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局外人是最清楚的。在你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能够点醒你的,通常就是那个事不关己的人,而有的时候,若是你对一件事情疏理得头头是道,那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和你毫无关联。
赵家庄的人世世代代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从来没有注意过村里的风水怎么样,他们对这个环境太熟悉了,每天,他们看着太阳从村前的山上爬出来又从村后的山上摔下去,看着村后山前的小河没日没夜朝西流着,从来没有觉得别扭,从来没有觉得生活有什么不自在。但是,就在今年年关将近,外面来了几个骑自行车旅游的老头,看着赵家庄的村庄布局,一语道出了赵家庄渐渐没落的气息。
“哥几个你们看,这村子里,出门路被前面山头给堵死了,背靠的也是山,可是这山前又是一条河,本来坚实的后背就被河水给挡住了。村子左边青龙位上不是路,偏偏种了一片树林。这个村子,是不是觉得阴郁郁的?是好不到哪里去了!”为首的老头在村口上说着,他的背后,是赵家庄的村碑。
“我也是觉得这里很压抑,前后夹山,两边不是树林就是麦田,风进不来,雨进不来,特别不得劲!”另一个也说着。
就在几个老头说得起劲时,赵家庄的“头号人物”——村长赵滋味推着一车垃圾,看到冬天荒荒凉凉的村头立着这几个老头,穿着得体,举止从容,不同于村里的老人,感觉到很不寻常,忙忙闪着他那双小咪咪的眼睛,上前打招呼。
“呀!几位领导!你们这是来我们村考察吗?”
“不是,小兄弟,我们是省老年人活动中心的,我们老哥几个举办了一个,‘骑自行车游全省,看老年人过大年’的活动,正好路过这里。”为首的那个,看到有人来关照他们,笑着回答赵滋味。
赵滋味小眼睛又是一转,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那也是领导,省里的,比我们这些基层的村官大好几倍呢。啊呀!”赵滋味突然凑近了为首的那个老头,声音变得像只套近乎的猫,“生活呀,就应该像你们这样呀,活出滋味!我们村里人活得太狭窄,得向你们学习。那过了年,几位领导能不能抽点空给我们村里做个演讲,把你们骑车游历的经验给我们介绍一下呢?我们村里的人见识太浅,就得需要你们这样的大领导开导开导他们。”
“不知道到时还能不能在这里见到你们村子呢。”为首的那个环视了一下赵家庄,“要是有缘,我们就会回来的,就怕到不了那个时候,就没有这个村子了。”说着,他和一帮老头顺着村子左边树林里弯弯曲曲的小路,消失在了黄昏里,留下了有些失落一头雾水的赵滋味。不过,赵滋味没心思细想这几个“疯老头”的话,而是转转自己的小眼睛,回家去了,家里还在打扫,他老婆还等着他把家里其他垃圾推出来。
马上就要过年了。
赵家庄,今年的年很不顺。
大年三十的下午,全村的人都要去村后山下的祖坟上坟,一起祭完祖坟,再祭自家先人。赵家庄一直有赵家、夏家两个大姓,却只留下来了一座祖坟,祖坟的历史已经难以寻觅,赵家、夏家和一些其他小姓,也就都追认这座祖坟为本姓的祖坟,都会在大年三十来上坟。
当赵家庄上坟的队伍来到河后山前的祖坟时,猛地发现,整个墓田里已经被河里的水给淹没了。河道缺口处的水汹涌地冒着,离祖坟近一点的坟已经看不到了坟头,荒芜了的茅草,耀武扬威一般立在水面上。在缺口处浊水翻滚形成的泡沫中,还有几块发黄了的骨头若隐若现,赵老实家孩子新娶过来的小媳妇,看到这情景,吓得哭了出来。赵滋味站在一帮不知如何是好的人面前,脱下手套,露出自己戴着大金戒指的手,一个劲地捋头发,一双小眼睛也失去了光泽。被眼前这突然发生的混乱情况的一刺激,赵滋味突然觉得胸口像是堵上了一块大石头,呼吸都快停了,脸色瞬间变得暗淡。就在赵滋味暗暗镇静下来,却仍然犹疑不定的时候,人群里出现了一个声音:“去把河道缺口堵了,再挖个口子放水。那边几个滋味的侄子,跟上你滋味叔,回村里开车来,挖土垫路!”
