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滋味吱吱笑了，两眼朦胧地看着夏大爷：“你，你这老头，你也不想想，不上楼——去哪？赵……赵家庄，这么小的地方，搬到村西边，盖好……盖好了房子，还是得陷下去。你也不想，不想看到哪天晚上，全村人，都和夏……夏倔牛一样，就睡到地下去了吧！不上楼，就得，得搬到邻村。搬到邻村……村好办吗？那的村民们——都不是……不是，好货色——能容下赵家庄？去邻村……邻村怎么种地？肯定！分不到、到他们的地！还得上楼！”
夏大爷不说话了，把酒瓶对在嘴上喝了起来。赵滋味见了，也用牙咬开了一瓶，对在嘴上喝着，盛在碗里的下酒菜，几乎一点也没有动，好好地放在了那里。
“兄……兄弟！”赵滋味晃了晃夏大爷，夏大爷已经是摊在了沙发上，“你，你怎么就……就不行了！”
被赵滋味这一推，夏大爷从沙发里抬起头，突然变得很严肃：
“滋味，我跟你说一件事。你现在是赵家庄的一把手，不管赵家庄迁到哪里，都是我问镇长要钱，把大伙的土地要没了，我欠着赵家庄的一份情，我不想也欠那些入土的人情分。滋味侄子，你答应我，不管赵家庄迁到哪里，一定要把赵家庄的祖坟迁过去！赵家夏家有一直有仇，可是，咱们的祖坟还是一个的！在咱们村，走了的人都是埋在一个祖坟下面的！这是村里的事，要是办妥了，我死也安心了。”
“不说这些，我爹、我爹还睡……睡在那里面呢，我，不仅要、要迁祖坟，还要把，我爹……爹也带过去。来，起来，我们再喝！”
可是，夏大爷说完了这一番话，就再也没有力气起来了，赵滋味独自连着喝了一阵子，终于，也人事不省倒在了夏大爷的身边。
第二天，赵滋味的老婆来夏大爷家里找到赵滋味时，赵滋味还是人事不省地卧在沙发里，酒瓶里没喝完的酒把沙发都浸湿了，一旁的菜肉上面爬满了苍蝇，赵滋味家的看到这个场面，心里咯噔了一席，想到赵滋味的心脏病，哭着喊着趴到了赵滋味身上。赵滋味还在那里平稳地呼吸着，赵滋味家的松了口气，一股恶气就升上来了，要对赵滋味发作时，才想起来，一块喝酒的夏大爷怎么不见了呢。正想着，赵滋味家的起身去里间屋子找了，一掀起里间的帘子，赵滋味家的顿时就惊得喊了出来：
“夏大爷！夏大爷！你没事吧！”
赵滋味被老婆的声音吵醒了，看到她瘫坐在门边，就问什么事，可是却没得到回答，他老婆还是盯着里间看，赵滋味站起身来，稳了一下，也走进去看，一下子，赵滋味的心就凉了：
夏大爷在屋子里上吊了！
赵家庄地基不稳、夏倔牛被压死后，当天晚上，也就是赵滋味和已故的夏大爷喝酒的晚上，镇上就开了紧急会议，决定让赵家庄搬迁到离镇上很近的一个山脚下，那里的位置不错，离着镇上很近，也离着国道很近，是个好地方。镇上不想让出人命这事闹得太大，忍痛把一块好地方划给了赵家庄。
第二天，赵滋味把夏大爷的死讯通知了夏大爷的老婆和他的子女，回到村委里，昨晚的酒劲还在，他的头还是微微作痛，心脏也时不时地紧一下。接着，电话响起来，就听到了镇长给下的通知，就是搬到镇上山脚下国道旁的通知。
“赵滋味，你们村里要钱我也给了，现在，这块地方好不好你也是心里最明白的！别出什么事！把你们村的人，都痛痛快快地签了合同，把该量的数据都量出来，我叫他们下个月就给你们开工盖楼，千万别给我出什么差错。……”
赵滋味听完镇长在那边展示自己的功德无量，微微笑了。此刻，他真的就想那么去休息一下，不用管什么屋子裂了，不用管赵家夏家的矛盾，不用管出了什么事，更不用管迁村的事。
可是，人愿意的事，总有不遂愿的理由。
刘波就在这时候闯了进来，风风火火，一见到赵滋味，就开口了：
“村长，出事了，夏大爷在家里上吊了！”
赵滋味脑子里正乱着呢，一听是刘波进来了，而且这小子一点也不看自己正在生着气，赵滋味突然就生出了无名的火，为着刘波的不长眼神：
“我知道，大惊小怪的！你老婆被人拐跑了？”
“赵滋味，我可知道，昨晚他可是和你喝酒了呀。别以为我不知道呢。你们赵家夏家快到头了！”
刘波说得很神秘，声音由于紧张而变得有些颤抖，之前一贯讨好巴结的口气，也变得深邃而且不容置疑。赵滋味本来在揉着太阳穴，听到刘波这么说，愣住了，两个人大概对视了十几秒钟，赵滋味大喝一声：
“你给我出去！现在我还是村长！我还是最大的！给我滚出去！”
刘波甩了一眼赵滋味，灰溜溜地出去了，在出大门的时候，特意地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住在村委里的夏三他娘，听到了赵滋味发火的声音，忙忙献好一般，捧来了一碗红糖水，向赵滋味献殷勤：
“村长，昨晚喝多了吧！”夏三他娘虽然是农民，可是献媚的功力完全不输给那些官员，“村长，你还得注意你的身子呀，赵家庄可全看你的了！我们搬家不能没有你呀！”
