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滋味见夏大爷不是在和他打趣，转了转他的小眼睛，一脸严肃，说：
“这个呢，我觉得还得和镇上商量，领导已经知道了，违背了领导的意思也不好。但是我觉得，要是房子坏了的人家少，就让他们重新盖房子，反正，咱们村子这点地方还是有的。”
夏大爷不满地听完赵滋味的话：
“要是所有的人家都出现了呢？要是我们地下全空了，你怎么看？”
赵滋味从进来夏大爷的院子里就觉得自己神清气爽，一阵阵的激动不时地冲击着他的天灵盖，一种呼之欲出的想法在他的心中左窜右跳。赵滋味听到了夏大爷的问话，这声音仿佛点醒了他一般，那股冲动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那，我们搬出去？”
说出这句话，赵滋味突然大声了，眼睛就亮了起来，高兴地上去拉住了夏大爷的手，全然不顾和夏大爷的叔侄关系，像得到了奖励的孩子：
“大爷，你看，我们赵家庄要是能因着这个缘由，在这两座山的外面找个地方，盖座大楼，赵家庄所有的人全部都住进楼房里，我们赵家庄不就是全镇最先进的村子了吗？”然后，赵滋味又甩开夏大爷，自言自语：“对，这样好，这样，我们就不再是农村人了，我们全都住楼了。对对，就这样，我们搬出去，我们赵家庄也能扬眉吐气了。”忽而，又握住夏大爷的手：
“是不是，你当了一辈子村支书，不就是为了赵家庄活得更好，现在，这机会来了！”
夏大爷在赵滋味一开始说楼房时，就已经满脸不悦，后来听到赵滋味竟然说到赵家庄全部迁进楼房，满脸怒相，赵滋味却完全没有感觉到，还是这么套近乎。
夏大爷终于忍不住了，一向不愠不怒的夏大爷，被赵滋味的得意忘形惹得发开了大火：
“你小子有几根翅膀？就凭你！这里睡着的那些先人怎么样？你回去问问你娘，她愿不愿意迁？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败家子，赵家庄把你养大的！你小子把沙发做出去了，你就想飞了？你在这活了这么多年，就一点感情也没有？没了赵家庄，你们去哪里种地？你们吃什么？”夏大爷最后气得喘着粗气，上句不接下去。一旁的刘波和村民代表，只能一旁看着，却一点忙也帮不上。赵滋味本来亮晶晶的眼睛，此刻也暗了下去，像只丧家狗一样，在桐树的阴影里，耷拉着肩膀。夏大爷最后说累了：
“赵滋味，你给我滚！就你这样的，还能当村长？赵家庄的一条狗都比你恋家！”
赵滋味脑袋里空白了，从桐树下那片阴凉里出来时，突然感觉外面的太阳好毒辣，一阵前所未有的憋闷感让他无法呼吸，“天气怎么这么热了，头好晕呀！”他仿佛看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大黑洞里，两旁无边无际，什么也抓不住，只有时时刻刻的下坠感。然后，赵滋味就倒在了夏大爷门外的空地上。
刘波和村民代表匆忙把赵滋味抬到了夏开会的卫生室，本来，夏开会正在看报纸，看到刘波行色匆匆来了，慌忙出来迎接，脸上陪着笑，嘴里还说：“刘委员这是怎么了？”可是一看到呼吸窘迫的赵滋味，马上就变脸了，“哎呀！刘波呀，你把这么大的贵人请到我这里来，我可接待不起呀！快抬出去！别脏了我的地方！”
还在昏迷中的赵滋味，模模糊糊听了这话，也含含混混地说：“抬我出去——”
刘波为难了，眼里犹疑不定，看一下没有一丝商量余地的夏开会，又看了一下痛苦呼吸的赵滋味，声音变得颤抖，话语里有了哭腔：
“抬出去？抬出去我送哪呀！村里就你这能看病呀，村长，我把你送哪呀？”
赵滋味无法回答刘波，嘴里只是重复着“抬我出去”。刘波的眼睛里已经差不多涌出了泪花，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还在那里定着。
“刘波你就是一个软蛋！”夏胜男突然出现，挽救了这个尴尬的场面，而刘波，一看到夏胜男来了，一副悬着的心终于是落下来了，颤抖的声音再次传来：
“夏主任，你看，这怎么办呀？开会要抬出来，滋味也不让进，难为死我了。”
夏胜男脸上苍白，没有血色，可能是长久没见太阳，她一脸的憔悴，但是，声音却不迟疑：“抬进去，放床上！”又凑到夏开会身边，拿眼神示意着夏开会，说，“咱给他治，家里的是私事，看病的事是公事，咱们分得清深浅！”
夏开会还是嘟嘟囔囔，和刘波走到了看病的里间，一会，就匆匆忙忙出来，附在夏胜男的耳边说悄悄话，夏胜男也不冷静了，匆忙叫刘波去把赵滋味的弟弟赵滋乐叫来。