说话的是个老头,板整的旧夹克,灰暗的脸色,刀刻一样的皱纹,说出来的话却是那么不容抗拒。这是夏大爷,前任村支书。
听到夏大爷这句话,赵滋味心里不是滋味——自己是村长,凭什么等着别人下命令,而且,夏大爷是夏家人,在过年祭祖这种场合里,对赵姓的赵滋味下命令,这让他很难堪。但这是夏大爷的话,赵滋味最终还是服从了。等到墓田里水流完,上坟的路铺好,大伙匆匆地摆上供品祭奠完祖坟和自家的先人,从满是泥泞的坟地里出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周围的村子里传来了过年放鞭炮的声音,传到了这群狼狈的赵家庄人耳朵里,再加上脚上的凉意阵阵袭来,过年的兴奋荡然无存。
这件事在第二天传到了疯二婶的耳朵里,可不得了了。
赵家庄这一带的风俗,大年初一都要起早拜年。疯二婶一大早就打扮得花枝妖艳,去串门拜年,她每进一户人家,都要把昨天祖坟漏水这件事再说一遍,说:“赵家庄要出事了,老天爷向我们的祖坟下手了,赵家庄要遭难了。”在别人的家里面说完了,还在巷子里说,惹得一帮小孩子也跟着她学舌,还去抢她插在头上的花。下午,疯二婶就被她那个有点傻的儿子锁在屋里,不让她出来乱说话。疯二婶就独自对着窗户说个不停,自问自答,那情景,活脱脱就是两个人在对话。直到赵滋味从别人那里听说了疯二婶的事,在大年初一的下午,跑来给她拜年,顺便和她说说话。
“老嫂子,我可是跟在你屁股后面割草拾麦子长大的,这大过年的,你到处瞎说,惹得大伙都不好受,你这不是给你兄弟我抹黑嘛?”
“滋味呀!我没瞎说,我昨天晚上还梦到我家的老鬼呢,他说他在那边天天看着我们,我们村这边已经没有地气了,咱们墓田里的人都快没地方住了,他天天求阎王爷,给他烧的钱都用来请吃请喝了,还是没有用。滋味呀!我们村要出事呀!”
就在赵滋味和二婶说完话往回走的时候,也就是大年初一的下午,赵家庄的上空飘下了雪花。起初还很小,可是渐渐地,雪越下越大,漫天全成了雪花,每片雪花都和鹅毛一样大,密密麻麻打在窗户上、水缸上,都能听到碰撞的声音。
到了晚上,大雪还是没有停,在过年的日子里出现这事,不好的情绪开始在赵家庄蔓延,听着外面的雪花声,人们开始思考疯二婶的话了。
第二天,大年初二,雪没有停,依旧像昨天那么汹涌地下着。早起的人们推开门看时,一下子就惊呆了:这得是多么大的雪呀!双脚踩在雪上,一下就陷到膝盖,站在雪地里,身上的衣服瞬间就被雪花覆盖满。铺天盖地的全是雪花,目之所及,都是白茫茫一片,连呼吸都能吸几片雪花到鼻子里。地上的一切都被雪盖住了,鞭炮皮被盖住了,狗窝也被盖住了,狗躲在里面一个劲地发抖。
这么大的雪,本来想去走亲戚的人断了念想。赵家庄的人倾巢而出,不管男女老幼,都开始清理自家的雪,一边扫,雪一边下,扫到中午时,才勉强扫出来一条路。
赵老实家的孩子刚娶了媳妇,想趁着大年初二去丈母娘面前讨个好,可是这孩子出门没走几步,就把牵着的小媳妇和礼品都给摔在了雪堆里,最终,只得悻悻地回家。
这个时候,赵滋味出现在了村里的大街上,高大的身材,闪烁着的小眼睛,肩上扛着个大扫帚,到村里的大街上来扫雪了。他扫了不一会,夏大爷也来了,拿着的扫帚和赵滋味的一样大,只是,这两代人的站在一起时,明显,夏大爷显得单薄了许多。
“你看,怎么把您老人家给招惹来了。”赵滋味闪着个小眼,讨好夏大爷,递上自己手里的“泰山”烟,把火也送到了嘴边。
夏大爷不慌不忙,凑上去点上烟,美美地吸了一口,就见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徐徐涌出。赵滋味村里谁也不怕,但是怕夏大爷,这怕,也多多少少包涵了许多尊敬的成分,谁让夏大爷是赵滋味的长辈呢,用夏大爷的话说,我在村子里干支书的时候,你小子还拖拉着鼻涕往你娘怀里钻呢。夏大爷又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混进了脸前的雪花里。
“你小子这日子过得挺有滋味呀!”夏大爷看了看赵滋味手里的烟,“我猜,你把咱村的地卖给碳素厂了吧!这事你可是谋划了很久呀!我劝你别太过分,别招摇,大家伙都看着呢。”夏大爷又深深吸了一口,万般思绪就咽到了肚子里。“今年过年这几件事不是特别吉利,你有钱了,看什么时候找个机会,把那闹元宵的,唱戏的,都请来,村子里好好热闹热闹,你不是一直在说,要让赵家庄的人日子过得有滋味吗?给大伙压压惊。”