夏三他娘的话很好听，可是赵滋味现在心里不知道有多少事在那里堵着呢，一时也高兴不起来，想到刚刚刘波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不禁寒从心生，冷冷一笑：
“赵家庄看来不再是赵家夏家的了！你还是讨好其他人吧！”
夏三他娘眼珠子转了一下，笑了：
“村长这是说哪里话呢，就凭刘波呀！他再十年也赶不上滋味村长的一半子！再说了，你不是还有你兄弟嘛，你们两个人一起跺跺脚，赵家庄就要颤三颤！刘波呀，那熊样，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夏三他娘说着，看到赵滋味满脸倦容，一点生机也没有，端起自己的红糖水，一饮而尽。
赵滋味看着对自己没了巴结意思的夏三他娘，也觉得毫无意思，转身进了办公室，桌子上，是之前镇长写的夏大爷家里的统计材料。看到夏大爷的名字，赵滋味不由得悲从心生，打开了看一下时，发现了什么，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刘波这小子，真的能去给赵家庄挑起大梁？”提起笔来，在一堆详细的数据里，加上了“枸杞树一棵”，完事，很满足地倚在了靠背里，自言自语：“夏大爷花在这棵枸杞树上的心思，比花在他儿子身上的还多。”
下午时候，已经好久时间没来村委的夏胜男进来了，跟在她后面的，还有夏开会和夏大爷的老婆。赵滋味坐在椅子上看报纸休息，听到有人来了，一看是夏胜男，忙忙地站起来。有过上次在夏倔牛灵堂上的遭遇，赵滋味对夏胜男的印象中，多了一丝作为对手之外的莫名的恐惧。
夏胜男没理赵滋味，低着头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夏开会递给赵滋味一张纸，说话了：
“赵滋味，这是夏大爷的遗书，夏大娘给我看了，他说要他和我叔都先别下葬，等到你把赵家庄的祖坟迁到咱们新村那里时，再去发丧。”
赵滋味看了看那张纸，没有接过来，此刻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的笑容，他已经没有必要去讨好任何一个人了！
“搬搬搬！村里人都愿意了？我去迁坟，不是又骂我卖地了？”
“你卖地是不对，可这是两个话，你别打岔！我反正不管，你要是不搬，我就把我叔的骨灰搬到你村委来！”夏开会不给赵滋味一点退路。
赵滋味眼神里流露出了绝望的气息，几乎哭着喊出来：
“你就是个无赖！你还是念过书的！”
夏大娘从后面挪了出来，虽然她的脸上还残留着眼泪滑过的痕迹，但是悲伤的情绪没有占主导，夏大爷的去，对她来说，可能是早就预料到了的事。
“滋味呀！老头子太顽固，给赵家庄惹下了这么大的祸，现在，又把这一烂摊子都推到你身上，我替他给你赔不是了！”
说着，夏大娘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赵滋味的椅子前。
赵滋味慌了，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去扶夏大娘，憋不住的眼泪开始不由自主地从赵滋味的眼角流出来。
夏开会和夏胜男都看到了赵滋味眼角的泪珠，夏胜男把脸别了过去，夏开会很不屑地去扶夏大娘，嘴里还说：
“一个大男人哭什么，你不是村长吗？给村民解决事呀！”
受到这话的刺激，赵滋味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手抹了一把眼角，掏出手机，调出了一个号码，刚要凑到耳边，突然意识到，这是刘波的号码，而这个号码，他现在也许不再是那么容易拨通了。此时，赵滋味旁边还有三个人在看着他，赵滋味发狠一般，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干嘛？”那边传来赵滋乐很粗鲁的声音。
“来村委，有事！”赵滋味命令他弟弟。
“咱厂子里还有事呢，你去叫刘波呀！”对面还是那么不耐烦。
“快点来，村子里事大还是你的事大？”赵滋味发狠一样对弟弟，做给边上三个人看。
不一会，赵滋味顶着满头的木屑来了，一脚踢开门，先看了一眼赵滋味，发现了夏胜男和夏开会，气就不打一处来了。
“我说你们夏家的整天干什么呀？就不能有点正事吗？天天在村委里闹，你看看，夏三他娘住在这里，就够闹腾的了，你们三个再来，村委给你们住好了！”赵滋乐在角落里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等会你跟我去看看那几家不想搬出去的人家，我们得动员他们搬，不能再这么耗着了。”