无论如何，赵滋味还是要感谢夏开会和夏胜男，因为若不是因为夏开会的那一颗速效救心丸，赵滋味无论如何坚持不到市里医院，更不用说去放支架了。赵滋味从医院回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经过这一番折腾，赵滋味显得老了好多，背有点驼了，人也瘦了好多。脸上肉少了，一双小眼睛现在看起来大了一点，却没有多少神气。
虽然赵滋味的心脏上放了一个支架，但是，住院期间，他的心脏病还是发作了两次，一次是他想到村里还有那么多人家要去查看裂缝情况，一次是回想到了夏大爷骂他的话，过于劳心，就昏死过去了，也正因为如此，医院才让他在半月后才回家，大大小小的药带了一大堆。
弟弟赵滋乐在家里撑着，既要照顾沙发厂，还要去照顾村委的那一摊子事，哪能顾得过来？只能是两边都是一团糟。赵滋乐去医院看过赵滋味几次，每次都是骂骂咧咧来，而且都是骂着夏家，从夏大爷骂到夏胜男的爹，又骂到夏开会，直到他娘让他闭嘴了，他才住口。可是，他在医院又能帮到什么忙呢？闷着坐了一会，烟瘾犯了，就说要回去了，村里和家里事还有好多呢。赵滋味见他要走了，就开始交代，沙发厂只要不停产就行了，把心思多放在村里的事上一点，有什么事和夏家商量一下，不要和夏家闹出什么事。这样，又提到夏家，赵滋乐又是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赵滋味住院之后，村里查看房子的事就得剩下的人分摊，这一下，夏胜男也不得不出门了。加上夏胜男，剩下的三个村委里面，像是分好工一样，赵滋乐去赵家的那一姓查看房子，夏胜男只是去看夏家的，剩下刘波负责其他小姓。小姓人少，刘波就每天把赵滋乐和夏胜男收集的那些资料一并统计到一起。半个月之后，赵滋味回来了，口袋里多了一个圆鼓鼓的东西——一盒硝酸甘油，治心脏病的药！
赵滋味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先是去看了看自己的沙发厂，库房已经堆积了好些没有销出去的沙发，这些，迟早要他自己去寻找销路。然后，赵滋味来到了村委，刘波正在准备那些统计情况，看到赵滋味来了，忙站起来，心疼地说：
“滋味，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这就出来干活了？身体要紧！村里有我们三个就行了！”
赵滋味从嘴边硬翻上了一丝笑容：
“就凭你们三个？你刘波能干什么？我看全是靠着夏家的那个小妮子吧！”
刘波笑了。
“可不是嘛，要不怎么说厉害的人都能看清事情呢！有本事的人就是不一样！村长，我告诉你个事，上次我就听夏胜男对夏开会说，她说，赵家庄要是上了楼，可能会更好，南方有很多这样的村子，都很成功。”
赵滋味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突然，他的心情不算坏了，问刘波道：
“嗯，我知道了。你跟我说说，村里面有多少户人家出现裂纹了？”
“村长，不瞒您说，村里面没有裂纹的，只有疯二婶家了，其他家里，都有裂纹……哎，村长，你的病没事吧！房子出裂纹，你的心怎么也出裂纹呢？”
“别打岔！快说，最厉害的是谁家？多大小？”
“滋乐兄弟统计的是赵家，不是很详细，有的地方，就是记了一笔有裂纹就完事了。等到都统计完了之后，我再去这些人家补充一下。这些活都没什么，村委嘛，总要牺牲的。”刘波一脸媚相看着赵滋味，却还没有回答到点子上，见赵滋味没有感动，忙说，“现在看来，老夏家的夏三，房子裂得最厉害。村长你看，这个老光棍，他家本来就是那种土坯的房子，不用出事差不多要倒了，现在有事了，整个房子就差不多全塌了。这几天他娘都不敢进屋睡，在天井里支了个棚子凑合呢。这家人，不知道怎么过的。”
“你现在有事没？没事吧！”赵滋味做了决定似的站起来，“没事和我去夏三那小子家走一趟。”
不容刘波反驳，赵滋味早就匆匆出门了，刘波也只好停下手头的事，恨恨地把茶杯盖上，把门锁上，跟着赵滋味出去了。
夏三家在村子的最后面，背后就是水。靠水倒也方便，他娘就就近养了好些鸭子。赵滋味和刘波一进院子，立刻惹得一帮鸭子在那叫唤，夏三在鸭子堆里修他的破自行车，夏三他娘在鸭子堆里的小床上休息。夏三听到鸭子沸腾了，抬起头，只见他那耷拉着的右眼皮努力往高处抬，却被他的左眼皮远远地甩在了下面。本来夏三就是个老光棍了，又因为今年过年眼睛被炮仗炸成了这个样子，连相亲都不去了，就打算守着他的几间土坯屋子过下去了。