赵滋味唯唯诺诺,连忙答应着。渐渐地,在这叔侄俩扫了好长一段距离后,村里的妇女主任夏胜男也扛着扫帚过来了。她一来,一下子就把扫帚戳到了赵滋味和夏大爷的脚下,柔弱的女子身上,透出了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却回头只是朝着夏大爷叫了一声“夏爷”,然后就狠劲地扫开了。赵滋味被冷落了,很是尴尬,堆着的一脸笑容也僵在那里。这个时候,他的胸口又开始发堵了,大年三十上坟时那种断气似的感觉又袭来了。
不一会,赵滋味的弟弟——赵滋乐也来了,还有村里的小姓村委刘波也赶来,这一下,除去夏大爷,新一届村委的四个人就全到齐了。再之后呢,几个村民代表也赶来了。大年初二的下午,赵家庄的大街上,一群人,在赵滋味的带领下,朝着村子中央扫了开去。天上雪还下着,丝毫没有小下来的趋势。
这个年执意不让赵家庄的人好过。等到天晴了,雪化了,赵滋味听了夏大爷的话,从外面请了一帮闹元宵的人来,吹吹打打。村里人过年都闲着没事,都出来凑这个热闹。然而,队伍经过村委的时候要放鞭炮,鞭炮炸开时,就把夏三的眼睛给崩到了。
全村人都在高高兴兴地看着欢乐的队伍,突然就听到了老光棍夏三大叫了一声,然后两只手捂着右眼蹲在了地上,嘴里丝丝地吸着凉风。夏三他娘在一旁没了主意,坐在地上,一面哭一面双手合十求神。夏胜男和几个夏姓的本家,本来也在人群中看着闹元宵,听到夏三的声音,忙上去看了。
赵滋味赶过来,看着周围混乱的人群和蹲在人群中间的夏三和他娘,一种不祥的感觉在脑子里出现,他的嘴角就僵硬在了下拉的弧度。人们看到这个乐乐呵呵的村长一下子这么严肃,喜庆的气氛就没了,留得一帮闹元宵的在那里停了锣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演员们一个个浓妆艳抹,站在那里盯着夏三这个人群的焦点。村民们还没有全回去,有的还想看热闹留在那。赵滋味的弟弟赵滋乐就不乐意了:
“去去去,看什么看,回去抱老婆去吧!有什么好看的!”又指着那些演员,“你们也是,闹就闹吧,放炮干吗?去去去,都滚回去,去找刘波要钱去!”
人群里有骂骂咧咧的回骂声,那是几个听不惯赵滋乐骂人的夏家小青年,可人群最终还是散了。夏胜男从夏三的指缝里往里看了一下,告诉一旁差不多昏过去的夏三他娘,说:“奶,没事,我叔没伤到眼球上,只是眼角那里伤到了,没事的,我领着我三叔去卫生室看看!”
得了主意的夏三他娘登时来了劲头,瘦小的身体硬是背起了夏三,就要朝村里卫生室走去。
一直没做声铁青着脸的赵滋味开口了,一双小眼也露出了凶光,对着夏三他娘说:“夏开会那熊样能看得了病?你是不是想让你儿子瞎了呀!”又招呼一旁的赵滋乐,“把夏三和他娘拉上,我们去区里看。”
到后来,在区里医院,夏三听说眼睛确确实实没有伤到要害,反而越发地大声哭号了,等到日后线都拆了,还是落下了一个右眼皮耷拉,时不时抽动几下的毛病。这在日后夏三再见到村卫生室的夏“开会”时,夏“开会”都会借题发挥:“要是当初送我这里来,早就没这回事了。”
这个年算是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了下来,村长赵滋味还是闪着小眼睛到村里上班,还是乐乐呵呵的。赵滋味和赵滋乐兄弟两个,一起开着个沙发厂,赵滋味是老大,管着跑外销售,赵滋乐是弟弟,脾气很爆,在家管着生产。厂子里雇着三十几号人,都是赵滋乐给找来的,大多是赵姓的,只有几个夏姓,也是平时和赵家联系挺多的那种,其他的夏姓,特别是夏胜男那一族的,向来就和赵家仇恨很大,赵滋乐根本不予考虑。这个沙发厂在镇上已经小有规模,区里商场也有专柜在那里卖,而且,据说,赵滋味兄弟已经开始联系市里面一个小有名气的歌手,给他们代言拍巨幅的照片呢。这兄弟俩的名片,有人见过了,说印得花里胡哨,像个大老板的样子。
过了元宵节之后几天就是立春了,村里人有的开始去田里浇水了,赵滋味不用去,他的责任田已经全部都交给了疯二婶的儿子赵涛,这个傻小子干不了什么活,好在还能听他娘的话,也好在疯二婶还没有疯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收割,这一家子两口人竟然能够在赵家庄生活下去了!
天气在立春之后还是冰冷冷的。在一个晚上,赵滋味正在和老婆女儿吃着饭,突然就传来一阵敲门声。赵滋味的老婆去开了门,看到赵滋味的滋柱嫂子和她的大女儿赵小嫚两个人站在外面。赵滋味看到这俩人,心里咯噔一下,饭也不吃了,领着两人到客厅上,问道:
“嫂子,这是又碰到什么烦心事了,看你这么愁眉苦脸的?我滋柱哥又不回来了?”