“你去吧，我不去，我就不明白，村里的事就那么大，咱们厂子里堆满了沙发你怎么就不管一管了？到时候给工人开不出工资了，看你的脸面往哪里放？”赵滋乐声嘶力竭地喊着，他很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被村子里的事迷得这么深。“那边不是有妇女主任和开大会的吗？让他们去呀！到了这个时候，就来找你了，赵家的就是这么该死呀！”
一直没说话的夏胜男憋红了脸，但是还是没有说一句话，也不看着赵滋乐，而是紧盯着桌面。大约过了一分钟，她忽然猛地起身，就往外走了，害得夏开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差点把脚给崴了。夏大娘见俩人走了，自己是和他们一起来的，也就不好意思再留了，笑了一下，对赵家俩兄弟说：
“滋味、滋乐，大娘对不住你们，给你们添这么大的麻烦，我就先回去了。这事不急，反正都是老头子闯下的祸，怎么着都是活该！”
说着，夏大娘又哭了出来。赵滋乐也不好意思了，站起来扶夏大娘坐下。
“也不是这事，你就别哭了，我等会就去问。”
这个时候，夏开会突然闯了回来，进门劈头盖脸说道：
“赵滋味，我们现在就去给夏家的做工作，赵家的你们看着办吧！”
赵滋乐还在搀着夏大娘，见到夏开会进来，心火一下子就烧到了脑袋上。
“给我滚出去！村委是你进来的吗？出去！”
“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泥腿子！”夏开会摇着头出去。赵滋乐还要去追，被夏大娘拉住了。
当夜，果然如夏开会说的那样，赵滋味和赵滋乐去了先前不想搬家的赵家人那里做工作，得到的答复都是：
“刚刚刘波来过了，我们搬！都出人命了，不搬还不得吓死人啊！”
第二天早上，赵滋味来到村委里时，见到了桌子上摆着一张纸，是刘波的字，内容是不想搬的村民的签字——一旦签了字，就表示自己想搬了！赵滋味茫然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喜是悲。
下午时分，刘波风尘仆仆地闯进了村委大院，夏三他娘就去套近乎了：
“刘委员回来了呀！看你跑得满头大汗，来，婶子给你拿块毛巾擦擦！”
刘波没有理她，却问道：“赵滋味在吗？”
夏三他娘朝屋里努了努嘴，又补充道：
“一个人闷在里面大半天了，中午还是他媳妇给他送饭来吃的！”
刘波听到了，快步走进了办公室。刘波刚跨进门，后面就出现一个拿着竹竿在地上敲敲打打的老人，夏三他娘仔细一认，才看出来这是远近闻名的刘瞎子刘半仙，夏三他娘一脸疑惑地看着半仙走了进去，然后，想到刘半仙向来和疯二婶交情不浅，略有所思地出门了，往疯二婶家里走去。
夏三他娘和乐坏了的疯二婶赶回村委的时候，办公室里的三个人正在进行着谈话。
“赵滋味，我觉得我这事还是做对了！就算现在是二十一世纪，迁坟之前一定要请神人来看的！刘半仙是最灵的，我们现在就让他去看，今晚就把村里在外面的人叫回来，通知邻村的村长书记和镇上的领导，明天一早就迁！”刘波迫不及待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一阵沉默。
“不好，赵家庄这情况，要迁坟，不能在早上迁，得傍晚。”是刘半仙的声音。
“下午也行，反正是越早越好就对了！赵滋味，你看，我把半仙都请来了，现在我们就去看呀！”刘波还是那么急。
还是沉默。这次，刘半仙也没有回话。
“赵滋味，你就说句话吧，你不想别的，村里还有两个人在那里躺着等着下葬呢！”
终于，刘波训话一样的催促换来了赵滋味的回答，然而，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叹息之后，赵滋味朝刘半仙说道：
“你看怎么样？”
“我没啥，我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
三个人就这样从门里出来了，疯二婶一看是刘半仙，就兴冲冲地要去聊天。半仙一听，知道是疯二婶，和她说道：
“二妮呀，你这就要交好运了。你看你们两个村长对村里的事都这么上心！”
刘半仙的下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刘波半搀半拉，塞进了赵滋味的小汽车里。到了镇上划定的赵家庄新村址那里，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的是，夏胜男和夏开会早就已经等在那了。刘半仙从车上下来，身子转了一圈，四方听了一下，又用力地闻了一下，回头对四个人说：
“这里不错，比你们村子强多了，依我看，就把祖坟迁到村子南面吧！给祖宗冲冲喜，别老是压在山下面，你看行不行？不行我再去走走看看。”
刘波连口唯唯诺诺地答应说好，赵滋味和夏胜男、夏开会没有发表意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