“村长来了！你看，地上全是鸭子粪，脏了你的皮鞋。滋味呀，你的病不要紧吧！”夏三停下手里的活儿，对赵滋味说。
“先管管你自己吧！”赵滋味闪着他的小眼睛，人呀，总是喜欢被人奉承的，“怎么样，又出去相亲了没有？”
一旁的夏三他娘看到赵滋味和刘波过来了，一个跟斗从床上翻了起来，一手拉住滋味，一手拉住刘波，眼睛盯着赵滋味说：
“滋味呀，还说什么找媳妇呢，没找到媳妇，人早就被房子给压死了！你看看，我们好好的几间房子，墙都裂开了。”说着，松开了刘波的手，拉着赵滋味去看自己的房子。
三间房子，只有一间是像样的，这还是前几年，夏三说要娶媳妇了，匆匆忙忙找人盖起来的。其余两间，一间给夏三他娘住着——墙还是土坯的，房顶是前几年盖新房一并挂上去的新瓦片——最后那一间，干脆连顶子都是茅草的。
就这样三间房，茅草顶的那间，由于墙上裂缝太大，已经坍塌了，在它的旁边，另支起一片塑料布，下面歪着做饭的灶台。夏三他娘住的那间，也已经裂开了，但是，好在盖新房的时候修理了一下，还没有全倒，只是摇摇欲坠在那里。赵滋味看了看，想凑近一点的，却被藏在阴凉里的鸭子粪给挡住了。
“婶子，这房子住不了了。”赵滋味躲着鸭粪，满脸愁容，一双小眼睛吧唧吧唧眨个不停，“你要是不嫌，搬村委去住吧！那里正好还有一间空房子！”
赵滋味话一出口，刘波、夏三、夏三他娘就惊呆了。空气凝住了好久，夏三他娘最先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
“我这样一个老太婆，怎么能住到村委里去呢，那还不把村委给熏臭了。你看看，我就是说滋味当村长行，当初就算没有你那花生油和大米，我和夏三也不会去选夏胜男。”夏三他娘蹭到赵滋味身边，神秘地说，“不要看我和她都是夏家，可是，她一个小妮子，能办得了什么大事？还不是得你滋味出夏呀！赵家庄的人要活出滋味，还得看你的呀！”
赵滋味这下可真乐了，哈哈大笑着，把脚边的一只鸭子就给踢飞了。夏三他娘慌慌忙忙去抱起那只鸭子，像哄小孩一样看看受伤了没有。赵滋味看不下去了：
“婶子，看你那小气样！我赵滋味还能赔不起一只鸭子！我告诉你，我不仅要你住在村委里，将来，还要让全赵家庄的人，都住上楼！到时候，我们赵家庄，就是全镇最牛的村子了！”
“住楼？村长，你想好了？夏书记还没同意呢。”一旁的刘波不沉默了。
本来正在兴起的赵滋味，突然遭到反驳，不高兴了：
“他大还是我大？就算是他大。”赵滋味转了一下小眼睛，“那也得听我的！我是村长，我得领着赵家庄活得有滋味！”
刘波不说话了，赵滋味乘胜追击：“婶子，你看，什么时候有空就搬到村委去住吧！这是我的那把大门钥匙，村委大门随时向你开放着！”
夏三他娘慌慌张张接过钥匙，高兴之余还有一丝犹疑，想要开口却还是闭上了，在赵滋味和刘波就要迈出门口时，夏三他娘终于忍不住了：
“滋味呀，我们这一辈子都快完事了，一下子住到楼上去，能活得有个人样吗？要是到时候在楼梯上面摔死了，那可怎么办呀？”
赵滋味回过头，一脸严肃说：“婶子，这就是你的观念没有开化了！要不说你和夏三这日子怎么过不好呢！住上楼，咱赵家庄就是数一数二的大村，到时候，上门给你家夏三提亲的人，非得把你家的门槛踩断！”
赵滋味从夏三家回去，赵家庄就不再平静了。
首先，是赵滋味向村里的夏姓——夏三抛出了橄榄枝，赵滋味是村里赵姓的顶梁柱，夏三是村里夏家最没有分量的小户，这会对村里两姓之间的矛盾会起到什么影响？村里人都在猜测。然后，就是赵家庄要上楼了，这可是一件大事，这就意味着，赵家庄祖祖辈辈守了几百年的土地，就要从自己脚下溜走了，每个人谈到这个的时候总是不胜唏嘘。最后，让赵家庄人疑虑的是，赵家庄地下真的啥也没有了，什么时候赵家庄会全坍下去呢？
大病归来的赵滋味，每次出现在赵家庄的村头，比之前更加和善了，兜里总是揣着烟，虽然他已经是不抽了，可凡是他碰到的人，都主动递上一支，那人没吃完要走的时候，赵滋味还会追上去，硬是往他的耳朵上夹上一支。对待赵家的人如此，夏家的人也是这样，很多夏家的人也大都乐意去接近讨好赵滋味，一时间里，每当赵滋味出现在村头石碑处，或者是站在村委门口时，立刻都会有好多人围上去，几乎同时，烟雾就围着赵滋味升起来了。赵滋味摸出一支烟，从烟头到烟屁股，蹭着自己的鼻子划过，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