人，置身戏外，却看到眼泪翻滚。如果不是爱得深，是不是这结局便不会如此伤人？
我曾以为一切都在我的算计之中，我曾以为凭我的才智聪慧一定会为自己谱写出一个不同的结局。
书中说，王孙贵胄妻妾无数，数月不得一轮，被这些王公子弟忘记的女子不计其数。于是我充满希冀地嫁了进来，希望自己也会成为被遗忘的一员，可以消失得毫无踪迹。
应婆婆的一句话却将我所有的希冀都击得粉碎，只有王妃才可以随意出入府中，否则便是老死也要死在这重重院落里。
书中说，女子三从四德深得夫君欢心，事事为他着想，做一个贤内助是夫君所需要的。我投其所好，温顺乖巧，可是到最后呢？
原来，书里都是骗人的，原来，书里并没有告诉你，男人的心不是一两本书可以说得清的。原来……原来在我不知不觉把心献给他的时候，他却冷笑着踩在脚下，告诉我一切不过是我痴心妄想。
西厢房的灯火摇了摇，灭了。
心里顿时被狠狠一撞，疼得揪心。我咬住唇，泪水却无声地滑落，顺着脸颊两侧滴入水中，一圈涟漪。
“美人依水畔，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一个半调侃的声音响起，还念了首篡改的歪诗。
我慌忙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水，抬起头对上赫连铭邪狞放肆的眼。
站起身子，我冲他行了个礼，便侧身绕过他打算离开。
“这么着急去哪里？”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一个大力，我站不稳后退两步跌回原地，微恼地看他。
“哟，这么凶，难怪四哥不喜欢了呢！”他扬起唇角，嘲讽地看着我。
这句话无疑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深深吸了口气，镇定地回望着他，冷冷道：“妾身出身小户人家，不懂规矩自是难讨王爷欢喜。不过六王爷倒是有不同于常人的嗜好呢。”
“你什么意思？”他收了笑，眼神难测地盯着我。
我此刻虽然外表极力镇定，脑子早已被怒意与妒火烧昏了头，冷笑着咬着字：“世人常道朋友妻不可戏，可是六王爷却似乎对兄弟妻很感兴趣呢，尤其是被王爷不屑的冷落的女人们，六王爷有不同一般的兴趣。难道说，六王爷就喜欢吃这种别人剩下来的菜？”
“你……”他眼睛里忽地一黯，我只觉得一阵风吹过，便被他掐住了脖子。
他的手指犹如铁钳一般，紧紧地禁锢着我细嫩的颈项越收越紧，我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
透不过气的感觉越来越严重，脑中几乎一片空白。我倔强地盯着他，就是不肯开口求饶，只觉得意识似乎都要模糊了。
就在我要撑不住的时候，脖子上的力道突然消失了。
他一松开手，我立刻软在地上，捂着脖子连连咳嗽。微微湿热的空气蹿入喉咙里，我张开口贪恋地吸着，一边在心底嘲笑自己。
原以为自己不怕死，原想这样死了也好，可是现在看来，自己还是不想死啊。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本王居然有些看不透了！”他忽地蹲下身来，一手勾起我的下巴，幽深的眼睛在我的脸上细细寻觅，似乎在找寻什么。
我大口地喘着气，“我不过是一个最平凡，最平凡不过的女人。六王爷不必劳心，对付我，您只需伸出一个手指头！”
“是吗？一个手指头？”他忽地笑，伸出一根食指沿着我的唇瓣轻轻摩挲过去，“这样吗？”
声音低哑暗沉，在这宁静的月夜说不出的魅惑。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上一刻几乎要夺走我性命的人，这一刻却仿如无事人一般肆无忌惮地调戏我。他可以暗中操控连城府尹，也可以不露声色地与赫连昭腥风血雨，他何止如表现出来的那般邪肆，他根本就是一个魔鬼！
撤回手指，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凑过来，迅速地在我唇上印了一个吻。
温热的吻蜻蜓点水一般，却惊得我往后一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笑出了声，站起身道：“如果你所说的剩菜是如你这般的珍馐佳肴，那本王倒是很乐意品尝！”
说罢，也不管我还坐在地上，朗笑着转身，就那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我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愣了片刻，叹口气站起来，这兄弟俩都是我不能揣测的。
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西厢房，心里却突地一惊。
我使劲闭上眼，再用力地睁开，却见那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可是……我走了两步再看过去……
方才明明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仿佛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我，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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